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卫用脚尖在地上蹭了蹭，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初中三年尚且艰难至此，何况是高中
“下午大家把校服的钱和书费带来！校服四十五块，课本费一共三百四十一块六角四分，带三百四十一就行！”班长的声音很高很亮，盖过了所有同学吵闹的声音，让同学们暂时地安静了一下。
关黎不经意地看了程卫一眼，却发现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原本线条柔软的脸一瞬间好像生硬了不少。
关黎想起他家的情况，低下头叹了口气。
是想帮他的，可是钱这东西……
关黎抿了抿嘴唇，握了握拳头。
程卫的指甲刺破了手掌，眼睛有些酸，胸口胀着，委屈、焦急和悲伤的感情一瞬间涌上来，已经快要淹没他的思维。
三百四十一，是他省吃俭用接近两个月的生活费。开学的时候刚交了三百多的学费，他已经山穷水尽了。
扯了扯身上已经被洗得发白的初中校服，程卫垂下头。
他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没有办法了。
暑假的时候试过去餐馆打工挣钱，那老板看他年纪小又父母双亡好欺负，一天只给八块钱，到最后，还以生意不好、态度不佳等等理由扣下了他不少“工钱”，因为还要吃饭，一个半月下来根本没有赚到几个钱。
可是他已经实在不好意思向那些街坊邻居开口了。
起初的时候，家里出了事，周围的人看他孤身一人，偶尔会给一点钱或者吃的，可是到了后来，看他变得越来越需要钱，都开始找借口推辞。初中三年尚且艰难至此，何况是高中？
程卫的牙齿差点要咬破嘴唇，最后，犹豫了很久，他站起身，慢慢踱出教室，抬起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小拳头，敲了敲班主任办公室的门，喊了声“报告”，然后走了进去。
……
“申请特困生？想免书费？”班主任看了程卫一眼，眉毛皱了皱，“可是你知道，学校规定一个班只能有三个特困生，在你之前，刘嘉、景志远和冯涛的父母都已经来过了……”
“啊？”程卫瞪大了眼睛，捏着衣角的手慢慢颤抖了起来，“可是，老师，我……我……父母……”
“你家的情况老师知道……”班主任叹了口气，“可是你也要理解学校啊，要不这样，你这钱，老师先替你垫上？”
程卫愣了愣，摇了摇头：“不用了，老师……我……我自己解决……”
＊＊＊＊＊＊
“程卫？！”关妈听到这两个字，立刻激动了起来，“谁让你跟他走得那么近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家发生了什么？！我告诉你！他爸车祸死了，他妈是个缠着有钱人鬼混最后不得善终的恶心女人！你居然想着要给他借钱？还是三百四十一！我告诉你，你爸一个月的工资才六百多，我们家的条件还没好到能一下子把那么多钱随便丢给那种根本没有偿还能力的小孩子手上！”
“妈，你就帮帮他吧……”
第十三章：大人怎么就这么善变呢
“闭嘴！你听着，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妈是那个样子，不仅品行不佳，还克死了他爸，你可得离他远点！免得沾上了他身上的晦气！”关妈眼睛一横，推开关黎，走进了厨房，“去去去，我做饭了！这种好心没好报的事情，你再敢跟我提，就给我小心着点！”
关黎觉得有些沮丧，已经有点想要放弃了。毕竟自己的父母赚钱也不容易，自己也没那义务借给程卫钱，甚至程卫都没有向自己开口，可是一想到程卫当时那个表情，他心里就不是个滋味。
“妈——”
“你上高中了！那么多门课的作业不去做，还在这里干什么？说什么废话？！”关妈回到厨房门口，左手插在腰际，右手指着关黎，“钱的事情，想都别想！他程卫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啊？让我给那种小扫把星借钱，没门！”
关黎垂下头，提溜着书包回了房，还狠狠地关上了房门。
其实他有点不能理解关妈。明明在他小的时候，两个女人的关系是很好的，结果到了现在，自己的母亲却对昔日的好朋友左一句恶心女人，右一句品行不佳了。
大人怎么就这么善变呢。
关黎觉得无论怎么样自己都有些想不通。
那晚的饭他吃得一点味道也没有，满脑子都是程卫那一瞬间煞白了的脸。
他犹豫了一下，摸了摸口袋里用来替自己缴费的钱，暗自下了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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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大家用铅笔把名字写在钱上，然后交到我这里！”班长站在讲台上吼了一声，程卫立刻垂下头，从口袋里抽出几张皱巴巴的一块、五块、十块。
坐在他旁边的女生不屑地瞧了他一眼，在自己的钱上写下名字，然后交到了讲台上。
直到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交过了钱，程卫才缓缓抓起桌子山的几张钱，走到了讲台上，涨红了脸小声对班长说：“那个……我……我只有十六块钱……剩下的钱……能不能……过两天……”
班上很安静，台下传来几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切”声。
程卫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程卫你不是交过了吗？”班长突然说，“我记得我刚刚整理钱的时候看到你的名字了。”
“啊？”程卫愣了一下，全身一僵。
班长说着，放下了手里的一厚叠人民币，然后拿起了登记单，指了指上面的一个名字：“你看，呐，交过了，难不成有人写错了？”
台下立刻哄堂大笑。
“安静一下！有没有人写错了？”
下面没有人回答。
“你是不是交过了？自己忘了？”虽然知道这不太可能，班长还是问了句。
程卫讷讷地看着手里的钱，摇了摇头。
“是不是有人同情你啊，哈哈。”一个大嗓门的男生喊了出来，“哈哈，看你这小白脸样儿，再长大点，说不定就有富婆愿意包养你呢！到时候也就不用交这钱了，还能净赚些！”
第十四章：关黎！我不要你可怜我
程卫的脸瞬间紫了，但他还没说话，就已经有人先坐不住了：“梁星星，你他妈就算嫉妒程卫长得好，也没必要说这么恶心的话吧？”
班长一拍脑袋：“哎哎！别吵了！关黎！你钱是不是还没交呢！”
程卫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看着关黎的脸，失控地大吼了出来：“关黎！我不要你可怜我！”
关黎愣了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可怜你……”
“我说了！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好不好？！”程卫的拳头狠狠砸在了讲台上，“我这么多年就是靠着同情活下来的……可是……我……我……”话说到了最后，原本强硬的语气慢慢软了下来，程卫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瞬间盈满了泪水。
他狠狠抽了抽鼻子，把手中的十六块钱扔到了讲桌上，然后转头打开教室的门就冲了出去。
讲台下所有的笑声都停了。
梁星星和关黎都愣在原地。班长看着讲台上的十六块钱，舔了舔嘴唇，一脸的为难：“这……这让我怎么和老师交代啊……”
关黎走到台上，将那十六块钱装到了自己的口袋：“我的钱还记程卫的，这件事，别和老师说。”
班长看着他，脸上满是难以理解。
梁星星随即发出一声嗤笑：“关黎你是不是同性恋啊，都没见你对哪个女生这么体贴的。”
关黎转头冲过去，捏紧了拳头对着梁星星的脸就是一拳：“你他妈一点同情心都没就给老子闭上你那张臭嘴！”
梁星星疼得龇牙咧嘴，却仍然不忘讽刺两句：“还说不是可怜他，拿起同情心做挡箭牌了，哼，同情心？关黎，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我就开了个玩笑，你他妈倒好，居然给了我这么重的一拳。”
关黎看着自己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拳头，顿时觉得全身都泄了气。
他真的是在同情程卫？
他是不是……真的伤到那个倔强男孩的自尊心了？
……
那边程卫在抽屉里发现自己的十六块钱后去找了关黎几次，关黎都矢口否认是他放的。
这厢关黎的钱又拖了两天还没有交上，班主任无法，只好叫来了关妈，跟她把钱的事情交代清楚了。关妈知道关黎没有按时交上钱以后，顿时明白了些，瞪圆了眼睛，伸手揪住了关黎的耳朵：“兔崽子，你是不是还是把钱给那个小穷鬼了？啊？！说啊！”
关黎哀嚎了两声，大声解释：“不是！不是！我在来的路上把钱丢了，我……我不敢给你说……”
“哈，你还敢撒谎！”关妈手上的劲又大了些，“要不要我把那个程卫叫来问问？！”
“程卫？”班主任呆了一瞬，急忙劝关妈放下了手，“您冷静一点！”
“冷静？我怎么冷静？这小兔崽子才这么点大，就知道把自己家的钱拿去给毫无干系的人用了，长大就是个败家子！你叫我怎么冷静？”
班主任觉得有点焦头烂额。
关黎爸妈这一对，怎么都这么难对付？每次叫家长，都让她不知所措。
关黎的嘴唇抖了抖，然后用带哭腔的声音对关妈说：“妈，你和程卫的妈妈，曾经也是朋友吧……你怎么可以……三百四十一，我们家是损失了，可是这对程卫肯定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关妈愣了愣，哼了一声，然后从包里掏出三百五十块钱，扔到关黎头上，然后气冲冲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就走了出去。
关妈高跟鞋的声音在门口顿了一下，然后就一直踢踏着消失，关黎缓缓从地上捡起那几张钱，递到了班主任手上，待摇着头叹着气的班主任把零钱找给他之后，才垂着头出了办公室的门。
出了办公室的门，却发现程卫就站在办公室的门口。
程卫颤抖着伸出那只捏着十六块钱的手：“剩下的钱……我……我会想办法把钱还给你的……”
“还？不用还了……我妈……我妈说，你不容易，那个钱，没关系的。”关黎对着程卫笑了笑，推开了程卫的手。
“我不是那种欠钱不还的人！”程卫的声音一瞬间拔高了不少，“而且阿姨也不是那么想的！我知道！”
“好好好……”关黎抓了抓后脑勺，“这件事以后再说啊。这钱你先拿着用，这样吧，等你有了钱一起还给我好了，这么零零碎碎，我也不好给我妈，说不定过了几天就花掉了，你拿着，回头一起给我，啊？”
“我一定会还的！”
“嗯嗯嗯……”
程卫沉默了一会儿，抬起了头：“那……那个，关黎。”
“嗯。”
“我们……和好吧。”
关黎还抓着书包带子的手僵了僵，哈哈一笑，抬起右手拍了拍程卫的肩膀：“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哈哈。”
那一刻，关黎觉得自己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和好吧。
小学时候没能实现的东西，实现了。
第十五章：你们怎么可能会理解我
第一次月考过后，关黎兴冲冲地拉着程卫去看年级排名榜，然后在一百三十五名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程卫抬头看了一眼那榜，抿了抿嘴唇，退后了一步：“走吧。”
“等等等等，我还没找到你呢。”关黎两眼放着光，在榜上来回扫视，“呐，你可不知道，我在初中的时候几乎一直都在两百名以后，这次居然能到这个位置……”
“还找呢，那么明显的位置，你都没发现？”梁星星转过头，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语气里满是戏谑，“看见没，你家的白脸在榜首呢。”
关黎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了榜首的位置，果不然，第一名的位置，赫然写着程卫二字。九门课，总分是1050，程卫978的成绩比第二名高了近五十分。
关黎愣了一下，转头拍了程卫的肩膀一下：“小子行啊，这么厉害！”
程卫应了一声，扯了扯他的衣服：“走吧。”
关黎点了点头，挤出人群，和程卫一同向教室的方向走。
梁星星抬起头看了眼，突然皱了皱眉头，那两个背影，那一瞬间，似乎极其地合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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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卫的特困生补助还是批了下来，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跟他说：“程卫，你要好好珍惜学校对你的好啊，这可是破了例了！”
程卫依然面无表情，班主任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实在不想对此做出什么表示，就挥挥手让他回座位了。
下课后，关黎激动非常地冲到了程卫面前：“啊哈哈，这回可好了，你以后周末就不用再去打工了。”
程卫抿了抿嘴唇。
“切，关黎你还真是榆木脑袋，你也不想想，人家还是要吃饭的！”坐在程卫后面的那个男生嗤笑了一声，“你看他，你看他，竟然还穿着初中的校服，估计只有等到过两天，新校服发下来才可能换件新衣服的吧？哈哈，这小子该不会一辈子都穿校服吧？”
关黎愣了一下，看着程卫，发现他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
程卫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一脚将桌子踹开了一米多的距离，歇斯底里地咆哮着站起身：“生活这东西，你们怎么可能会理解，你们父母健在，生活安康，你们怎么，怎么可能会理解我……”
程卫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眼睛里开始有水汽，他沉默了一下，握紧拳头，缓缓坐下去，额角的青筋凸了出来。
教室里的气氛冷却了。
救命一般的上课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师夹着课本走进来。
这节课关黎始终没有上好。他总会时不时地向后瞧一眼，却发现程卫始终一脸认真地听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关黎自己的幻觉。
下了课，关黎出奇地没有去跟程卫搭话。
程卫收拾了书包，安静地走到教室门口，然后转头对程卫说：“你走的时候，记得把教室的门关好。”
第十六章：程卫再也不会有，母亲留给他的一盏灯
关黎抬起头，看着那个少年单薄却挺直如标枪的身影：“你……没事吧？”
程卫摇了摇头：“我以为我早就不在意了。”
教室的门关上了，关上了满室空荡荡，关上了程卫的寂寞，关上了关黎的无言以对。
关黎看着那抹影子消失在门的背后，发觉喉咙有些酸，头皮发麻着，胸腔涨得有些难受。
他不可自制地又一次想起幼年的程卫。当年那个嘴角含着讽刺的，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阳光男孩，和现在这个褪了幼稚却死气沉沉的孤独少年。
他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人，似乎已经走出了他的世界。并且再也回不来。
程卫不再是程卫了，至少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程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