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愚和尚目光炯炯,一擦脑门上的汗,声音更是洪亮,将那些惊呼全压了过去。
赵丹容哈哈一笑,道:“好!和尚跟着我一起打坏人!”
众将士一见这和尚是来帮忙的,都松了口气,又各自疑惑:这大块头和尚一脸慈和,本该六根清净不造杀孽,能狠
下心对敌吗?
却听痴愚和尚豪意吼道:“对!打坏人!打得你吗都不认识!!”
将士们闻言面面相觑,又在赵丹容更加开怀的笑声里也跟着哈哈大笑。
——赵丹容的朋友们都来了!
身前身后,与他并肩作战!
这是一种勇气,一种牵挂,一种豪情,一种必胜的斗志,求生的信念。
只要与朋友们一道,胜败生死,又有何惧?
进,一并生;退,一并死!
赵丹容回身直面西燕军马。
昂然挺立的身影将山头上偏了西的太阳截作两段,不由分说。
他修长有力的手按在那似棍似剑的长长兵器上。
兵器,缓缓出鞘。
冷厉的黑色光芒迎着日头晕出一道虹色光圈,自漆黑的鞘中诗般轻扬而出。
那是一把黑色的刀。
一把看似寻常,却比寻常剑还窄一些长许多的刀。
或者说,那是一把黑色的剑。
一把看似寻常,却只开了一面剑锋的剑。
又或者说,那是一道在朴实无华的黑色月光中破体而出返璞归真的黑色月光!
莫大危险的黑色月光!
那种危险却是如此诱人,如此惑人,如此嗜人。
静雅中带着些璀璨,璀璨中透出些隐忍,隐忍中飘出些飒爽,飒爽中流出些寂寞。
惊神泣鬼中奇崛乍起,复又如风归去,余香萦怀,两两相忘。
赵丹容身后的众将领都被眩花了眼,也惊呆了神。
他们从那把兵器上收回目光,抬眼看向赵丹容。
那个如自家兄弟般亲和谦逊,短短时间便可叫人打开心防的年青人。
赵丹容并没有看着他已出鞘了一半的兵器。
他看向的,是已快冲到桥头的西燕士兵。
眸中最后一丝带着忧郁的怜悯,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终于消失无踪。
然后他睁眼。
嘴角勾起来,额头略低,只见双眸狭长嗜血,微笑邪肆纵意,眼里璀璨又美丽得像是大海深处的大海,将整个天空
的光芒碾碎凝聚再碾碎再凝聚再碾碎碾碎碾碎。
除了迟钝的痴愚和尚,众人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寒。
——这个年轻人,还是那个普普通通平平实实乐乐呵呵亲亲切切的年轻人吗?
而此时的赵丹容忽然大声一喝:“兄弟们!前头是虎狼,后头是妻儿,杀一个不赔,杀两个包赚!跟我上!!”
赵丹容说着,剑已全然出鞘。
被碾碎碾碎再碾碎的天空仿佛都聚合在了他的一身一剑一笑上。
话未落,人已冲进了敌阵。
人在哪里,那道黑色的月光就悠扬到哪里。
一眨眼,已将拦在面前的第十三个西燕士兵斩落汉水!
叫众人还来不及看清那静雅中有多少璀璨,璀璨中有多少隐忍,隐忍中有多少飒爽,飒爽中有多少寂寞。
惊神泣鬼中奇崛乍起,复又如风归去,余香萦怀,一眼难忘!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他们想,这个年轻人真的是江湖传言中那个混混似的花花公子赵丹容?
而气势突如鬼刹,武功竟是深不可测的这个年轻人,却对他们说了那样普普通通平平实实乐乐呵呵亲亲切切的话语
!
那真的是平凡中的不平凡?
那是平凡中的最平凡,也是不平凡中的最不平凡!
霎时,所有将领心中都蒸腾起一种莫名鼓噪的情绪,仿佛被鼓舞出了前所未有的豪情,跟在赵丹容身后,大吼着冲
杀向前!
向前!
只需向前!!
第二十九章
一个半时辰后,樊城已成血场。
所有樊城守将心中都绝望而坚定。他们要死在这里,就要将最后的一滴血留在这里,将最后杀死的敌人也留在这里
。
赵丹容的视线已经被不知谁还有谁的血染得有些模糊不清。
他的步还是稳,手还是冷,心还是狠。
燕千霜没有亲自出现,但所有西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才是剩下的楚军中最难对付的人,车轮般包围了赵丹容
一层又一层。
赵丹容还在等。
因为他信,所以他等。
日头已经快落下山头。
樊城靠了几千人马撑到此时已是奇迹,却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信,可是他不知道应该等到何时。
赵丹容在砍倒不知第几个西燕士兵的时候,忽然有些不知为何地回头一看。
这一看,就是一怔,差点让他被个西燕士兵偷袭成功。
赵丹容有些狼狈地躲过,顺手挑开周身的几个敌人。痴愚和尚大喝一声前来助阵,用内劲排山倒海似的扫倒大片西
燕将士,赵丹容才有空再次回头一看。
站在樊城南城楼上遥遥望来的某人见到这一场面,竟然很有些不怀好意也很有些开心地微笑起来。
他姿容飒爽,衣袂翩飞,高而不傲地长身挺立。
楼长风!
楼长风终于来了!
而楼长风向着惊喜非常的赵丹容远远做了个口型。
赵丹容却没看明白,只觉得很像个打招呼的“哟”字。
不过现在可不是做无谓思量的时候,赵丹容指了指身后的西燕人。
楼长风远远点头。
那一点头看去很随意,很轻松。
看在赵丹容眼里,却力逾千钧。
赵丹容大笑,自腰间拔出一根传信桶,送向天空一拉引信。
嘭吭的火花炸裂声响在天际。
所有西燕人都不由得愣了一愣。
楚军就在这一愣里精神立振,撤!
头也不回地,将整个樊城白手送给西燕一般迅速撤离!
西燕军马先是下意识地追赶,直到他们看着楚军逃出了南城门。
南城门自然打开着。
而且再也无法关上。
——两扇南城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卸掉了!
只剩了个光秃秃的大门洞!
西燕人这才觉得事有蹊跷,赶紧收回脚步,报告上级等待指示。
还没等西燕将领们作出指示,所有西燕士兵都听到了一种十分恐怖的声音。
一种混合了千军万马的马蹄声,粗重愤懑的喷气声,甚至还有野兽般的嚎叫声。
还有一种焦臭味。
刚刚攀上南城门了望楼的西燕士兵回头大叫道:“牛!来了!牛!烧……”
他还未说完,只听极为恐怖的一阵喀嚓声,整座了望楼混着士兵的尖叫声塌了下去。
城里的西燕人只能隔着城墙看见了望楼突然消失,更是惊恐不已。
还没等他们去想明白那句半截的话是什么意思,已经不用想了。
牛已经来了。
已经自洞开的南城门冲了进来!
简直数不清的牛,牛身上包着不知何用的破布,牛尾上绑了浇过油脂正在燃烧的树枝茅草,一气将西燕军士出于谨
慎而设在南城门的栅栏全部冲垮,疯了一般地冲进樊城!
西燕人惊叫着往回奔逃,想要自吊桥逃回襄阳,疯狂的牛见人就顶,竟跟着人逃的方向冲上吊桥。后头的牛也跟着
前头疾奔,在山崩地裂般的踏蹄声里冲向襄阳!
留在樊城的西燕士兵只能跌坐在道路两旁大口喘气,惊得回不过神。而襄樊吊桥在牛群的践踏里虽抖个不停,仍然
坚固地撑在汉水江面上。襄阳的西燕军队却更是措手不及,在疯牛群的冲撞下分崩离析,惊叫逃命。
太阳,终于落山了。
襄樊东南两百里,宜城。
所有男人女人老人小人生人熟人甚至鸡鸭鱼鸟一砖一瓦都沉浸在一种尚未回过神来的巨大喜悦中。
——襄樊保住了!
楚军得胜了!
陈兵百万的西燕军马竟然撤退了!
不用逃亡了,不用妻离子散了,不用战死饿死了,可以回到故乡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劫后余生般沧桑而真心的笑,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亲人挚友般紧紧相拥而泣。
宜城最大的客栈也是如此。
潇湘阁。
赵丹容一行人出发前暂住的地方。
本是经营惨淡物资紧缺,如今也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因为在襄樊之战中力助周资而立下大功的天雨顾惜楼楼主邹三水又回到了这里。
一时间各路英豪齐集,拜访的,祝贺的,赞颂的,瞻仰的络绎不绝,将个本就不小的潇湘阁硬是塞得满满的。
这还仅仅是邹三水一行人自樊城城南驻地回到宜城的第二天而已。
旁边有谁被各路访客围堵得晕头转向,并不妨碍赵丹容睡个好觉。
也不妨碍他迎着晨光懒懒地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从自己的厢房里走出来,站在后院中央的空地上晒太阳
。
这一天的太阳当真好。
晒得人又暖和又舒坦。也晒得痴愚和尚的脑袋格外油光锃亮。
痴愚和尚也看见了正嘿嘿笑着走向他的赵丹容,却是没好脾气地把脑袋扭向一边。
赵丹容“咦”了一声。
前日激战了一天,昨日又连夜从樊城撤回宜城,等众人终于回到潇湘阁都已经累得扑到床上就睡着,赵丹容当然不
知道痴愚和尚的十四只宝贝鸡因为这几日疏于照料,多掉了七根毛。
——掉毛了!
还是七根毛!
足足七根!!
这对于痴愚和尚来说是何等大事。而造成了这一严重后果的直接原因自然就是让他丢下宝贝鸡赶去支援的赵丹容!
赵丹容死得不冤。
可偏偏赵丹容不知好歹,屁颠颠地小跑到痴愚和尚身前,闪着一双鱼一样漂亮的眼睛道:“吃鱼的怎么啦?不高兴
啊?”
痴愚和尚哼了一声,抬头看向天空。
但他突然想起来之前被赵丹容取笑过,说他是等天上掉仙女什么的,立刻把头低下去看一旁的地面。
然后他又突然想起来之前被赵丹容取笑过,说他是想在角落撒泡尿什么的,又吓得赶紧把头抬起来看天空。
于是被赵丹容折腾得怕了又实在有些脑子不好使的痴愚和尚看天看地看天看地看天看地看天看地个没完。
赵丹容看着傻傻的痴愚和尚也看傻了眼。
等到痴愚和尚也急出了一身汗,赵丹容突然猛一转身跑向一边苏不弃的厢房,还边跑边大喊着:“不弃不弃!快给
吃鱼的看看病!”
里头苏不弃正和楼长风谈话,听见赵丹容问痴愚和尚的那声“吃鱼的怎么啦”时便都停了下来,看向窗外。
他们看见赵丹容的时候,赵丹容正腆着那一张分明如神造般精致漂亮也分明故意不知好歹的脸坏笑着小跑到痴愚和
尚身前。
楼长风就笑了。洋溢着赞许和温暖。
他想,基于襄樊之战赵丹容的出色表现,特别是对他楼长风几乎毫无理由的充分信任,他都应该想一些辞藻来夸奖
一番赵丹容的。
而此时的苏不弃看向快跑到门槛的赵丹容,道:“怎么?”
苏不弃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赵丹容已经一手胡乱指着身后一边继续吼道:“他在等天上掉泡尿啊!!!”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实在是太了解赵丹容的苏不弃最先回过神来,苦笑着一叹。
外头的痴愚和尚也回过了神来,大叫着跑掉:“和尚又被小赵欺负了!和尚不想做和尚了!和尚不做和尚了!!”
而楼长风已经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要是他日后还想再夸这个外头贵公子里头怪痞子的赵丹容,他就是猪。
第三十章
痴愚和尚哭喊着跑掉了,赵丹容毫无悔改之心地在苏不弃身边大方坐下,随手捞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去吧唧吧唧地
嚼。
苏不弃全然不以为忤,还给赵丹容斟了一杯水轻放在赵丹容手边,道:“慢慢吃。”
赵丹容一边继续吧唧一边“嗯!”地点了一下头。理所当然。
这场面如此有趣又如此温馨,看得楼长风一边轻笑一边不知为何地挑了半边眉毛。
赵丹容还没吧唧完,还没跟苏不弃好好聊上一聊,就听见门被“啪!!”的大响一声摔开。
惊得赵丹容一时还没想起来方才他进来时并没有把门关上,来人分明是故意拍门泄愤的。
他只想起来要往门前一望。
这一望,他立即就被噎着了。
来的人是谁?
当然是苏不离。
不然谁还能这么满脸委屈泫然欲泣可怜巴巴惹人揪心地往苏不弃深深一望,再满脸怒火即将爆发咬牙切齿叫人想溜
地往赵丹容狠狠一瞪。
吓得赵丹容被噎着了还不敢咳出来。
只能满脸通红地忍着,怕万一就不是咳不咳的问题,而是血溅当场的问题。
苏不弃早有先见之明,在那一声拍门的同时就已经站了起来。
不是那种被惊吓得忽然站起的站,而是慢悠悠坦荡荡摆明了我早就想好法儿治你的那种站。
不过其实也不用什么法儿。
只要他是苏不弃,他是苏不离,就啥都好解决。
比如此时苏不弃慢悠悠地站起来,略皱了眉毛歉意地笑,微微张开双臂放低声线极有磁性地轻唤:“离离……”
苏不离立即哇的一声扑了过去,泪珠儿都快掉下来了。
苏不弃把手一收,小少年就在他的怀里又乖又稳妥得像只收服的小野猫。
然后苏不弃转过脸看向赵丹容,微微得意地一笑。
那一笑真是又阳光又明亮得像是个暗地里做了十年人口贩子的教书先生。
赵丹容一如既往对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
苏不离猛抬头看向苏不弃,道:“不弃哥哥你怎么可以把我丢在这里!!”
苏不弃和赵丹容各自将方才脸上的表情迅速一收,该慈祥的慈祥,该认错的认错。
赵丹容先诚恳道:“是我的错。”
不离马上怒瞪赵丹容,道:“当然是你的错!”
苏不弃也诚恳道:“我的错。”
不离马上摇头道:“不是不弃哥哥的错。是不离的武功不够好,不弃哥哥担心不离受伤才会下了药把不离留下来,
只身犯险的!”
苏不弃温柔地摸摸小少年的脑袋,笑道:“离离明白就好。”
不离改了凝重的口吻道:“不离以后会更加努力地练习武艺,不弃哥哥下次绝不可以再丢下不离了!”
苏不弃继续温柔道:“好。”
不离笑了,很可爱,安心又满意地扑进苏不弃的怀里。
然后苏不弃转过脸看向赵丹容,再次微微得意地一笑。
赵丹容再次一如既往对他竖起大拇指晃了晃。
于是事情至此完满结束。
从头到尾,九句对话。
这就是苏不弃和赵丹容于多次实践中总结得出的联合对付苏不离最快捷有效的方法。屡试不爽。
要是苏不弃在赵丹容之前认错,苏不离会觉得苏不弃受了委屈,就更和赵丹容过不去了。而只要赵丹容先认错,苏
不弃跟着也认错,对他的不弃哥哥彻底没辙的小少年就会把一切错误推到自己身上,于是皆大欢喜。
这头苏不弃和赵丹容打了个手势,一边安抚苏不离一边带着不离出门去了。
剩下的赵丹容终于放心地咳了一声喝口水。而旁边的楼长风也终于忍笑不住,放声笑了出来。
正喝着水的赵丹容差点又被楼长风的笑声呛到。
他在想,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楼长风这么开怀的笑声吧?
赵丹容又想了一想,发现似乎最近已经常常会这么笑了?至少比刚认识那会儿会笑多了。
可惜此时的赵丹容还不知道,若是楼长风的那些朋友和部下听见楼长风会这么笑,那就不是把水喷到地上,而是把
下巴吓到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