“打的。”

电梯门合上的一瞬间，方遒冷冷地甩出两个字。

干脆利落地打发了游亦儒，站在2204门前的方遒反倒犹豫起来。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是该按门铃还是该直接掏出钥匙开门？

没有太多时间给他继续思考，门一下子从里面被打开了，秦淮的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就躲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个秦淮，好像话比自己还要少。

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回来”被关上的门堵死在喉咙里。方遒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只好转而欣赏多出来的摆设。

古铜色的木质落地灯，看上去应该是印第安原产的货色；象牙色的布艺沙发；旁边的木质矮几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

，一只陶艺的烟灰缸与之相映成趣……每一样，都透露出主人成熟的审美格调。

看着看着，他若有所思地勾起了薄削的唇角。

片刻之后，里间的房门又打开了。秦淮换了衣服走出来，倚在布艺沙发的靠背上，递过一个信封，“这里是2万现

金，付三押一。”

方遒有点反应不过来，接在手里才想起来该说什么，“等一下，我拿合同给你。”

“不必了。”秦淮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要出去？”

“嗯。”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穿好鞋直起身，“对了，有件事要知会你一下——我不喜欢门上的猫眼，所以下午顺道找人来

拆掉了。”

方遒抬眼看看客厅里的挂钟——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这个时候出去，难道是跟女朋友约会？

他皱起眉，自己本意是要找一个单身的男人合租的。

在他的意识里，女人就是“麻烦”的象征。他可不希望住在自己隔壁的人整天被女人弄得神魂颠倒。

但是，这总归是秦淮自己的隐私。他总不能在对方搬来的第一天，大喇喇地直接问出“哥们，你有没有女朋友？”

这样的话。

估计要是换成游亦儒那家伙，倒是可以毫不在意地问出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问题。

比较而言，方遒不得不承认，那个家伙在厚脸皮方面，具备得天独厚的优势。

但话说回来，秦淮身为一个年轻的男人，样子长得又不错，怎么说都是有女朋友更地道一点。

秦淮离开以后，家里就又剩下他一个人。唯一的差别是客厅里多出来几样家具。

无以打发时间的他在抽屉里翻出一张黑胶唱片，塞进唱机里。

那是一张罗贝尔·卡萨顿什弹奏的莫扎特的协奏曲。连带着唱机，都是他在一场慈善拍卖会上的所得。

方遒是古典音乐的发烧友，他觉得，莫扎特的音乐还是用旧唱片听起来比较心旷神怡。

当然，他并不否认，这可能仅仅是他个人的偏见。

他这个人，总是抱持着诸如此类的偏见，因而有些时候并不受欢迎。因为不受欢迎，所以偏见越来越多。

好在，他并无意去讨好任何人，乐得我行我素潇洒自在。

结果他从头到尾反复听完了两遍23号和24号钢琴协奏曲，已经是时过八点了。

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秦淮还是没有回来。

在厨房给自己煮面的时候，方遒一直蹙着眉头。秦淮这么晚了还没有回来，至少说明是他一个应酬很多的人。

他并不喜欢交际很广的房客，这意味着自己安逸的闲暇时光很容易受到威胁。看来明天一早是有必要草拟一份规章

制度和秦淮沟通一下了。

他从不觉得这样的行为幼稚。任何约定，落实到白纸黑字的程度都更具备约束力。他一向很看重“合同”这种东西

。

于是，整个晚上，无论在吃饭、洗碗还是洗澡的时候，方遒都一直在脑海中规划着“同租合同”。

当想到某一条自认有些苛刻的要求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会想，如果秦淮这时候回来就好了，他们就可以就这个问题

友好协商一下。

可惜的是，一直到他熄灯躺在床上，他合同的“乙方”都没有回来。

收音机里照例流淌出《租一条船夜航》的背景音乐，不知为什么，以往令人身心宁静的音符，今晚却让方遒略感焦

躁。

接近午夜12点的时候，游亦儒倒是打来了电话。听筒里传来酒吧里特有的吵杂。

“出来喝一杯？有好的‘货色’介绍给你。”他扯着嗓子在电话那头喊道。

“不用，谢谢。晚安。”方遒凛然回绝。

游亦儒这家伙每次钓上新人，总要人家把最好最漂亮的朋友带出来，然后就满世界召唤方遒与他一起“有福同享”

。然而，在方遒的定义里，这种情况更接近于“有难同当”。

现代都市里喜欢夜游的空虚灵魂，不是压根没有人爱，就是同时有许多人可以爱。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个问题，秦淮的脸就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他呢？他属于哪一类？

躺在埃及棉的寝具里，方遒对天花板牵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自己果真是对这第十二位房客的期望过高了，不然怎么

什么问题都要往对方身上联系一下？

秦淮只不过是今天才搬来和他同住的新房客而已，除了名字，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问题是，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这样多的好奇心，对于方遒而言，已经是好多年没有遇到的情况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时间，他竟有些理不出头绪。

辗转难眠直到半夜两点，他才听到客厅里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侧耳倾听——

很轻的一个人的脚步声，步履平稳。

很好，看来秦淮是一个人回来的，并且没有喝醉。

方遒终于放心地睡着了。

03.巧合

方遒做了一个噩梦——

他去建筑工地视察在建的项目，爬上顶楼检查过梁的时候才发现忘记带图纸。急着赶回去取，结果一步踩空，从万

丈高楼上失足跌下……

他一个激灵从梦中醒过来，虚掩的房门外传进《Daily Growing》略带忧伤的前奏。

悠扬凄婉的苏格兰风笛让冷汗涔涔地平躺在床上的他，顿时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幸运。

慢慢地归拢了思绪，他才反应过来是秦淮在客厅里放音乐。

抬手拿过放在床头的闹钟——早晨六点四十五分。

这个秦淮，精力倒是挺充沛的。

等他收拾停当来到客厅的时候，发现秦淮正坐在桌边吃早餐。一边吃一边低头看着手里的几张打印纸。

在他对面的桌上，放着一杯牛奶一份夹蛋三明治。

听到方遒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笑了一下，“早啊。”

“早。”方遒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看面前的早餐。

三明治面包烤得恰到好处，莴苣叶子翠绿，煎蛋澄黄，牛奶散发出温润的香味，十分诱人。

方遒却没有动。他并不太习惯接受陌生人的东西。

没错，秦淮是昨天才搬到他家里的陌生人。

树立起这一概念的方遒突然觉得自己面对对方的时候心平气和多了。

而秦则淮低头吃着自己的那份早餐，一直看着手里的东西，也没说话。

等CD机倒回来，又重新播放起那首《Daily Growing》的时候，方遒才恍然记起昨晚临睡前要拟定“合租合同”的

计划。

于是他清清嗓子，开口：“那个……我有点事……”

这时候，秦淮却抬起头打断他，“对不起，你能先看看这个吗？”

说着将手里的那几张打稿纸推到他面前，“为了方便更好地住在一起，我草拟了一点小规定。你看看有什么不合理

的地方，我们可以商量修改。”

方遒愣了一下，再一次觉得这位新房客妙不可言。

拿起那份稿纸，最先映入眼帘的依然是秦淮流畅俊秀的字迹。

他居然把字写在打印纸上。

其上工整罗列了各种合租的注意事项。包括不经对方允许不得擅自进入对方房间，使用对方物品；不得留宿外人；

注意维护公共区域的卫生等等，每一条都正中方遒的下怀。

他仔细看了两遍，爽快地将稿纸推回去，“很好，即日起生效。”

说完想起什么似地接上一句，“追加一条——不得过问对方隐私。”

秦淮闻言，沉吟了一下，马上点头，“嗯，应该的。”

将追加条款也记录在“合同”给方遒过目以后，他才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碟。

绕过方遒身边去厨房的时候，他用手指轻敲桌面，示意那份早餐。“快吃吧，都凉了。”

“12”是这个城市中小一处奇妙的所在。

两个月之前它刚刚开始营业，就吸引了无意间从门前经过的方遒的注意。

一道彩色玻璃门把偌大的空间隔成两半。

白天推开临街的古旧木门，看到的是一家悠然的家庭咖啡馆。

这里有光线通透的落地窗，宽大绵软的沙发，空气里满是曼特宁咖啡豆特有的香气。

因为地处僻静的深巷，白天很少有人造访，任由客人脱了鞋蜷在大沙发里看书发呆打瞌睡。

偶尔会有一只可爱的喜马拉雅猫跳上膝头，糯糯地叫上一声“喵——”

然而每当黑夜来临，那扇彩色玻璃门便开启了属于黑暗的世界。觥筹交错、光影迷离。

据说投资人是个音乐发烧友，所以这里有全城最好的音响设备和舞台设计，时常有地下乐团来这里演出风格各异的

音乐。

除此之外，投资人似乎还有一个庞大的人才储备库——酒吧里所有的服务生都是清一色的美少年。

没错，“12”是一间gay吧，出入这里的男人基本上都是同志。

“12”24小时营业，白日的恬静和暗夜的妖娆轮番交替上演。

游亦儒第一次到访也被它迷住了，并难得地用诗意的语言形容自己好像无意间掉进树洞的爱丽丝。

当时方遒听到就觉得很恶——身高180的爱丽丝啊。

归根结底，他喜欢“12”的原因，还是因为这里还有他尝遍全城所有酒吧后感觉最纯正甘冽的“Tequila”，也就

是龙舌兰酒。

他去酒吧的原因也并非为了猎艳或者买醉，而只是为了感受气氛。

他很喜欢观察暗夜中的芸芸众生，借助酒精的帮助释放原始的本性，这往往会让他产生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

优越感。

“12”的bartender尹航是个时而冷艳时而妖娆的年轻同志。无论晨昏何时推开“12”的门都会看见他在吧台后向

客人出示微笑。

即便是方遒这样的人，有时都会禁不住唯心地怀疑他是一个根本不用吃睡的吸血鬼化身。

他把这想法跟游亦儒说了。没想到他家伙居然转头就剽窃为己有狗腿兮兮地去向在吧台内忙碌的尹航搭讪。

最可恶的是，他成功了。

尹航听后不由得大笑起来，说：“这形容真是深得我心。”

说罢，在酒柜处斟满了两杯Tequila放在方遒和游亦儒面前，魅惑众生地一笑道：“来，这杯我请客。”

无意间的对视中，方遒看到他瞳孔幽深，透明间竟隐隐泛着紫色。

他相信游亦儒一定也看到了，否则这家伙不会突然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幽暗迷离的灯光下，他看到尹航敲敲桌面凑近游亦儒耳边巧笑幽然，“怎么，吓傻了？难不成还真的以为我是吸血

鬼？哈哈，告诉你吧，其实我有八分之一的异国血统。”

至于，究竟哪个地方的血统能遗传给一个人瞳孔透明的紫色，这倒成了方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百思不解的“学术问

题”。

“12”的营销花样层出不穷。

幕后投资人富有创意的想法很多时候让游亦儒这样一个资深广告人都自叹不如。

最近这阵子每周五都会有一个“酷车先生”的选举活动。在午夜12点的时候，由酒吧里每一位客人投票选举出当晚

泊在酒吧门口的最酷最炫的车，然后由车主随着音乐缓缓把车开进宽敞的酒吧内。

这时候，吧台内的尹航就会换上另一个身份，在若隐若现的烟雾环绕下，来一段风情万种的舞蹈。

方遒觉得他赤着脚衣衫半掩跳舞的时候就不再像冷傲的吸血鬼贵族，反而像极了希腊神话中雌雄难辨的海妖Siren

。

不过这一次的想法他没有透露给游亦儒。生怕那家伙又用这个当做载体编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去博他的尹航

美人一笑。

虽然他知道这是自己多虑了。

游亦儒那家伙泡“妞”向来不用人帮忙。

早在两周前，他的那两宝贝红色跑车已经为他夺得过“酷车先生”这项殊荣。

标新立异地跟尹航共舞一曲探戈结束后的他兴奋地提出要请在场的每一位喝一杯。结果结账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两个

人身上所有的现金加在一起都不够用。

这也是为什么方遒会根深蒂固地认为与他来酒吧是“有难同当”的重要原因。

今夜评出的车是一辆新款的天籁。

少见的紫色车身在跳跃跌宕的霓虹下更显得神秘而妖娆。

DJ说车主拒绝出面领奖，一下子引爆了酒吧里所有的情绪。

来GAY吧的绝大多数都是男人，自然没有那么扭捏，所以拒绝领奖的事还是头一遭。

好奇心被点燃的众人自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惟恐天下不乱的游亦儒带头开始起哄，拍桌子大吼让车主现身。

一时间群情激愤，原本打算撤退的人也不走了，酒吧里热闹非凡。

方遒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他甚至怀疑这是酒吧老板故意搞的噱头。故意设置神秘环节，吊人胃口。

这样一来，想看个究竟的客人自然会留下来，酒吧的生意也一定会比平常好上好几倍。

众人闹了好一阵子，见车主始终没有现身，终于意兴阑珊。

游亦儒带着刚认识的少年跑去跳舞了。临走前打招呼，那孩子还不忘向方遒抛个媚眼，方遒权当没看见，侧过脸去

。

怎么看都二十不到的小孩子，无论喝酒抽烟的架势都那么熟练，方遒有些心不在焉地突然想到秦淮放在茶几上的烟

灰缸。他的身上没有一丝烟味，在家里也没见过他抽烟，那么那个烟灰缸是从何而来的呢？

等到游亦儒终于坐回他面前，不喝酒也不再话痨，只是冲着他眨眼笑的时候，方遒知道他喝得差不多了。

照例跟尹航打了招呼，让他帮忙照看游亦儒停在门前的车，然后带着他的少年一起把他拖上自己的车。

走到酒吧门口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刚才停着那辆紫色天籁的位置，昏黄的灯光下，那辆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

经被人开走了……

游亦儒在副驾驶位置上四仰八叉地躺下，就开始鼾声大作。随着车子的颠簸，呼声也时高时低。清醒时道貌岸然的

样子顷刻间荡然无存，吓得同车的少年“花容失色”。

下车的时候他可能觉得方遒这个木头人好过呼噜大王，问方遒要电话。

方遒飞快爆出一串电话号码，还没等那少年反应过来，就一脚油门消失在夜色中。

车子一开上高架，游亦儒就睁开了眼，咂咂嘴，“老方，你不厚道啊，又拿我的电话去蒙事。”

方遒专心看着前方的路面，“你不一样么，这种自毁形象的甩人方法，也亏你想得出来。”

“不然怎么办？”游亦儒挺起了身子，略带着微醺的酒意笑得像只得道成精的狐狸，“这些孩子，除了年轻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