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看完,脸全黑了。
又有人一把从汉子手里抢过文稿,埋头一看,脸也全黑了。
——那上头写了什么?
是词。
很多首词。
未注词牌,未写题目,只看得出是不同词牌的词。
却最多只能算是有了词的形。
通篇是一堆“花”、“思”、“散”、“泪”、“断”、“荒”、“限”、“离”、“舞”、“解”、“翻”、“
化”、“穿”、“倾”、“念”、“点”、“几回”、“连番”、“流年”的字眼组成,比如“花离解流年,不知
几回梦断”之类,别说还真有那么些诗的感觉,只是胡拼乱凑狗屁不通不知到底表达的啥。
还不分平仄韵脚,纯粹凑字数,仅仅“相思泪满襟”就出现了七八遍。
比如缺一个字,就变成“相思泪呀满襟!”
缺两个字,就变成“相思泪呀哈满襟!”
缺四个字,就变成“相思泪满襟呀泪满襟!”
缺七个字,就变成“相思泪满襟呀泪满襟隆冬呛!”
能不让人黑了脸么。
就差没气晕过去了。
众人哄哄闹闹起来,有人嚷开了:“只会耍耍小聪明!”“这样的东西红玉公子怎么会喜欢?!”“掌柜的你是不
是听错了?”
戴掌柜不懂诗文,只是觉得这些诗句怪有意思怪逗人的,正咧了嘴想笑,被众人一诘问又慌了神,不知如何作答。
旁边忽然有个文邹邹看来挺通诗文的黄衣公子拍掌道:“不对!”
众人都看向那位公子,那位公子就指着传到了他手中的那些诗文道:“你们瞧,这些词都是什么词牌?”
众人都愣了愣,俯过身去细瞧。
那位公子已经继续道:“分别是《江城子》、《卜算子》、《采桑子》、《更漏子》、《南乡子》、《行香子》、
《河满子》、《八公子》、《金盏子》、《选冠子》和《南歌子》。”
有人恍然道:“都是‘子’啊!”
又有人道:“那又如何?”
那位公子便道:“时下带‘子’的词牌几乎都用上了,只缺了一个。”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另一边有另一位文气的公子轻呼道:“是《天仙子》!”
原先的黄衣公子就笑了,道:“对!他们意不在词作本身,而是将红玉公子比作天仙子,万事齐备,就缺见一见红
玉公子这位‘天仙子’!”
全场哗然!
二楼,四人已经进了西边厢房的第一扇门。
苏不弃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众人也跟着停下来,领着众人前行的水灵男孩子不解地回头望向苏不弃,道:“这位公子怎么了?”
苏不弃看着赵丹容,轻笑道:“我们在这里等着就行了。”
金钱钱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发问,便听赵丹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感激地嘿嘿一笑,微红了脸颊,再配上那双特
别璀然的眼睛,一时竟比身边那个小了他许多岁的男孩子还要水灵可爱。
金钱钱明白了。
他和赵丹容相处多年,看得出来赵丹容此时的兴奋非同一般,看得出赵丹容很期待一见那位红玉公子。
但他还不能很准确地看出来赵丹容是否希望能与红玉公子单独一见。
但苏不弃能。
苏不弃对赵丹容的观察与判断,有时候甚至比赵丹容对自己的判断还准确。
所以金钱钱也跟着点头道:“对,好。”然后啪地一拍赵丹容的肩膀坏笑道:“好好聊。”
赵丹容笑得更开怀了些,道:“嗯,谢了。”
只有个木头脑袋的痴愚和尚还不明白,不过还没等他开口,金钱钱已经甩过胳膊一把勾住痴愚和尚的脖子拐向一边
窗口,胡乱指了远处一地道:“哇和尚你看那里有美女!”
吓得痴愚和尚赶紧闭了眼睛僵了身体连声道:“和尚看不得和尚看不得和尚看不得……”
苏不弃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笑着对着赵丹容点点头。
赵丹容也点了一下头,跟着身前的男孩子走进里间。
门帘一掀,就正对着窗台。
窗台前,就站着那个一面之缘,回首望来的人。
赵丹容的脑海里只闪过一个词——漂亮。
却完全不会让人产生非分之想的那种漂亮。至少赵丹容不会。
当然不是女人的那种漂亮。
不会做文章的赵丹容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那眼那眉那鼻,只觉得自己是被从碧色的云里洒下的那片红霞迷惑了眼。
一直觉得欣赏美人是人生一大乐事的赵丹容,又看得有些痴了。
朱连碧就笑了,目光掠过赵丹容,看向那个水灵的男孩子,道:“天远,你先下去吧。”
听到这个名字,赵丹容回神,转头望了那男孩子一眼。
名叫天远的男孩子也有些疑惑,他的主子喜欢他的机灵乖巧,会见客人时通常都会要他留下端茶煮水的。
天远便又上下打量了赵丹容一番,还是没看出来这人有什么厉害的来路。
不过他挺喜欢这个有趣的年青人的,他觉得留在外间的几个年青人也很有趣,便乐意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然后朱连碧对着赵丹容一笑。
赵丹容也回了一笑,微红了脸颊,觉得怎么又在这人面前闹笑话了。
朱连碧却笑得更开心了些,道:“随便坐。”
赵丹容道:“好。”
朱连碧继续看向窗外。
只是在看向窗外前,不经意似的扫了一眼赵丹容的脸。
他看得出来赵丹容脸红了。是那种真实而可爱的红润。
还会脸红的人总不会绝情到哪里去。
何况是这种真实而可爱的红。
朱连碧想,赵丹容必定也是个真实而可爱的人。善良,温暖而多情。
即使心硬如铁,也是块热的铁。
赵丹容却没有真的去坐,而是打量着朱连碧的厢房。
非常普通却干净的房间,绝大部分摆设都是厢房旧有的。只有墙上的一幅卷轴字画和桌上的一个白瓷瓶成了亮点,
叫赵丹容一眼就瞧出来那些该是朱连碧摆放的。
字画的装帧不见得多精致昂贵,但用纸用墨却是最最上乘。上书潇洒数字:“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
烟外残阳,回照动帘钩。”
而那个小小的白瓷瓶摆放在桌子一角,没有任何图样装饰,只在瓶颈上串了一条金色的锦绳,追了一块小小的红珠
子。里头插了一朵刚刚采摘的艳红色野花,刚撒了些水在花瓣上头。
赵丹容觉得,朱连碧也该是这样的一个人。
简洁、随性、洒脱,又棱角分明,一切都在不显山露水里张扬出挑着属于他朱连碧的东西。
不介意去接受和包容他人,却绝不会因他人而随意改变自己。
这也该是朱连碧和赵丹容很相似的性格中最不同的地方。
赵丹容也简洁、随性、洒脱,又棱角分明,甚至表面看来更狂放得近乎胡来。但他很愿意去接受建议,吸取教训,
在不违反原则的条件下改变自己,来让自己做得更好,让他人过得更好。
赵丹容还觉得,朱连碧的品味真的很不错。
不但因为那字画那瓷瓶,还因为朱连碧今日的一身衣衫。
通身月白,用的是最好的浮云缎,却全不见庸俗富贵,只在腰间和左袖上臂处精绣了些古朴雅致的花纹。
赵丹容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你喜欢的人一定是神仙吧?”
朱连碧一愣回头,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大笑道:“是!”
赵丹容也大笑,走近朱连碧所站的窗台,跟着望向窗外。
两人就这么带着些笑意地一人站一边,漫无目的地随意远眺。
没有对话,没有尴尬,妥帖得像是一对相识数年的老友。
赵丹容想,站在朱连碧的身边,总有一种轻松随和与安心,让他欢喜。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回见面时霸占了朱连碧的房间躲过追杀,算是承了朱连碧的情,该来道一声谢,又或者是
因为朱连碧帮他解决了身体的麻烦,可说是有了半个最亲密接触,才叫他总有些念念不忘?
赵丹容不是很明白。
不过他想,只要站在朱连碧的身边,总有一种轻松随和与安心让他欢喜,这就足够了。
他很愿意去亲近朱连碧这样一个人。
呆站了两柱香的时间,就这么静静地并肩。
然后赵丹容道:“我该走了。”
朱连碧道:“好,慢走。”
赵丹容微笑,朱连碧也微笑。
然后赵丹容转身就走。
——就这么走了。
外间,金钱钱苏不弃痴愚和尚也不知在聊些什么,天远也站在苏不弃身边,听得入了神,兴致勃勃得甚至没听见赵
丹容走出来。
其他三人却听见了,金钱钱率先一溜儿飘一般立刻奔过来小声道:“完了?”
赵丹容笑着点头,略带着些苦恼。
果然金钱钱缠着他道:“都说了些什么?”
赵丹容轻咳一声抬步向外走,道:“出去跟你说。”
四人便出了房门,再次在众目睽睽下下了楼梯,走出酒楼。
所以他们不知道,在他们走后,又有一个清俊得体的年青人,安安泰泰走进了二楼西厢房。
第三十五章
大堂的众人又开始纷乱,争相猜测这第二位得以上楼的人究竟如何高明。
那首诗是这样的:
明窗半掩小庭幽,夜静灯残未待留。
风冷结阴寒落叶,别离长倚望高楼。
迟迟月影斜依竹,叠叠诗余赋旅愁。
将欲断肠随断梦,雁飞阵阵几声秋。
众人又不明白了。
你说这诗不好吧,也不差。
说很好吧,在在场的那么多通诗文的人看来也上不得什么台面。
今日那么多诗作里头,最多也就算是个中上水平。
可红玉公子挑中的,总有些什么名堂吧?
众人拧着眉头思索良久,那位之前发过言的黄衣公子突然站了起来,扭头就走。
众人不解,拉住他问道:“怎么了?你看出什么了?”
黄衣公子面色不善,有些挫败有些不甘又有些自愧不如,咬牙蹦了两个字:“回文!”
他说完就再也不理人地走掉了。
剩下的人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有一两个懂的人赶紧凑到那诗文上头猛瞧,叫道:“真是回文诗!倒过来看!”
倒过来之后,便是这样的:
秋声几阵连飞雁,梦断随肠断。欲将愁旅赋余诗,叠叠竹依斜影,月迟迟。楼高望倚长离别,叶落寒阴结。冷风留
待未残灯,静夜幽庭小掩,半窗明。
众人再次哗然!
二楼里,天远再次被赶到了外间。
而朱连碧对着来人笑得漂亮,道:“你终于来了,风。”
来人正面向阳光,一手随意垂着,一手搭在椅背上。
说起来也不甚孤傲绝拔的姿势,奈何那手那腰那脊梁骨即使是放松着也是这般坚实坚定坚毅得仿似一根折而不断的
钢枪。
澄净的面容,在刺目光芒下有些模糊有些微妙却相当好看的笑意。
不带七情六欲。
说不清是享受着世界外物还是享受着自己的生命本身。
亦或者是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空明的澄澈透明。
楼长风便笑,道:“就是怕你说漏嘴。幸好我取了这名字。”
然后他坐下来,不疾不徐却依旧利落简练地一抖下摆。
本是站在窗边的朱连碧改作舒坦地靠着墙壁,懒散随意,面对挚友时才会如此放松了所有戒备,对着窗外碧天黄地
开口唱起前人诗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
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楼长风静静听着,微笑道:“这首词很适合你。”
然后朱连碧笑着回头对着楼长风继续唱:“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
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楼长风但笑不语,随和又迁就地任多年好友继续发疯。
这首词是朱连碧常唱给他听的,朱连碧说这首词很适合他。
朱连碧还没有停歇的意思,看向墙上那幅字又唱道:“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烟外残阳,回照动帘钩
。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篘。”
然后他转向楼长风,别有深意般挤眉弄眼继续唱道:“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
。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楼长风终于忍不住笑道:“那阁下这位大美人可否告诉在下这位小美人,唱够了没?”
朱连碧走近楼长风,往桌边上一靠,道:“唱够了。”
楼长风道:“那就好。”
朱连碧道:“的确很好。襄樊保住了,边杰又被你除去,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楼长风道:“襄樊是楚国大门,破不得。边杰此人虽气量狭小,却是个智计百出且善于沟通的奇才。但他只忠于邹
三水,而不是天雨顾惜楼,不是楚国。危险,留不得。”
朱连碧道:“你也少了边杰这样一个人才。”
楼长风道:“天下永远不缺的就是人才。”
朱连碧点头,又道:“好玩不?”
楼长风轻笑,道:“遇见了些很有趣的人。”
朱连碧赞同道:“的确很有趣,我也喜欢。”
楼长风看了朱连碧一眼。
朱连碧忙摆手道:“别激动,我可没说要跟你抢赵丹容。”
楼长风一愣,啼笑皆非道:“他似乎也很喜欢你,红玉公子不妨先下手为强。”
朱连碧道:“我哪儿敢!”
两人相视而笑。
朱连碧忽叹道:“我亲爱的四皇子殿下您玩够了没。接到您打探情报反被西燕人马追杀情况紧急的密报,这边是火
烧眉毛立即出动,您却一躲了事自个儿玩去了,我们可找得好苦。”
楼长风挑眉但笑不语。
朱连碧道:“你有没玩够我不管,金陵的人可是等不下去了。”
楼长风道:“怎么,是楚一秋派人暗杀我的替身了?”
朱连碧道:“那还好办。可惜不是。”
楼长风的表情沉凝下来:“那是谁。”
朱连碧道:“是您可爱的弟弟,小太子楚一承。他不见了。”
等走出酒楼几十步,四人才一道深吸了口气再长长呼出来。
金钱钱好奇万分地扯住赵丹容道:“快说快说!朱连碧跟你说了什么?”
赵丹容道:“好,我告诉你。”
金钱钱道:“好!”
然后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金钱钱皱眉道:“你快说啊!”
赵丹容道:“已经说了。”
金钱钱大骇:“啊?”
赵丹容道:“因为我们什么都没说啊!”
金钱钱更骇:“啥?你们没说话?难、难道……你们直接、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