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邹三水也明白了赵丹容的意思。
赵丹容总是留恋途中美景,却从未忘记目的何方。
哪怕是情。
赵丹容可以狠。
很狠。
他再喜欢楚一风,也仅仅只是,也只可能是喜欢而已。
一边心疼到鲜血淋漓,一边手狠到滴血不剩。
邹三水突然就发现自己不认识这个赵丹容。
邹三水恍悟。
总是笑容阳光嘻嘻哈哈甚至有些傻呵呵的那个赵丹容也是赵丹容。却只是一部分,更是个外壳。
这个赵丹容,才是真正的赵丹容。
赵丹容忽然问道:“那你说,这个人间好么?”
邹三水微愕,摇头。
赵丹容冷淡道:“这个人间并不美好,坏人的比例未免太大了些。剩下的也没几个好人,更多的只是些只求自保,
自私自利苟且偷生的凡人。那么多人里,又有几个人是因为喜爱这个人间而活下去呢?”
邹三水默然。
赵丹容却笑了一声,道:“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不灭的远大抱负。更多的人愿意继续走下去,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并不
美好的人间里,有仅仅的那么几个他们喜爱,也喜爱他们的好人。”
邹三水继续沉默。
但他突然有些懂赵丹容了。
赵丹容,就是个可以剑指天地天地,也可以人间灯火的人。
赵丹容见过很多事,很多人。
他胸中有大凶大恶大仇大恨,也醉心于小笑小闹小温小暖。
因为太知道人间的不美好,所以更加珍惜喜爱那些不美好里头仅剩的美好。
所以他混迹于自私而弱小的凡人里头,去看乡野孩童不知轻重却从无恶意的打闹,去听无知农夫们粗俗却坦诚的谩
骂,去站在晒了一溜梅干菜的瓦房前看着一片枯叶慢悠悠落在捆好的麦秸上,刚好遮住半双瓦房主人晒在外头洗得
快发白的青布鞋。
邹三水想,他真的看透眼前这个年轻人了么?
邹三水的目光突然有些深沉地一闪,又立刻恢复原来的慈和。
赵丹容笑道:“你想起了谁?”
邹三水也不隐瞒,道:“天邪。”
乍听这个埋在心底多少年的名字,赵丹容不由一怔,竟一时无语。
邹三水继续道:“当我还叫做周淼,挚友金子高还在世的时候,因金子高是太子傅的缘故见过废太子楚一靖几面,
也见过楚一靖很是倚重而常伴身边的天邪。后来我就和金子高说,天邪这孩子很有主见,很有韧性,也是我见过的
最看不透的孩子。”
赵丹容略略皱眉,道:“天邪待我很好,教了我很多。”
邹三水点头,道:“天邪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更有着那少年之龄不该有的成熟稳重,很有心机,甚至……在他的
第一层心机下面,还有第二层、第三层心机,谁都看不透他那双精粹漂亮的眼。”
赵丹容有些疑惑更有些焦急,道:“天邪不是那种人,他很温柔,很好相处,心地也很好。”
闻言,邹三水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看着赵丹容,道:“很温柔?天邪?”
赵丹容不解,也看着邹三水。
邹三水继续道:“你们同是天字少年日夜相处,难道不知他为楚一靖多少次出谋划策,不知道天邪是那么多谋臣侍
从里唯一敢与楚一靖各持己见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双双争得面红耳赤的人?还有那些楚一靖作为太子不好处理的事情
,太过狠厉而楚一靖绝对不会同意去做的事情,都是天邪暗中组织策划解决的?那时的天邪也只得十多岁,你知道
那些事情都是怎……”
邹三水突然不说了。
他看得出赵丹容表情惨然。
身处皇家漩涡中心,当年的太子楚一靖需要处理的棘手事情又能是怎样的呢。
将一个人两个人许多人左迁、革职、抄家、流放、入狱,甚至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或许也用的是污蔑陷害暗度陈仓
只手遮天的路数,和那些进攻他的对手一样。
这些都是巩固地位执掌权势必须做的事情。不得不做。总要有人做。
楚一靖做了他光明的贤太子,势必要有另一个人扮黑脸。
赵丹容恍然,原来那个人就是天邪。
原来天邪是那样的人。
怪不得当年的其他天字少年一边与天邪客套有加,却总是存着些微妙的距离。只有当时才十岁左右,最小的天字少
年赵丹容看不明白。
邹三水拍了拍赵丹容的肩,有些同情此时面目灰败的赵丹容,只道:“死者长已矣,就当老夫今夜累着了,说错话
吧。”
邹三水转身欲走,却被赵丹容止住。
赵丹容略微思索,道:“‘宫里人’通知明日拜访徐知章的密件还在楼主身上?”
邹三水点头,自腰间抽出一封信笺,道:“在此。”
赵丹容接过。
信封平淡无奇,信纸亦是寻常,只是右上角素笔浅绘,多一朵开了七分的梅。
信中尽是风花雪月诉相思,用约定的方式解开它,便是真正的密文。
赵丹容关心的却不是解开的方式,而是字迹。
他低喃:“是他。”
邹三水敏锐地看了赵丹容一眼,道:“他与你接触过了?”
赵丹容摇头:“尚未。但他早已知晓楚一秋的计划,甚至能在楚一风眼皮底下在盛世江山图上做手脚,指引我前去
栖霞寺,势力之大简直匪夷所思。可我还是未能救下未定和尚……”
赵丹容自嘲一笑,邹三水拍了拍赵丹容的肩,道:“我也方知未定之死。该来的总会来,节哀顺变。现下我们要准
备的,是明天的另一场斗争。”
赵丹容深吸一口气,道:“已准备妥当了?”
邹三水点头:“不错。宋青丝也已从你我提供的诸多皇室密卷中研究出不下三十种解密手法,只等明日之役。”
赵丹容道:“好。”
邹三水走了。
赵丹容关上门。
他的手就这么搭在门上,有些发呆。
对于邹三水刚刚对他说的那些往事,他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但他信。
他信邹三水的眼光和判断。
所以他信邹三水口中那个才是真正的天邪。
他忽然很失落,又有些莫名焦急烦躁。
就好像是突然丢失了此生最最重要的东西,又好像是上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大当,而自己仍然愿意沉溺其中。
就在赵丹容怅然若失的时候,门,自己开了!
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大开,将就站在门口手还搭在门板上发着呆的赵丹容吓个不轻。
门口还真站着一个人。
一身富贵气,比赵丹容大上那么三四岁,俊朗,阔气,浓眉大眼,气势汹汹。
金钱钱。
而金钱钱看着本就面色灰败又被吓了一跳的赵丹容,脸色却更是白刷刷一片的金钱钱一把拎起赵丹容的领子道:“
——我要死了!!!”
第八十六章
赵丹容被金钱钱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还没明白过来没少一根毛的金钱钱怎么就要死了。
金钱钱交代下去一见赵丹容回来就通知他,可焚香楼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盯牢了还是没看见赵丹容的影子。金钱钱
忍不住了自己跑过来,倒是看见了赵丹容房门虚掩,这才知道赵丹容回来了。
金钱钱吼出了那句话,又愣了一愣。
他看见了赵丹容背在背后的长剑。
黑色月光一般的朱牙。
作为挚友,金钱钱当然见过赵丹容的朱牙剑。虽然也只有寥寥几次。
但他真正见到朱牙出鞘,也就是襄樊之战那么一次。
他看得出赵丹容很宝贝朱牙,像是心血相连不容他人窥视的至爱,但又莫名排斥朱牙,像是看着一条深埋记忆的伤
疤,一只啃肉咽血犹不知足的狂兽。
——朱牙为何在此?
金钱钱自然之道赵丹容并没有随身带着朱牙剑。他本就是和赵丹容一道回的京师。
长得简直离谱的朱牙剑太过惹眼,即使是被赵丹容几乎无处不在的朋友偷偷运抵金陵,也不该连经营着楚国最大两
家镖局的金钱钱也没得到一点儿风声。
而且,每次朱牙剑出现,就代表着事态紧急。
——赵丹容刚刚杀人了么?在哪里,为什么?
金钱钱疑惑着,打量有赵丹容,只看出疲倦没看出伤,放心不少,突然想起来此的目的,顿时一头冷汗揪着赵丹容
的领子就往外头拖着跑。
一跑就跑到了四楼金字房,焚香楼最好的房间。
金钱钱的暂住之处。
那可真叫个豪华。六进门的大小开间,占了整个四楼的绝大半。
叫赵丹容乍以为里头会跑出一溜美貌宫女将他团团围住。
应该的,谁叫金钱钱就是这焚香楼的大老板。
可赵丹容还没看见一个美女,就先看见一张雕花大桌,桌边坐着一个大男人,还有站在大男人身后的小少年。
自然是苏不弃和苏不离。
赵丹容讶道:“咦怎么你们在这里?”
苏不弃还没回答,赵丹容已经看见了坐着的另一个大男人,更是讶道:“朱连碧?怎么你也在这里?”
朱连碧笑笑,看向身边另一人。
赵丹容也看过去。
这回,他连“哇怎么连你也在这里?”都说不出了。
那水灵灵娇俏俏的女孩儿便歪歪脑袋撅撅嘴,先笑道:“怎么啦,不欢迎我呀?”
“燕、燕燕?!”赵丹容有那么点儿结巴。
他还真没想到燕燕会在这里。
因为他看出今夜整个焚香楼气氛紧张,却没发现这个房间四周有半个高手潜伏的气息。
作为西燕正统且唯一的一个公主,燕初如就这么大半夜不带一个保镖坐在一堆男人中间对他笑得石榴花儿似的甜?
!
他刷地看向金钱钱。
金钱钱回他一个“你终于明白为什么我要死了”的眼神。
金钱钱比赵丹容还紧张。
因为他喜欢燕初如。
当他看见燕初如竟然不知打哪儿来地坐在自己房间里对他招手打招呼,他给了自己一巴掌才证明这不是梦。
金钱钱立即下令全楼上下戒备森严,派人去找赵丹容却见不到个影儿,于是立即去请苏不弃。结果苏不弃正和朱连
碧约在外头喝茶,也不知苏不弃怎么想的,竟然也邀了朱连碧到此。
于是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赵丹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燕初如身前蹲下道:“燕燕?你怎么还在这里?”
赵丹容想起那天在重天楼看见燕燕的事,那时候燕初如是和她的十一皇叔燕千霜一起潜伏进来的。当时赵丹容吓个
不轻,没料到燕千霜胆魄如此之大,竟然带着个女孩儿潜入敌国皇都,还端坐在敌国皇城中听歌赏舞好不雅兴。
而当时楚一风正带着手下登上重天楼。
赵丹容一时情急跳出来想大叫有刺客吸引注意,却发现楚一风似乎和燕千霜早有默契,只好改对着楼上的楚一风大
吼一声我爱你。
想起那时情境,赵丹容有那么点脸红,更有那么点得意,咳嗽一声掩过。
燕燕很快道:“不能说。”
赵丹容一愕,道:“你皇叔呢?”
燕燕道:“不能说。”
赵丹容道:“楚一风威胁软禁你们了?”
燕燕道:“不能说。”
赵丹容看了看其他人,其他人相继点头,赵丹容就明白不论问什么都是这个答案了。他想了想,道:“楚一风没有
对你不轨吧?”
燕燕道:“不能说。”
这回赵丹容很是理解般的“哦~”了一声,邪邪拖长了声音笑道:“有什么不能说~呀?”
燕燕又被赵丹容取笑了,“哎呀!”一声微红了脸拿了粉拳追着赵丹容打。
一时欢笑连连,众人重逢时的尴尬消失了大半。
“反正我不能说!”燕燕道,“你就别问!”
“好好好。”赵丹容举双手投降,“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燕燕道:“我要自力更生!”
众人都愣了愣。
金钱钱道:“自力更生?”
燕燕道:“对!我要自己养活自己!”
众人都笑了,一见燕燕此刻认真又带上了怒气的脸又都不敢笑了。
苏不弃道:“为何?宫里什么都有了,不需要啊。”
燕燕道:“宫里的都不是我的!什么都不是真正属于我的!只不过是暂时属于公主这个身份的!”
众人沉默。燕燕说的其实没错。
金钱钱担忧道:“那你想怎么样?私自出逃?”
燕燕道:“总有办法的。”
她的表情很镇定甚至肯定,带着兴奋也喜悦,叫众人更是不解。
“谁替你安排?”赵丹容道。
燕燕道:“哎呀你别问了!”
众人面面相觑。
都联想到了一个人,楚一风。
他们心头的阴云更沉了。
燕燕道:“总有一天,我会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找一个人与我一起,跟戏文里说的一样,忘情缠绵……”
说着,小姑娘低头脸红了。
朱连碧为还什么都不懂就说出“忘情缠绵”这词语的燕燕低笑了一声,苏不弃瞟了朱连碧一眼,朱连碧立即看向窗
外。
赵丹容却突然问了个问题:“‘忘情缠绵’的‘情’是指什么情?”
金钱钱一愣,道:“不就是恋情么?啊对啊……恋情都忘了,还怎么缠绵?”
赵丹容忽道:“我明白了!是难为情的情!把难为情都忘了,才能缠绵!!”
燕燕看了一眼赵丹容,脸红成了个煮熟的小虾。
金钱钱看了一眼燕燕,忽也脸红成了个煮熟的大虾。
赵丹容放声大笑,又被燕燕追着打。
燕燕道:“不闹了不闹了!反正我今天来就是想向你们请教,怎样才能自力更生,并且过得很好?”
正说着,外头有人进来,凑在金钱钱耳边说了几句话。本正尴尬脸红着的金钱钱一听就凝重了表情,道了声:“生
意上的事情。”借机跟着来人出去了。
燕燕又问苏不弃道:“听说苏哥哥的医术了得,能不能教教我?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一代医圣行走江湖呢!”
那一声“苏哥哥”真叫甜,苏不弃看着燕燕闪闪的眼睛不禁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只是一些大家都做得
到的东西,只不过很多人不知道罢了。”
燕燕更加好奇道:“说说呀!”
苏不弃想了想,道:“比如说各种头痛,取生白萝卜汁,每次滴鼻孔两滴,一日两次,连用四五天,可除根。忌吃
花椒、胡椒。”
燕燕睁大眼:“这就行了?”
苏不弃笑道:“再比如哮喘,取干蚯蚓半斤,炒黄研成粉,用白糖水冲服,一次二钱,一日二次,服完即愈。忌吃
辣物。”
燕燕露出恶心的表情,道:“……有用?”
苏不弃点头道:“再如胃痛、吐酸,大蒜头一次一两连皮烧焦,再加一碗水烧开、加适量白糖空腹食用,一日二次
,连用七日可根治。所以说根本用不着那些名贵药物,老百姓自己就能治病,只不过很多人不知道。”
燕燕追问道:“那、那有没有什么高深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