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歌舞顷刻演奏完毕,门外的卫兵很适时地高声吆喝道:“庄靖儒庄公到!”
这一声吆喝出了,下面的微弱杂音瞬间都静了一静,众臣面面相觑,俱是不解:已经致仕多年的怀化朝丞相,如今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有眼尖的却看到顶上的摄政王坐直了身体,一向鲜少有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愉悦,顿时心下通透如明镜。
当年六皇子自北燕逃回南陈之时,听说便是庄公替他在朝中牵的线,这才有了今日权倾朝野的摄政宁亲王。借宫中大宴之际将庄公请了过来,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情。
莫云笙探过身去与莫文皓说了几句,便见小皇帝点点头,向着外面道:“宣!”
庄靖儒现年七十有七,已是近了耄耋的高龄。他在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蹒跚而入,直至行到御前;刚要下跪,便见到上面的摄政王把手一拦,温和道:“庄公年事已高,不必多礼。来人,赐座摆酒!”
他可以越过莫文皓施号发令,但庄靖儒却不能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虽是无需叩首,也依旧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颤巍巍向着二人长揖及地,照例说了些新年的吉利话,这才去新给他摆出的位置上坐了。
身旁的工部尚书闻睿探过身来:“这么多年还被王爷惦记着,庄公真是好福气。”
庄靖儒呵呵笑着,嘴里却是一阵发苦,心中只道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被上面那位惦记着,是福是祸,还真是说不清楚。
先朝奉宣帝生性懦弱,被太尉秦彧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只能忍气吞声,他受不了朝中越发恶劣的局势,便在秦彧将苗头对准自己之前早早提出致仕,这才避开了后来大批朝臣被诬陷下狱,或贬官或流放的命运。他原本以为自己就此便可摆脱这永无休止的朝堂倾轧,却哪里想得到不过到了奉宣二年,竟有一个不速之客找上门来,却是这位自北燕九死一生逃回南陈,如今还是行商家奴身份的七皇子!
这位七殿下对自己的过往经历只字不提,却是开门见山地向他分析了如今南陈朝中的局势。皇帝病重且尚无子嗣,殡天后势必要从分封各处的众位藩王中选一个继承皇位;然而各藩王实力大体相当,又是谁也不肯服人,届时必定会引起刀兵之争。更何况后宫如今由秦彧暗中操纵,若是太尉随便抱出来个婴儿便说是皇帝的遗腹子,那么这莫家江山,可就真的不保了。
这些事情庄靖儒自然晓得,也知道如今朝上与太尉对立一派的大臣们正在头疼此事。然而接下来莫云笙之所言,却真正令他大吃一惊。
莫云笙对此事的解决很简单:毛遂自荐。一来,莫云箫在做太子时便鲜少出现在百官面前,当年知道调包之事的大臣原本便不多,如今朝中更是新人换了一茬旧人;如此一来在真相不明的官员和天下百姓眼中,他才是原本真正的太子。二来,他自北燕只身回到南陈,正是件有勇有谋的证明,可以安定人心。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他现在无权无势无根基,就算将来登上皇位后依靠的依旧是现在朝上的这些人,是个绝对趁手的傀儡。
话都说到了这般露骨的份上,庄靖儒也有些动心。权衡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动用自己在朝中残存的影响力,将莫云笙送入了朝堂。
然而他制造了这开端,却没有料中后面的结局。这位七殿下哪里是能够任人摆布的羔羊,分明是头得了势便回头反噬饲主的狼!
无论是平定藩王叛乱,还是诛杀秦彧,莫云笙的每一步棋都让他看得胆战心惊。奉宣帝又奇迹般地拖了五年才病逝,临终前却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个皇子;而莫云笙虽然没有坐上皇位,却成了与皇帝无二的摄政亲王。将年仅五岁的小皇帝牢牢把持在手里。而那些原本准备将他当做傀儡培养的大臣们,如今却只能战战兢兢地伏在其脚下,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庄靖儒品了口酒,因衰老而变得迟钝的味觉已经尝不出皇家今年的佳酿是何等口味。他眯起有些昏聩的双眼,望向上面意气风发的年轻王爷。
当年若是自己将七殿下拒之门外,又将如何?他不知道。
时光不能倒流,历史不能重演。他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人生难得糊涂,这往后的事情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便由他雨打风吹去罢。
阶下歌舞一支接一支地继续,可宴会的气氛依旧有些沉闷。莫云笙冷眼看着,忽地侧过头去,向着上面原本正襟危坐、现在已累得靠在龙椅上的小皇帝道:“皇上,臣先告退了。”
莫云皓这一日来自卯时便开始收拾,随后祭天祭太庙又是一通折腾,哪里是个六岁的孩子能够承受的;好不容易吃了些东西,困意便席卷而来,赶也赶不走。他正在迷迷糊糊之中,忽然听到皇叔的声音,本能地一个激灵坐正:“皇叔要……要走么?”
莫云笙神色不变,微微颔首道:“是,还请皇上容臣告退。”
“皇叔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小皇帝神情中带了几分关切,“是……肩膀又疼了?”
莫云笙眉毛微不可见地挑了一下,眼中光芒温和了些:“谢皇上关心,臣没有不舒服。只是……”他目光转向阶下,瞬间带了一抹嘲讽的冷色,嘴角虽然挑着,却是半分笑意也无,“臣要是继续坐在这儿,恐怕各位大人该不舒服了。”
莫文皓最怕他这副神情,身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小声道:“那……那朕就不留皇叔了。”
“谢皇上,臣就此告退。”莫云笙一拱手,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乐师与舞姬也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莫云笙淡淡扫了一眼殿内众人,竟是一言不发,径自下了御阶向外行去;站在原地的舞姬连忙让路。直至那一抹朱红色彻底消失在清一殿外,满朝文武竟是齐齐在心中松了口气。
乐音再度奏响,舞姬也重新载歌载舞。百官再度互相攀谈起来,却不再向先前那般压着嗓子窃窃私语,彼此也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有了摄政王的这场宴会,气氛瞬间放松热闹了许多;只有小皇帝瞅了一眼莫云笙坐过的位置,有些沮丧地低下头来,恹恹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莫云笙出了清一殿,却没有直接回府,而是登上了皇宫的北城楼。远眺献阳城内,他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目光却是越来越冷,最终化作刺骨的冰寒。
身后是王侯大臣的觥筹交错,欢歌笑语。眼前是无家可归的乞丐,冻死路边的饿殍。
湘郡遭了雪灾,灾民苦等了三个月的赈灾银子,被官员层层盘剥之后只剩了不到一成。近畿农户的土地被贵族强占,诉状投到他宁亲王府,却被数十位公侯联手找上门来,劝他不要插手这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年前军队发饷,赤水军的银子看着他的面上无人胆敢克扣,可其他军队却连棉衣都配不齐!
覆在城墙之上的手按得越发紧了,指节发白,手背青筋毕露。
这个国家依旧存在,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剥开光鲜华丽的壳子,流出的是发黄发臭的脓水,露出的是森森白骨。纵使他有千般万般神通,依旧无法挽救这病入膏肓的江山。权倾朝野的摄政亲王?呵,有多少人是畏惧他军权在握,有多少人是阳奉阴违,又有多少人时刻盯着他,只待他露出一点破绽便一拥而上,将他撕得粉碎!
他莫云笙欲救国于危难,然而面对这糜烂之局,也难免要生出几分心灰意冷来。朝中已是如此,在外又有强敌北燕虎视眈眈,匈奴和那西楚在结盟的背后也不知还包藏着何等算计,他之所为,究竟是会逆转国运,还是……加速其毁灭的进程?
“高涉。”年轻摄政王的低语在夜风之中飘散,最终传入身后沉默而立的侍卫耳中,“你可信人能胜天?”
“南陈积弊已久,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各自牢牢抓着自己的既得利益不肯放手,即便我身处如此高位,只要露出半点软弱,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
“赤水军捷报连传是不假,可对手不过是些孱弱疲惫之辈,赢了也没什么可夸耀的。将这只雏虎放出去面对强敌,当真能胜过那北燕玄韬军?”
“凭我一人之力,当真……能令这迟暮南陈,再度奋起?”
“王爷所问之事,在下无法作答。在下只知,厮杀之前动摇心智,乃武人之大忌。”男人终于开口。
紧紧按在城墙之上的那只手,在他这一句话过后,忽然松开。
莫云笙直起身来,长长吐了口气:“你说得对。事已至此,早就失去了转圜的余地,本王不能再回头,也不想再回头了。”
他微扬起脸来,眯起眼睛迎向云层之上那惨淡的月光。先前的迷茫已不复存在,黑眸之中跃动的光芒,比以往来得更加锐利坚决,呢喃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清:
“陆啸……我送上门来的这份大礼,也绝不是能让你轻松吃下去的!”
番外:皇侄
奉宣六年,秋。
夜雨敲在窗棂上,沙沙的一阵微响。莫云笙搁了笔,将刚写好的奏折浏览了一遍,闭上已有些酸痛的眼,揉了揉眉心。
“王爷。”书房门外映出女子的窈窕身影。
“何事。”
“宫中来人,请您进宫一趟。”蓝绛顿了一顿,声音有些发颤,“皇上这次……怕是不好了。”
按揉着眉心的手指动作骤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王爷,快三更了。”
“备车。”
“是。”
车轮滚在石板路上的轱辘声响在深夜之中听得格外清晰,已经沉睡的皇城此时却透出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多少间豪宅之内,多少双未眠的眼,都在盯着那气势恢弘的碧瓦朱墙,等待着这个帝国最尊贵之人吐出他此生的最后一口气息。
莫云笙以手支额,望着车厢顶上精致的纹路出神。
他的皇兄撑着那副孱弱的病体,为了重振皇权,为了给他争得在朝臣之中斡旋、建立自己势力的时间,又多拖延了五个春秋,终于也到了极限。
“七弟,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恍然间莫云笙又想起了五年前自己初次重返南陈皇宫,与莫云箫相见时的情景。卧在榻上的皇兄脸色青白,身体瘦弱,抓着他的手在颤抖,几乎要流下泪来,“秦彧挤走了庄相后便在朝中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更可恨的是此贼竟然染指后宫,害死了我母后!这宫中现在仅有的几位妃子都是和他秦家沾亲带故,只等朕传下子嗣,便要将朕除掉!朕这个皇帝……当得窝囊啊,实在是窝囊啊!”
“当年朕对不起你们母子,朕有愧在心,可现在能帮朕的只有七弟你了!朕不会去碰那些来自秦家的妃子,等朕到了大限之后,这皇位就传给你,就当做是给你的补偿了,可好?可好?”
他是如何回答来的?
“皇兄稍安勿躁,以免病情波动。当务之急是请皇兄重振精神,龙体康健,往后之事,自当细细筹划不迟。”
哼,真是滴水不漏。莫云笙闭上眼,沉沉笑了一声。
……
泰昌殿内一片愁云惨雾,内廷总管魏华安一脸苦相地在殿门口走来走去。一人撑伞提灯自前殿方向行来,魏公公抬眼望去,待到看清了伞下那人面容,一拍大腿:“诶哟喂,怎么让王爷一个人过来了!”说着推搡了身旁跟着的小太监一把,“快去伺候着!”
小太监赶忙跑过去,替莫云笙提灯撑伞。魏华安也提着衣摆下了台阶,站在雨中向着年轻亲王谄笑:“殿下哟,您可来了!”
莫云笙扫了他一眼,淡淡问:“皇兄如何了?”
魏华安听了他这一问,变脸似的瞬间换上了一副哀戚神情,一边跟着莫云笙向殿内走去,一边哭丧着脸道:“皇上他怎么都要见您一面,现在硬撑着呢!”说着还用袖口沾了沾眼睛。
莫云笙只是恩了一声,脚下并不停步。侍立廊道两旁的太监宫女见了他都忙不迭地下跪行礼,一声接着一声问安;莫云笙虽然没说什么,神情却有些不耐起来。
魏华安还想和这未来的皇帝多套几句近乎,正要开口,却被对方警告地瞥了一眼;方才打下的表忠腹稿顿时付之东流,只得讷讷停下步子,看着莫云笙进了皇帝寝殿,这才懊丧地一甩手,悻悻离去。
寝殿内陈设与五年之前并无二致,空气中弥漫着药汤的清苦味道,沉闷得让人无法忍受。莫云笙双眉微拧,脸色沉了下去。难怪一路行来见到那么多下人,敢情都是巴望着去他面前露个脸,却把皇帝孤零零丢在这里?
“七……七弟到了?”内室传来莫云箫虚弱的声音。莫云笙转过屏风,来到龙床旁边,握住皇帝骨瘦如柴的手,低声道:“皇兄,臣弟来了。”
莫云箫似是只剩了一口气在,明明还未到而立之年,却已是满头华发;一张脸瘦的骷髅也似,眼眶深深陷了下去。听到莫云笙的声音,他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你……你来……”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腔中发出破旧风箱扇动时的呼呼声音,“扶……扶朕坐起……起来……咳咳咳……”
见到他如今这副模样,莫云笙心中也不好受。小心将皇兄扶起身,在他背后又加了软靠;见一旁炉上还温着参汤,便盛了小半碗,喂莫云箫一点点喝下。
莫云箫喝了汤后似乎缓过了些气来,脸上浮起些血色,双眼也微微有了些神采;然而在场二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皇帝拍了拍床沿,示意莫云笙坐下;后者犹豫了一瞬,最终顺从。
“七弟,朕这一次怕是撑不过去了。”莫云箫缓缓道,“你回来的这几年做了不少大事,朕要感谢你啊。”
“为皇兄效力是臣弟的本分,皇兄如此说,岂不是要折杀臣弟。”莫云笙垂首恭声道。
“朕这次召你来,是为了嘱托你最后一件事……”莫云箫咳了几声,不自然地偏过头去,“朕……有一皇儿,藏在冷宫之内,如今已经五岁大了……”他似是也觉得自己此事做得卑鄙了些,话到末尾,声音已经微小得难以听清。
这消息太过出乎意料,莫云笙听罢也不禁怔愣,一时间竟是忘记了君臣之别,抬起头来望着莫云箫。
皇兄……并非无嗣?
他只是太过吃惊,但这副神情落在莫云箫眼里,却仿佛在责备他食言而肥;最初的羞愧消去后,皇帝心头很快浮起了被冒犯的怒意。他紧紧抓住莫云笙的手臂,身体猛地前探,两人面面相对,距离不过数寸。莫云箫的声音歇斯底里,到了最后几乎破了音,越发沙哑刺耳:
“发誓,你给朕发毒誓!朕在遗诏上封你为摄政王,你要发誓永远安安分分待在那个位置上,辅佐文皓到十六岁,便把权力交还给他,让他亲政!如若不然,朕就算死后化作厉鬼,也要一辈子跟着你!”
莫云笙看着破天荒对自己声色俱厉的皇兄,半晌,垂下眼帘。
并非愤怒,并非失望,他只是觉得十分好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了,每当需要他赴汤蹈火之时,对面这个人便会一阵推心置腹,末了不忘加上一句“等朕死后便将皇位给你”。这般口口声声,信誓旦旦,临到头来却捅出了一个儿子,还逼着他发下毒誓。
五年……呵,可不就是他重回朝堂的那一年?
挣脱开皇帝抓着自己的手,他站起身,面向莫云箫跪了下来,竖起三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