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是赵丹容。
是那个会花一个月的时间在同一时刻坐在同一座桥的同一级台阶上,用单纯欣赏的眼光等待每天从这里路过上学的
某位腼腆秀气的官家公子,然后用色迷迷的眼光盯着旁边刚生出来的一窝小狗崽猛瞧的赵丹容。
他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凡人。
一个真实的,活着的,泥做的凡人。
上卷:梦断浮生歇
第一章
从前有座山,叫大巴山。
山里有座庙,叫无居寺。
庙里没有老和尚。因为唯一的老和尚未定已经云游天下不知所踪。
说起这未定和尚,传说他非常有钱或一贫如洗的有,传说他武功极高或被人一脚踢飞的有,传说他相貌极好或极丑
的有,传说他平凡无奇从面前走过了也认不出来的也有。不过天下人都知道未定对佛学的修为极高,也认定他的名
字未定的意思,就是世道未定,尘缘未定,佛心未定,总之是很深奥很意境很不可高攀。
而世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知道,这“未定”其实只是“取名真麻烦老和尚我还没定好”的意思。
这几个人中的一人,如今就坐在山下宜城的一个小茶馆里,斜了个角度抬头看着窗外。
那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青人。
一个不笑的时候,就会在俊美里带一分冷清的年青人。
他的发很黑,衣很净,眸很淡,笑很浅。
他在看着窗外。窗外是另一家酒楼,二楼楼台上或坐或站着几个衣着华丽的人,唯一斜倚在当中软榻上的碧衣男子
生得甚是俊俏,竟是略带了些艳色,却是面带愁容,看向天边。
于是青年的眼光也随着那华服男子的目光,转向西北。
他挺直的鼻梁便在这角度微变中愈加形状优美。
从始至终,青年的眼神都没有变过。无论是看向杯子,看向窗外,看向美人,还是看向天边。
略带沧桑,却全无落魄。
那双漂亮淡然的眸子总是在静雅中带着些璀璨,璀璨中透出些隐忍,隐忍中飘出些飒爽,飒爽中流出些寂寞。
他叫赵丹容。
如果有人见到了此时的赵丹容,必定忍不住在心里赞句年轻才俊;而如果此时赵丹容的好友苏不弃也在场,苏不弃
定会在心里叹一句,阿丹啊又有一个无辜凡人被你的表象所欺骗了。
不论是大侠大师大人下官贫道在下小的,几乎所有人在见到赵丹容第一眼时都会觉得他是世家后代满腹诗书人中龙
凤必有前途需要趁早巴结,而不用多久就会发现,赵丹容这个人爱笑爱闹爱色爱玩还玩起来全凭心意谁都猜不出他
会摆什么谱,于是大呼上当。
但赵丹容的朋友,是江湖闻名的多。
若说赵丹容这个人有什么优点,那摆在第一位的就是他对朋友的好。
只要是他认定的朋友,甚至见都没见过,但他觉得值得当朋友的人,都会尽心关照,倾力帮助。所以他的朋友们在
大呼上当之后反而更觉得赵丹容此人真性情,全力回报。
但今天的赵丹容,有些不一样。
今日立秋,天气却还像夏天,闷躁的风中却带着些无奈的哭喊的味道。
宜城已算是大城,被汉水分割为东西两半,两面环山,中部平坦,地势向南敞开。河谷与平原本适宜居住与耕作,
人丁繁盛,生活富足。而如今,满目萧条,行人寥寥,只剩了这风吹过空巷吹过闲庭在街口上转两个圈,再拂过这
遗香楼的帘子,赵丹容的指尖。
因为,打仗了。
西北一百里外的襄阳与樊城,就是此次西燕南下攻楚的主战场。
但此时的赵丹容,分明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
桌上的菜色很杂很多,几乎遮住了桌沿,却没有动过几筷。遗香楼的掌柜小二和仅剩的三两客人倒也不奇怪他的铺
张,乱世中就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最后享受一下也未为不可。他们只是有些奇怪这个年青又好看的客人怎么会在
自己的对面又添了一副碗筷,等人不成?
酒帘轻动,赵丹容黑色的长发与银蓝色的发带纠结着落在颈边,他依旧浅笑着,目光已不知落在何处。
他是爱笑的。笑起来总有些痞痞的勾勾的让人牙痒痒,但是很漂亮。
此刻的赵丹容,却微微皱着眉头。
很宁静,很温柔,像是一场无名的思念。
若是他的朋友们见了,一定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叫赵丹容。
赵丹容的神色,突然顿了一顿。
他的额发此时才往边上轻扬了一扬。
人们总是传说,人间动荡,总有天相预示。
比如天狗食日,比如流星大现,比如黑云蔽空。
——那黑风算不算?
赵丹容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只回头一看。
那阵自他身边的窗户闯进来的黑风,已经站住了。
风当然不会站住。那是个人,穿着黛灰色布衣的人。
布衣人察觉到视线,也是回头一看。
在他第一眼看见赵丹容的时候,就在心里微微诧异了那么一下。
那时的赵丹容是微笑着的,于是布衣人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真是个好气质好样貌的年青人。
这个布衣人的长相虽不及赵丹容,但无疑也是甚好的,只不过在赵丹容看来,只要和他心目中那个故人不像的,就
不是美人。所以他对布衣人的长相完全没兴趣,倒是对布衣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立刻坐到了他对面的举动愣了一愣
。
不过赵丹容也立刻明白了。因为旁边窗口外有两条人影一晃而过。
江湖仇杀不论盛世乱世都不算新鲜事,跑遍大江南北的赵丹容也没多少兴趣插手他人的闲事,他略抬头瞟了一眼依
旧端坐在他面前低着头的布衣人,也就猜出那从三个方向正朝这遗香楼急速靠近的八对脚步声也是冲着这布衣人来
的。
赵丹容一直是淡定的,算不上是冷漠,倒更像是一种懒散。
然而就在布衣人举起了面前筷子的一瞬间,赵丹容的表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动。
如果苏不弃就在旁边,那苏不弃一定能看出来,赵丹容生气了。
在赵丹容对面摆放着却一直没用过的另一副碗筷对赵丹容来说,就像是一种膜拜,神圣不可侵犯。
但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客人却面无表情地拿起了筷子,还老神在在地将筷子伸向面前的黄鳝,夹了一块放在碗里,
又将筷子伸向稍远一些的狗肉。
赵丹容当然明白这布衣人也是跑惯江湖的,才这么镇静沉着,也明白他只是想借这些看来与赵丹容十分熟络的动作
来避开身后仇家的追踪。
再有经验的江湖人,通常也想不到一个自己正在追踪的人会突然跑去和另一个人吃饭喝酒。
但赵丹容生气了,那就是生气了。
他看着布衣人将那一块狗肉也放进碗里,才缓缓地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放下,缓缓地端肃了神情,缓缓地沉声道:“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布衣人猛然抬头,悚然动容!
而这动容也在下一个瞬间尽数收回,回复成冷静沉着。
他盯着赵丹容的宁静中透着精髓的眼,心中疑惑道:难道这个人也是自己手下哪路的暗桩不成?亦或者是朝中出了
什么事,派了人紧急通知他?
而赵丹容面上不动,心里却啧然一赞:方才此人眼中爆出的精芒,真是连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呢,绝非普通江湖人啊
。
布衣人没有说话,看着赵丹容继续缓缓站起,缓缓俯过身,缓缓把脸贴靠在自己耳边。
期间赵丹容的表情一直是沉肃的,认真的,可靠的,叫人不得不信的。
而此间赵丹容也在打量着这个布衣人,他觉得这个布衣人的确是很俊朗的,清丽的那种,只是皮肤白了一些,身体
瘦了一些,却连这种瘦都是精干的,充满力量的。然后他发现这个人的睫毛真不是一般的长,唉唉竟然比他自己的
还长!
布衣人警备着这个第一次见面就靠他如此之近的陌生人,却仍默许他继续靠近,似乎也想听一听,此人究竟想要告
诉他一件什么事。
当赵丹容把脸完全靠在布衣人耳边,足以依靠视角遮去表情的时候,他突然换下了那严肃的表情,笑了一笑。
很浅很浅,很可爱很可爱,却不知为何也很勾很勾的笑。
布衣人当然是应该看不见的,但他看见了。
在很近很近,或者说太近太近的距离。
因为赵丹容迅雷不及掩耳地抬手捏过布衣人的下巴,精准地四唇相贴!
吮了一吮,还咬了一咬!
布衣人的脸唰地一红,再唰地一白,此时才听见耳边血液直冲脑门的声音。
而此时他的视线却还被赵丹容极尽的目光锁着,竟是挪不开。
当赵丹容放开布衣人,略微后撤的时候,他仍然带着那种晶亮亮的眼神和贼亮亮的笑容,看着布衣人。
他觉得布衣人的唇色有些浅,但是温度刚刚好,也许是刚跑过的关系,带着些新鲜的温度,和自己微凉的唇贴在一
起,感觉很不错。
布衣人这才回过神来,猛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听赵丹容神秘道:“我要告诉你……”
布衣人便顿了一顿。
赵丹容此时突然点起的笑容,如此闪亮。
布衣人看着赵丹容,突然有些明白自己方才被锁住视线的原因。赵丹容的眼睛不算大,也不算长,却是漂亮里头又
有那么两分可爱两分可亲一分老实巴交一分玩世不恭,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点亮一般的璀璨与迷人。
直如万顷桃花骤然齐放。
然而点亮那双眼睛的,不是火,是水。
——波光粼粼得叫他觉得面前的人压根就是一条正在水里畅游嬉戏的鱼。
布衣人想,原来这世上,有两个太阳。
一个是用火点亮的,在天上。
一个是用水点亮的,就在面前。
然后赵丹容微仰了下巴,用一种十分快乐的语气继续道:“……黄鳝和狗肉是不能一起吃的!”
第二章
赵丹容说完,再不管布衣人脑袋里在想什么,往腰间摸出一块碎银搁在桌上,拉起布衣人的手就往外拖。
“我叫赵丹容,你叫什么?”赵丹容边跑边问道。
布衣人下意识道:“在下楼长风……”
说完这一句,楼长风才从恍惚的状态惊醒,气得差点没晕过去。他暗骂自己这算是怎么了,一看自己已经莫名其妙
被赵丹容拖出了酒楼,而身后追杀的人已经快到转角,真是乱七八糟怒从心起,站定低喝道:“你带我去哪?放…
…”
——当一个人因突发事件而变得非常悲伤或者非常气愤或者非常喜悦而无法自控的时候,有什么办法可以平息他的
情绪?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再发生一场突发事件,把他镇住就行了。
现下的楼长风就遇到了这种情况。
就在他想发火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面前有一堵墙般的阴影,迫使他扭头一看。
这一看,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和尚。
长得不太高不太瘦不太好看的和尚。
横眉竖目气势汹汹锐不可当眼看就要用身体砸上来的和尚。
用这架势一砸,还不把楼长风和赵丹容压成两张人肉饼的和尚!
而这罗汉似的和尚抬手一翻,眼看就要攻上来!
好俊的内力!
楼长风眼看着那和尚用一种惊人的气势逼近,左手被赵丹容扣着竟还抽不出来,只好抬了右手去挡,却又顿在当下
。
那和尚站定在了两人面前堵了去路,抬起的手掌却是往自己胸口一拍,豪气道:“小赵别怕!痴愚和尚在!师傅叫
我照应你的!”
楼长风这才明白这和尚是赵丹容的朋友,耳边已听赵丹容从容道:“嗯,吃鱼的你别慌,我没事,只是急着去一个
地方。”
一说完,赵丹容扯着楼长风往痴愚和尚身侧一滑就绕了过去,继续往前疾走。
这和尚名叫痴愚,是无居寺未定和尚唯一的弟子。赵丹容年纪不过二十二,却已和未定有了十多年的交情,这回找
上山来没见到未定本尊,倒是见到了依师傅命令留在无居寺等他的痴愚和尚。本来痴愚得的指示是留在寺里,接待
一下或许会上山来的赵丹容,结果赵丹容一见痴愚和尚这幅老实样就很想玩一玩,便说自己上来是求未定帮忙,既
然师傅没在,徒弟自当代替师傅下山一助云云,把个痴愚和尚骗下了山来。
此时的痴愚和尚眨了眨眼,脑袋没转过弯来,好心道:“这么急啊?有危险吗?和尚陪你去!”
“不用不用,吃鱼的帮不了忙,连门都进不去!”赵丹容连连摆手。
“为什么啊?”痴愚跟上数步,“去哪啊?”
赵丹容回头笑得很微妙:“你真的想知道?”
痴愚猛点头。
赵丹容突然就笑得很是好看:“妓、院~”
痴愚和尚傻在当下,看着赵丹容的笑脸好一会儿才哭喊着往另一头大步跑开:“和尚老被小赵欺负!和尚不做和尚
了!和尚不做和尚了!!”
而赵丹容继续拉着楼长风往前跑。
事已至此后退无路,楼长风也索性跟着赵丹容跑。
不过他们也没跑多久,赵丹容一闪身就把楼长风拉进了近处的另一家酒楼。
小二神色复杂却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还没开口说话呢就被赵丹容顶了回去:“没你事!我们找人!”
小二本想拦阻,一看两位客人急匆匆地直奔二楼西边厢房,忽然想起了什么,住了嘴只当没看到。
话说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每行的规矩,每行都有每行必须掌握的本领。
作为小二,只会端盘抹桌那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有一双观六路的眼,听八方的耳,还有会说话的嘴。他们需要随时
知道来了客人,来了多少客人,来的是好不好应付的客人,约莫能捞到多少油水的客人,说什么话上什么菜才能打
点最适当的客人。送客时也一样。
他一见来的两个年轻人健步如飞,显然都是练家子,又直冲着那方向去了,也就没他小二什么事了。
楼长风跟着赵丹容直冲到二楼西边最底,跟着他径自推开左边厢房的门,走进去,再看着赵丹容把房门反锁,侧耳
听着外头的声响。
“你知道这里住的谁?”楼长风站在赵丹容一步远的地方,压低了声音问。
正把耳朵贴在门上的赵丹容头也不回道:“不知道。”
楼长风觉得本来就乱的脑子更乱了,薄怒道:“那你就闯进来了?”
感受到脑后的压迫视线,赵丹容也不介意,道:“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楼长风突然想起来赵丹容方才对着痴愚和尚所说的妓院二字,再十分迅速地扫视了一眼房中摆设,低喃道:“南院
……”
南院,即男院,男妓院。
赵丹容“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楼长风就不做声了。
——古往今来,妓院都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地方,不论是青楼,还是南院。
它们包藏着人性中最黑暗与原始的部分,吞没了不知多少良家子女的哭喊与血泪,随着人性中黑暗面的永不消失而
永远地蔓延生长。但对于江湖人来说,它们除了是寻乐的地方,更是交流与搜集情报的极佳地点。
从事着皮肉生意的妓院只拥有几个看家护院的人显然是不够的,而江湖大帮派甚至是朝廷又需要通过它们来掌控情
报,互相交易顺理成章。
所以看似柔弱的娇娃们背后,都有至少一个极难惹的势力。
在这乱世也一样。
此时赵丹容的脑袋里,正回忆着他方才喝酒随意抬头看见的那位碧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