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遒起身，二话不说绕过桌子去开门。

门刚一打开，一股浓郁的花香就扑面而来。

满目姹紫嫣红，办公室外的公共区域，已经变成了紫罗兰的海洋。

正当花季，那一串串五角型的花瓣纤薄中泛出透明的紫，烧灼着方遒的视线。

咣——猛然间一声巨响。

木质门框承载了拳头的怒意，勉强把他脸上冷静的表情维持住了。

他用一种几乎感觉是被复杂情绪挤压变调的声音，低声问Linda，“这些花……是怎么回事？”

这种语调，仿佛敲昭示着暴风雨来临的某种警告。Linda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小心翼翼解释，“抱歉总监，

这是花店送来的，说是给您的礼物……我听说今天是您的生日，以为您的朋友……所以……对不起……”

听到平日一贯严谨能干的助理声音里已经泛出了小女孩一样的哭腔，方遒才察觉自己的失态。

他取下眼镜，揉揉眉心，神色里透出一种疲惫以及漠然，挥挥手，“算了，通通拿去丢掉。”

说完，也不管清理这些数量庞大的花束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否太过艰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司的大门。

一个人在电梯里，方遒还觉得那股花香味粘在身上，像压抑灰濛的梦魇般挥之不去。

于是，在走出电梯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

点了几次火，火都没有打着，他一扬手，烦躁地将打火机甩进墙角的垃圾桶。

过了下班时间的地下停车场，空无一人，他靠在冰冷的电梯门扇上，深呼吸，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生日应该开心一点的啊……”

斜后方响起的声音很轻，但无比清晰。

方遒睁开眼，看到对面步履平稳地走来的年轻男人在自己面前站定。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看了半晌，唇角的慢慢抿

起，眼神也变得黯沉如夜。

“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微笑着的年轻男人穿了件式样简单的水蓝色衬衫，五官轮廓描绘出华丽的俊秀。

身姿修长，顺着衬衫裁剪的轮廓能看其下包裹着的纤细的腰身。

他将被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将一束包装精美的紫罗兰捧至方遒眼前。

“生日快乐！”

“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但这是我最—讨—厌—的花！”

方遒将手插进裤袋里，将那束捧到面前的花晾在原处，摆明了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

听到他狠狠咬出“最讨厌”三个重音的男人一惊抬头，眼里写满难以置信，半晌又转为淡淡的懊悔和伤感。

他无力地垂下手，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几经努力，终究没有出声。

“抱歉，我和朋友有约，失陪了。”

方遒换上了疏离得令人心寒的笑容，深深看了男人一眼，毫不迟疑地走向自己停在不远处的车。

因为步履太过急促，衣摆都被疾风卷起。

办公室里勉强平定的心绪随着扑面的气流又一次汹涌袭来——事到如今，被自己丢在身后的那个人，还有什么资格

再露出那种无辜的受伤表情？

22.迟到

“方遒，等一下！”

身后的男生赶上来，将他刚刚拉开一道缝隙的车门“呯”地关上，横身固执地挡在车门前。

方遒抬起头去看他，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年轻的男生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半晌，一笑，“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从神情到语气都一扫之前的卑微怯懦，变得泰然起来。

就是这幅表情，让方遒有狠狠踹一脚什么发泄的冲动。

说到底，面前张扬美丽得如绽开最美丽翎羽的雄孔雀一般的人，是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被自己惯坏了的。

他之前的无辜怯懦，只不过是面对自己的横眉冷对，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曾几何时，他可以对别人爱理不理冷漠无情，唯独对面前这个叫做丁昱的漂亮男生迁就宠爱到天上去。

无视方遒周围冰冷阴沉的气场，丁昱抬着头，嗓音依然蛊惑透彻，“告诉我，医院遇到那天，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

方遒的眉心已经纠结成结，他抿着唇，想直接上车火速离开这种纠缠不清的冷战氛围。

可是移到车门把手上的手不知怎么，停留在一个均衡的力度上迟迟没有再用力。

耳边丁昱的呼吸声平和得很清浅，半晌，他淡淡地问道：“怎么？还是有话跟我说？”

“……”对于自己条件反射性质的迟疑感到万分恼火，方遒不由分说地狠狠拉开车门，用更狠的力道甩上。

“喂……”丁昱斜倚在车前敲敲车窗。

方遒坐在车里一动不动。

“你还是跟六年前一样别扭啊……”车外的男人自行拉开他没有来得及锁上的车门，习以为常地坐到他的身旁。

“你那天装作不认识我，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男人吗？”

“……”

方遒皱着修长的眉，从后视镜里看着对方，面色格外阴沉。

车里骤然降低的气压并没有让对方畏惧。丁昱用了确定的口吻又问了一遍：“是跟那个男人有关的吧。他是你的现

任？”

“不管你的事！”方遒终于低声怒吼道。

丁昱侧头端详着他，脸色平静，轻轻问出一句，“你爱他吗？”

“……”方遒只是握着方向盘，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挑高了光洁的尖尖下颌，丁昱的脸上现出一抹自信的流丽笑容，“可是……你为了跟我怄气，扯上另一个不相关的

人……不觉得对他并不公平吗？”

方遒整个人定住，眼神如同两把钢刀，直直向身边的人男人身上射去。

仿佛对于他这种反应早有准备一样，丁昱拨开额前柔软的垂发，还是那样微笑着，“如果你真心喜欢他的话，也就

罢了……不过，你对他喜欢的程度……会超过喜欢我吗？”

“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方遒也换上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语气嘲讽。

“不要自我感觉太良好……既然你先放弃我，就没资格对我现在的交往对象说三道四。”

“你是来真的？”丁昱一愣，随即向后靠了靠，拉开一点距离，似乎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你爱他？”

“没错。我爱他，想跟他生活在一起。我承认，你的背叛曾经让我一败涂地，很长时间都无法振作……直到我遇到

了他。对于让我忘记你这件事，他做的比都任何人好。所以我要对他认真了，你……又能怎么样？”

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清楚，但他极力沉着的嗓音还是泄了底。虽然也曾幻想过无数次这样恶语相向报复的画面，一

旦真的面对，他却还是完全不能算作游刃有余。

其实，多年以来，对丁昱，他从来做不到伤害做不到欺骗。

即便在今天旧事重提，他依然没办法将对方曾经给予他的伤痛，连本带利地奉还回去。

看着听完这番话的男生澄澈的眸子里渐渐现出一种悲哀的眼神来，他的心非但没有预期中报复的快感，反而被不知

名的情绪狠狠翻绞着。

他坐在驾驶席上，脑子里一片混乱空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任由压抑的沉默蔓延开去……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副驾驶座位上脸色有些微微泛白的男生突然又轻笑出声。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看向方遒，“我没想到，你会一直这样恨我。”

那样惋惜的语气让方遒心生烦躁，斜过眼打量他，“怎么说？”

“没有……没什么……”

只要还有恨意，就恰恰说明方遒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他丁昱从小到大，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既然在方遒心里没有人重得过他，那宁可不择手段，也要让他回到自己身

边来。

如果说当年的离开是他身不由己，这一次，他不会再放弃。

抱持着这样的志在必得的自信，他在方遒略微疑惑的目光中拿起对方放在置物架上的手机，纤长的指尖噼噼啪啪地

移动起来。

输入完毕，将手机放回原原处，他眯起漂亮的桃花眼，“这是我回国来新换的手机号码——”

姿态从容地打开车门下车，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仅有的缝隙里轻飘飘荡进方遒的耳朵。

“想我的时候，打给我。”

车门合上的一瞬间迅速落锁。

方遒连看都没有再看他，径直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出了停车场，迎面映入眼帘的就是夏日晴朗而悠远的天空。天边的晚霞斑斓美丽到令人不忍直视。

方遒眯起眼，过滤掉落进眼底过量的余晖夕照，眼光不经意瞥到丁昱刚才碰触过的手机。

头脑里的潜意识快速地调动，穿连起以为已经不算明晰的回忆——

他下课后匆匆赶回租住的小屋，就看到阳台上痴痴看着落日的纤细背影。

“小昱，你又在发呆了。”他走过去，将少年用双臂环住。

“我真不明白，这种万年不变的东西，真值得你天天看起来没够？”虽然是抱怨的语气，他还是笑着。

“不好看吗？”趴在栏杆上的少年猫一样蹭了蹭他的下巴，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窝进他怀里，“我明明就觉得很

好看啊。我喜欢夕阳的颜色。”

“你怎么跟‘小王子’里的那个B612上的小王子一样？”他扭过少年的下巴，“说，有什么心情不好的事吗？”

“没有……就是在想我们能不能一直这样在一起看日落……”少年拥有的是那种温和得让人心神俱静的声音，漂亮

的瞳孔里渲染出夕阳的暖橙色，隐隐透出伤感。

“小昱，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吃了很多苦……”

心头最柔软的一根弦被触动了，他凑上去轻吻少年颤动的睫毛。

“我发誓，一定努力出人头地，然后带你去世界各地看最美的落日……”

“……”不知为什么，少年的眼角有些湿润。

“你要相信我。”淡化了背景的暖调光线里，他再一次强调着。

少年微笑着，声音清淡，仿佛催眠，“嗯，我会等到那一天的。”

言犹在耳，他们等来的是残酷的现实将梦想割裂。

那个总在他身边低眉浅笑的少年，居然也会用充满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不屑地抨击：“和你在一起，一辈子都没前

途。……真没出息！”

他在刺目的夕阳中仓惶地抬起眼，只看到丁昱拖着拉杆箱绝然登上飞机的背影。

意识被抽离身体，他甚至连自己最后是怎样被游亦儒连拖带拽弄回家去的，都完全没有印象。

不能投入，亦不能抽离，他就那样挂在虚无中。

之后，就是一晃六年南辕北辙的蹉跎光阴。

方遒拿起置物架上的手机，放在手里反复摩挲一番。

车内空调调节的很适宜，但手机上似乎还残留着丁昱久违的温度。

就好像好不容易戒掉的毒瘾，一旦再有机会遇到，还是会让人心神不宁。

本来，人都有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他以为自己经过岁月的锤炼，已经对那段回忆完全免疫。

很奇怪，偏偏那个无理取闹的男生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这么闹了一番，接二连三的回忆就莫名被唤醒。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还是没什么表情地握着方向盘，方遒却在开着车的间隙，渐渐感觉到怅然的情绪隐约在心底升起。

车子在一个红灯的路口停下来。他颠了颠手中的手机，打开车窗，将它投进路边的垃圾桶。

夜色逐渐降临在这座同时汇聚了传统和时尚的现代都市。

Jean Georges餐厅千金难求的临窗座位上，两位衣装得体的男人脸上呈现出截然相反的两种表情。

游亦儒第五次按掉电话，不耐地看看腕表——七点四十五分。

“老方在搞什么鬼？迟到不说，居然连电话都不接！”

看一眼邻桌一道道端上来的纯正法国美食。他赌气地又嘟囔一句，“要不是看在今天他过生日的份上，这一顿一定

要他请客！宰死他算了！”

秦淮原本托着腮，欣赏窗外令人目眩神迷的浦江夜景。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轻笑出声。

“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临时有事耽搁了说不定。”

眯起的黑眼睛里，点点晶莹，仿佛窗外灯火留下的幻影。

他端坐在充满法国式罗曼蒂克风情的背景里，仿佛从中世纪油画中走出的贵族公子。

优雅神迷。相得益彰。

真是个美人！

游亦儒由衷地在心里感叹。

但他随即敲敲自己的头——游亦儒啊，游亦儒，你怎么能贪恋秦淮的美色呢，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啊！

“你在干什么？”完全不知他心理活动的秦淮看他神经质地敲头，以为他等得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提醒：“难道

没有方遒其他联络的方式吗？”

“对啊！还是美人你聪明！”游亦儒兴奋地拿起手机翻电话簿，“我们可以打给Linda问一问嘛。”

“嗯，你打。”秦淮站起身，从他身边的空隙侧身离座，“不好意思，我去洗手间。”

秦淮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端详自己。

柔暖的灯光晒下来，将他原本就很白皙的肌色镀上润润一层柔光。

他知道自己有一副深得上苍厚爱的好皮囊。这是最天然的武器，善加利用就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想向上爬就要踩着别人的尸体。

所谓的真心早已被他弃置一旁，预期中最坏的结果不外乎瓦破玉碎。

他不在乎。奢求太多东西本身就是件很累的事。

“秦淮，开心点。人活一世不容易，别太委屈自己。”

那天方遒说的话突然在脑中响起，余音不止。

他将双手撑在大理石打磨成的洗手台上，垂下眼来，唇角漾起一丝嘲讽的苦笑。

开心幸福什么的……

呵，人还真是得一想二贪心的生物。

23.妄念

暮春的西湖灵隐寺，千峰竞秀，香烟袅袅。

桃李争妍，自树上扑簌簌落下的花瓣，将空气都熏得柔软清香。

恢宏的大雄宝殿内，他在佛像前焚香长跪。

四年前，他拜入佛门，至今却仍不能洗净心中恶念，只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佛家既讲求万事皆空，那此世与来世，又有什么不同？

“弟子愚钝，无法断妄念，难受超度，只有以怨报怨，残生方得解脱。”他在心中默念，向佛像拜了三拜。

“秦施主……”

盘腿于佛前打坐的了然大师在他跨出门的一瞬沉沉开口。

他应声回头，黑眼睛隐进逆光的暗影中。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细细打量他，半晌，方才叹气，“秦施主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吧？……也罢，佛门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