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路 上——万俟海
万俟海  发于:2012年0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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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黎长呼一口气,“我上次跟你提的那个得了脑膜瘤的老太太,那颗肿瘤已经长得很大了,几乎可以肯定是压迫左脑造成了反应迟钝等现象,但她的家人宁愿相信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也不愿意为她签字动手术,他们要求出院,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脑膜瘤患者从我眼前推走,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啊。”

神经外科医生最爱脑膜瘤,因为那大多是良性的,而且很容易被切掉。戚维扬相信,困扰朋友的绝不仅仅是失去这么一个难得的练手机会——虽然或许其占比达到了绝对优势——自然也有对老人家人放任不管的愤懑,但医生的职业就是这样,只有病人在医院里才能够施救。他很清楚,从事医疗专业并不等于把治病救人视为天职己任,大多数人还是因为优渥的薪金或是家里的传统而从事这份职业的,只不过在与众多病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多多少少对生命有了些领悟,而正是这些领悟使他们慢慢的开始尊敬这份工作,自己亦然。

“只能理解为久病床前无孝子吧,或者是为了怕担责任?”

“那老太太是新中国第一代会计师呢,据说以前精明的不得了,唉。所以说,多生几个有什么好处?互相推诿。”

戚维扬想了想,“她先生还在吗?或许你可以先试着说服一下他。”

“应该是在,但没来看过她,大概是已经离异了。听护士们说和大女儿住在一起。”

“即便如此,作为父亲的话,几个孩子也是要听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胥黎笑了起来,“真有你小子的。赌一把?”

他们两个用茶杯碰了碰。

第三章:伪患者

戚维扬约了张小茶的母亲苏嫿女士,但来的是一位男士。

个头很高,瘦瘦的,略有些黝黑的脸庞带着一股精悍之气,从身形和肤色上可以看出是经常从事户外运动的人,穿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

来人向他点了点头。

“你是?”

“我叫苏笏,苏嫿是我姐姐。”

戚维扬哦了一声,“苏先生你请坐。”

苏笏并不多客套,他坐在戚维扬的前方,正对着他的眼睛。心理医生想,这是一位坚定的男性。对于心理医生这个颇为神秘的在某种意义上有着窥伺他人内心能力的职业,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正面。这也是戚维扬在自己对面摆了3把椅子的原因。

“大夫,你对于小茶的病怎么看?”

戚维扬深吸一口气,“失语一般发生在3-5岁儿童身上的概率较高,目前主要发现的引发源是孤独症,预后的效果不算理想,但在6岁后一部分儿童可以自行痊愈。像张小茶这样的情况比较少见,一方面是她幼年时并非失语症患儿,一方面是在遽现症状的前期并未发现突发性应激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刺激现象。”

他抬起头来看着运动青年,后者一脸茫然。

正打算说的再直白一些,苏笏突然开口,“您是在通过迂回的方式告诉我张小茶并没有病?”

什么人在不远处喷笑了出来,戚维扬抬头,护士方台台小姐正端着一杯水窃笑不已,他没好气地挥挥手,“小心把水洒了。”

“从目前存在的案例情况看,你可以这么认为。”

运动青年盯着他的眼睛,“你完全可以直接的告诉我她是有病还是没病。”

戚维扬有些不悦,从病人的角度他可以理解希望得到确切的答复,但是从医生的角度,他不可能断然说出“是”或是“不是”,这是一种习惯使然,并不是说他对自己的诊断没有信心,就好像肥皂剧里大夫说“我一定会救活她或他”在实际生活中不可能发生一样,大多数会一言不发,连那句“我们会尽力”也没有。

作为一门不断发展的实践派严谨学科,科学的方式和冷静的态度才是最好的应对之道。

“苏先生,从个人角度出发,我能够理解作为患者家属,您对这种表达方式的恶感,但我也希望您能了解,心理学是在实践基础上不断发展的。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我只能说她没有得失语症的可能性概率超过了其他概率,您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那您是否又能理解我的意思?我不是专家,我听不懂那些艰涩的词汇。”

“家属有知情权,我们有告知义务。”

“而作为家属的我只关心答案,是或是不是。”

刺儿头。戚维扬在心里暗暗的骂道。

诊室里的气氛有些僵硬,这个时候女人的温柔与韧性就发挥了其强大的缓和功效。

方台台将绿色的茶壶端上来,她先倒了一杯给不速之客,又递给戚维扬那个常用的绿色马克杯。是泡好的三七花。

苏先生一怔,站起身来,连声道谢。

戚维扬抬起头,正对上方台台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不禁在心里笑了笑,到底耳濡目染还是有些作用。

清香去火的三七花茶下肚,运动青年的脾气像是消了些。他的坐姿稍微放松了些,喃喃的说,“为什么简单的事情非要搞这么复杂。”一副有感而发的样子。

学术风发作的戚维扬正欲张嘴就被方台台一记凌厉的眼刀打缩了回去,只好装作没听见,不过说起来那很可能本来也不是对他说的。

运动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欠欠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个小U盘。

“大夫,你可以看看这里面的东西,看完以后你对概率的想法可能会有些转变。”

戚维扬接过U盘,连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

“那是小茶硬盘上的东西,我趁她睡着的时候拷下来的。”

……精神发育迟滞与青少年心理发育障碍……言语或语言发言障碍……失语症的几大表现……选择性失语……

都是从网上搜罗来的零星资料,不很系统,但也多少阐明了失语症的主要症状。

戚维扬轻轻的叹口气:“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苏笏闷声说,“聪明到可以瞒过心理医生?”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方台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孩子要装病?”

苏笏的眼神在戚维扬和方护士之间扫来扫去。

“因为我姐姐要再婚?”

戚维扬长出一口气,“她的失语对象是所有她不想与之沟通的人。一开始是因为听到母亲再婚的消息不想说话,有轻微的失眠与神经官能症,这一阶段应该是她的真实症状。后来发现这样可以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到自己身上,于是先是会成为自己继父的陈先生,接着是学校排挤自己的同学和批评的老师……”

“食髓知味。”

戚维扬看着方台台,护士小姐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赞成。

他抱着双臂,“她对母亲过于依赖。”

苏笏阴沉着脸,用食指关节揉揉鼻翼,“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她是装病还假装为她诊治?”

“不是假装诊治。她的应激模式是回避型,前期就有抑郁的先兆,我只能开一些低剂量的洛非帕明。而且,你姐姐,苏女士,也应该很清楚。”

“我姐知道小茶是装病?”

戚维扬点点头,“我想她应该知道,但是也没有办法放着这样的女儿不管。”

苏笏哼声道,“于是两个大人就陪着孩子玩过家家的游戏?希冀你低剂量的什么明终有一日起到作用,或者是小茶良心发现不再用生病来要挟自己的亲妈?您是大夫,有句老话叫作‘心病还需心药医’总比我清楚。”

戚维扬温和的说,“你说的很对,所以我才请苏女士今天过来。”

苏笏怔住。

“不过看来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揭开这层面纱,才由您替代。”

苏笏低下头,指节摩挲着挺直的鼻梁。戚维扬看着他,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还有长而密集的睫毛。

“您的意思是当面揭穿她?”他抬起头来,“由我出面和她长谈一次?”

“恐怕不会很见效。因为她大可以装作无法对你说话,你筹划中的‘长谈’自然就流产了。”

苏笏看着他。

戚维扬抿抿嘴角,“我是心理医生,对于装病的伪患者我无能为力。”

苏笏想,这个心理医生真是难缠之极,滑不溜秋的似条黄鳝,想从他嘴里套出个“是什么”、“怎么办”来,难于上青天,甚至就连那个难得的“为什么”也是自己答上来的。忍不住出言讥讽,“我以为心理医生可以钻进别人的脑子里,在精神领域无所不能。”

方台台正色道,“只有神经外科医生可以钻进别人脑子里,用手术刀和小号钳子。”

苏笏喷鼻息,他不是没有幽默感,但也许是职业所限,始终认为在工作时间一切谈论不应涉及玩笑。亵渎。在悲痛欲绝的家属或是呆若木鸡甚至铁嘴钢牙的嫌疑人面前,那简直是绝对的。

戚医生对于肤色和身形的推测很到位,张小茶的小舅是一名刑警。

戚维扬此刻却在神游,他想起曾有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对自己说,“这世上本就不存在能被语言治愈的心理问题。”

有谁的心,形成的结,能被别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解开?管你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一针见血,甚至是醍醐灌顶呢,那是只有当事人才明白的痛,也许旁人可以劝慰,可以推动,可是决定走出来的,从来也只有自己而已。

可是张小茶还那么年轻,诚然如方台台所说,那么漂亮的容貌,那么好的条件,没有人点醒她,她会觉得这样做无可厚非,母亲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全然不会想到母亲也是一个女人,甚至多年前也曾是一个少女。母爱的伟大会纵容孩子采用错误的方式达到自己的愿望,久而久之,难保不成为一个表演症患者,那可就更困难了。

想了想,戚维扬还是开口,“可以由我出面,刺激她对别人有反应,然后你们再继续。”

苏笏一楞,方台台也撇撇嘴,心想戚这双鱼座的老好情感过剩男到底还是没有修炼得如臻化境,一定要自寻烦恼。也好,反正早点解决那任性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丫头也省心,可惜这月余来的诊疗费就快没了。她却不知,戚维扬那也是出于自己的职业尊严考虑,胥黎和方台台已经够他受了,难不成还要在名单上再加一个运动健将?

于是几个成人花了整个下午在心理诊所里谋划着对付一个撒谎孩子的方法。

第四章:暗示加恐吓

运筹完毕,由苏笏打电话通知姐姐晚上约张小茶出来。

戚维扬心里有一种小小的罪恶感。他看看方台台,后者不为所动。

晚上张小茶来的时候戚维扬直接带她去了神经外科。苏笏、苏嫿、陈先生、方台台,甚至还有胥黎和林护士都在。

胥黎朝戚维扬挤眉弄眼,“看你弄什么玄虚?”

戚维扬不理他。

要不是需要神经外科的配合,他才不想叫这个大嘴巴过来。

他很严肃的向张小茶介绍,“这是三院神经外科的胥黎胥大夫。”

胥黎点点头,作微笑状,小茶没有理会。

“小茶,现在情况是这样。鉴于你的失语症一直没有明显好转,我们只能推测是器质性病变造成的,决定采用更积极的措施。我跟胥大夫商议了一下,准备给你做一个开颅手术,对脑垂体的刺激应该是最有效也是最后的方法了。”

小茶长大了嘴,惊恐的看着母亲。苏嫿狠狠心将头转向一边。

胥黎咧开嘴爽朗的笑着,在空旷的诊室里震的日光灯嗡嗡作响。

“别害怕别害怕,很简单的手术,就是打开颅骨,钻几个窟窿就可以,时间一般不会超过6小时,当然我们会给你打麻醉,不过长头发得全部剃掉。放心放心,脸上不会留疤。”

张小茶瞪着他,又转而瞪向戚维扬,一脸惊惧。

戚维扬清清嗓子,转向胥黎,“要不再试试最新的进口药,促进脑垂体分泌的?”

胥黎面有难色,“那个药好是好,有点儿贵呀。而且我们这儿存货也不多。”

苏笏恳切的说,“您就给开了吧,大夫。能不动刀子最好了,小茶正是爱漂亮的年纪,剃了光头多久才能长出来啊?而且永远头上都有一道疤了。”

胥黎勉为其难的点点头,使劲儿拍拍戚维扬的肩膀,“戚大夫,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哦,下个月的午餐费你都包了吧。”转而向众人说,“你们可得作证啊。”

戚维扬气的磨牙,心想这臭小子倒是入了戏了,趁机敲起竹杠来。

胥黎叫林护士拿来的所谓进口特效药其实就是换了包装的10%的葡萄糖酸钙注射液一只,方台台麻利的撸起小茶的袖子,她求助般的看着母亲,苏嫿垂下头来,看得出来心里正在剧烈斗争,陈先生轻轻的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张小茶愤怒的转过脸,几乎要憋出泪来,她哆哆嗦嗦然而坚持着伸直了胳膊。戚维扬的罪恶感更甚,为了不功亏一篑,还是要硬着头皮演下去。

“小茶,十五分钟后你会感觉到有些头晕,我们再来作个测试。”

张小茶红着眼圈,委委屈屈的坐了下来。

“我们会再训练一下你的反应能力,我来问你问题,你回答。”

她点了点头。

戚维扬看着表,快15分钟的时候他问道:“上周末的时候做了什么?”

“陪妈妈逛街。”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

“还记得买了什么吗?”

“妈妈买了两双鞋、一只包包、一条裙子,一件外套。我买了一幅白沙画。”

“还有呢?”

“周二去看了希腊雕塑展。”

戚维扬作势看表,“快十五分钟了,要没有效果的话……”他沉吟着。

张小茶紧张的看着他。

陈先生突然说道,“展览馆人多吗?”

张小茶脱口而出,“多极了,挤得要死。”而后突然楞住了。

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她。她先是尴尬的笑了笑,“进口药还真的蛮有用。”

没人吭气,大家都瞟着戚维扬,恶人都要推给他来做。

戚维扬叹气,正准备开口,苏笏的声音突然响起,“大夫刚才给你注射的是葡萄糖。”

第五章:只为自己活

张小茶一愣,终于慢慢的反应过来,脸色涨红,红的几乎要喷出血来。

她站起身来,对戚维扬怒目而视,“你设计我!我那么信任你,你设计我!”

戚维扬嚅动嘴唇,很想说“那是因为我拿着你娘给的酬金,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可是直说未免过于残忍,也就不分辨什么。

张小茶瞪着母亲,涨得通红的脸上,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捏紧了拳头就是不掉下来。

苏嫿坐在那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身体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看着我耍宝很好玩吗?你们是不是都在心里笑啊笑啊的?你是我妈,你是我妈啊!你就这么追求爱情,追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幸福,把亲生女儿置于不顾?”

苏笏上前一步,“小茶你不能这么跟你妈说话,她是你妈,她那么辛苦……”

张小茶回过脸来,大声反驳,“也不过是把我生下来!我又没求谁把我生下来!有谁问过我的意见?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世上又不要我?既然不能给我幸福把我生下来干什么?不如一开始就打掉!这样大家都高兴吧!想结婚就结婚,想离婚就离婚,没有拖油瓶,也不会拖这么大岁数,也犯不着找一个秃顶凸肚子的半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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