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怔,面露忧色:“可是旧伤又犯了?”
驾车人颔首,正要说话,却听车厢内那人率先开口,声音还带着些刚醒时的朦胧沙哑:“蓝绛,何事?”
女子忙垂首道:“王爷,匈奴左谷蠡王酉时便来了,正在前厅由骆先生陪着说话。”
“左谷蠡王……”男人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一别七年,也该来了。”话音未落,车帘已经掀开,蓝绛低呼一声“王爷外面雨大”,连忙上前举伞。
那人披着件黑色大氅,身形修长而略有些单薄。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六左右,眉眼五官秀美精致,却被左边眼角一道寸许的浅淡刀疤破去了阴柔,平添了几分冷肃。“高涉,”他解下腰间玉佩递给驾车人,“拿着这个到礼宾馆安排,明日我亲自去找鸿胪寺卿。”
驾车人接过玉佩应了。男人不再多言,转身向王府之内走去。蓝绛在旁边跟着,抬高宫灯照亮;大门上方的匾额被灯光一晃,“宁王府”三个烫金大字一瞬间亮起,转眼又没入沉沉夜雨之中。
对于苏勒来说,南陈的冬天比起草原的冰封数月来说并算不上什么,但这下起来便没完没了的大雨却是着实讨厌,滴在身上都透着股阴冷的寒气。此时坐在宁王府正厅舒适宽大的座椅之上,怀里还捧着个精致的手炉,虽然已经在等了一个时辰,对面坐着的这个名叫骆衡的南陈人对答又是滴水不漏,套不出任何信息,他的心情也还不算太坏,只是长途劳顿的疲倦感有些恼人罢了。
他正在走神,余光却瞥见那名叫骆衡的年轻人站起身来,向着门口方向一揖,口称“王爷”。苏勒顿时精神一振,知道正主终于到了,也跟着站起身来,以草原的礼节行了个抚胸礼:“苏勒拜见摄政王殿下。”
“七年不见,左谷蠡王可是别来无恙?”前方传来的声音和缓平易,仿佛多年不见的好友一般亲切自然。这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反应令苏勒一愣,也顾不得有些失礼,当下便抬起头来。
就算是七年前他与这人也仅是匆匆见过几面,依稀记得对方生得漂亮,这点倒是不曾变过;只是这嘴角噙着笑意的样子,却和记忆中那个被俘时冷冷反问自己的少年实在相差太多。
莫云笙将脱下的大氅递给身后的蓝绛,对骆衡轻声道了句:“怀卿辛苦,先下去吧。”随即便向着主位走去,一边对苏勒轻描淡写地解释,“皇上吵闹着不肯安寝,本王留下哄了哄他,故而回来的晚些,让王爷见笑了。”
某个猜想得到了证实,苏勒心中又多了些底。待骆衡与蓝绛都退下,厅内只剩下他与莫云笙二人后,便开门见山道:“大单于这次派我到南陈来,为的是什么,想必摄政王已经知道了。”
莫云笙慢慢旋转着手中的茶杯,也不抬眼,岔开了苏勒的话道:“本王听说,当年的战事最后是不了了之了?”
苏勒眼中闪过一丝不满,耐着性子点头道:“是。大单于听说了……淮水关的事情之后,便带着部落趁着雪还不大的时候向草原内迁移,来年开春时玄韬朔北两军齐发,只是扑了个空。”
莫云笙动作一顿,顺势将茶盏放回旁边桌上,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丝揶揄地道:“这也算是被北燕逼着远遁了。如此耻辱竟能隐忍七年不发,呼衍单于真是好耐性。”
左谷蠡王这下子有些动了火气,忍不住反唇相讥:“哪里比得上摄政王曾经!”
莫云笙却不动怒,身体后靠十指交扣放在膝上,悠然道:“卧薪尝胆,未尝不是坏事。若非当年在北燕几经波折,本王又如何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他话锋一转,转瞬间又是一副谦和诚恳的模样,和先前的怠慢判若两人,“王爷既然来了,就表示大单于已经有了计划,本王洗耳恭听。”
他这般说了,苏勒也不好再计较什么。自怀中拿出一封贴身放着的信件,递上前去。莫云笙接过拆封,细细读览,目光随着字迹上下移动,神色却是平静,看不出半点反应。
苏勒等了又等,莫云笙终于将信纸放到一旁,指尖在扶手上无声轻叩。“那西楚代王,可是足以信任?”
“西楚亡国才二十年,还有不少想要复国的前朝遗臣。一直以来没有动静,不过是因为忌惮玄韬军与勇烈侯,如今陆啸被贬为庶人,软禁在陆府之内,这么多年都不曾官复原职,他们自然心思也活了起来。”
手指的动作在听见那个人的名字时骤然停顿,莫云笙垂下眼帘,淡淡道:“既然如此,本王便放心了。大单于之规划甚合本王心思,此事便如此商定了吧。”
苏勒终于松了口气,欠身行礼:“多谢摄政王。”
莫云笙笑道:“南陈与草原将是世代盟友,左谷蠡王何必见外。三日后便是除夕,宫中将举行国宴,王爷可要赏光啊。”
苏勒一怔,连忙婉拒:“路途遥远,我还是尽早返回的好,更不敢打扰皇帝。”
“正是因为路途遥远,若我南陈不尽了礼节,岂不是要失礼数!”莫云笙一口否决,“本王已派了人去礼宾馆安排,明日自会有鸿胪寺官员前往。至于皇帝那边,”他弯了弯嘴角,“本王知会一声便是,断不会有什么麻烦。”
苏勒看了他神情,心中忽然一动。当下也不再推辞,躬身谢道:“既然如此,就感谢摄政王了。”
看这副样子,传闻中这位宁亲王在朝中说一不二的事情是真的了。这次南陈国宴,兴许能看到些有用的东西也说不定。
看着高涉与苏勒二人慢慢隐入风雨夜色之中,莫云笙面上的笑容也随之一点点敛去,最终又复回到往日惯常的淡漠。“怀卿可是歇下了?”他问身后侍立的蓝绛道。
“婢子来时,骆先生房中的灯还在亮着。”
“传他来澄明斋见我。”莫云笙下令,向书房行去。才一转身,左肩处却是钻心地一疼,痛得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再去烧些热水,取两块帕子来。”
蓝绛脚步骤停,有些担忧地道:“王爷,二更已经过了,您今日忙了整天,先歇歇吧?”
“不妨事。”莫云笙此时已经缓过劲来,摆摆手道,“让怀卿……一炷香之后来见我吧。”
当骆衡跨入书房之内时,见到的便是莫云笙躺在摇椅之上,闭目熟睡的样子。他已脱了去皇宫时所穿的那一身亲王朝服,换上了一身便装;领口敞着,左肩上敷了块热腾腾的帕子,未被全部盖上的狰狞疤痕一直延伸着没入衣内。年轻亲王的脸色在烛火照耀下有些苍白,眼下有浅淡的阴影,显得格外疲惫。骆衡没有出声吵他,自己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当年他名落孙山、身无分文,穷途末路之际被莫云笙收留下来。那时的骆衡只惦念着有口饭吃有份事做便是足够,哪里想得出有朝一日也能轮到六部大员笑容可掬地称自己一声“骆先生”。云泥之别,不外如是。
彼时的宁亲王刚刚加冠,外表还未脱去少年的青涩轮廓,行事却已经老练得令他吃惊。一晃五年,他随着莫云笙创赤水军,平藩王叛,镇压宫变,诛杀谋逆的前朝太尉秦彧,看着莫云笙一步步踏着敌人的尸骨拾级而上,从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逐渐蜕变为权倾朝野的摄政亲王。
做事狠辣果决,对人淡漠疏离,莫云笙在一场场血与火的斗争之中蜕变得越发成熟,却也越发高不可攀起来。这样随意甚至于显露出些许脆弱的样子,却是已经极少见得到的了。
炉中一片木炭炸裂,发出轻微的爆鸣声。莫云笙惊得突然睁开眼,目光还未聚焦起来,猛地起身,手向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陆……”
刚吐出一个音他已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猝然收声。带着些微歉意,莫云笙向骆衡笑了笑:“让怀卿见笑了。”
“王爷近日劳累,还是早点安歇吧。匈奴之事并不急于一时,三日后的祭天大典,万事还要王爷过问。”骆衡诚恳劝道。
莫云笙摆摆手,将失了温度的帕子揭下来,抛入同样冷掉的水中,骆衡第一次清楚看到他肩上伤口,竟是新旧几处叠在一起,分外骇人。
莫云笙却不以为意,整整衣衫起身在桌案后坐下:“你既然来了,便先简单说说。”将桌上摊开的信纸递过去,“呼衍单于的信。”
骆衡迅速回神,探身接过。莫云笙后靠在椅背上,见他读到了末尾,开口问道:“如何?”
“发兵定在北燕明年春赋,届时其朝中繁忙,国库又恰好处于尚未再次充盈之际;草原又恰好雪融,原本是个大好时机。”骆衡微微蹙眉,“只是我国征赋之时和北燕相近,可否会有影响?”他顿了顿,“须知我国国库……恐怕要比北燕还要吃紧。”
“那便早一个月征收。”莫云笙不假思索地道。
“早一个月?”骆衡吃惊道,“骤然调整,百姓怕是难以适应。”
“赋税减三成,但这一年之中,皇宫及各王爵公侯开支减半,禁狩猎,禁大肆宴饮,禁收罗奇珍美人。开战之后便去夺北燕的粮草钱银,以战养战。”莫云笙扯了扯嘴角,神情有些轻蔑,“不过一年而已,也该这些蠹虫放些血出来了。”
骆衡依旧蹙眉不语。莫云笙又道:“匈奴要向北燕复仇,并不需要等上七年,只是他们势单力孤,难以成事,故此要待到西楚遗民心思彻底活泛,而我也在南陈经营起自己的势力,并训练出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军队来。长久无战事,玄韬军又失去了首脑,很难在短时间内回复到往日所向披靡的程度上来。”
搭在扶手上的五指微微收紧,“北燕皇帝向来多疑,七年以来陆啸的行动一直被限制在上洛城内,不曾有半点放松,连近在城外的玄韬军营都不准去;离开了军队的将军,不过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只是世事无常,若是再度延后怕是会再度生变。这一战,不能再拖了。”
骆衡看上去终于被说服,低叹一声道:“王爷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怀卿遵从便是。只是限制王公贵族开销一事,怕是会引起反弹啊。”
“这个你无须担心。”嘴角微挑,莫云笙瞳中刹那间已是一片冰冷,连眼角那道十分浅淡的伤痕都狰狞地鲜明了起来,“事关国家,江山社稷面前依旧贪图一时享乐者,留他何用?从重论处便是。有了第一个杀鸡儆猴,其他人自然乖乖遵从。”语气骤一和缓,他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小皇帝若是带头做了榜样,下面的也就不得不仿效了吧。”
听到前一句话时骆衡神情还没什么变化,待到最后一句时却是脸色微变,起身一揖,低声道:“皇上尚且年幼,请王爷务必把握分寸。”
他此言已是有了几分怀疑告诫之意了,莫云笙却并不动怒,反倒微微笑了起来:“哦?”
骆衡并未抬头,语气却有些急促:“怀卿知道这龙椅原本应是王爷的,若非当年之事也不会让于先帝;然而稚子无辜,如今南陈正在紧要关头,请王爷……”
“怀卿啊怀卿,我在你眼中是如此不分轻重缓急之人么?”莫云笙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神色颇有些无奈,“‘辅佐皇上到十六岁便将权力尽数交还’,我可是在先帝榻前发过毒誓的,你又不是不知。”
骆衡顿时噎住,呆了半晌才又坐回原位,有些赧然地低声道:“怀卿失礼,请王爷恕罪。”
“无妨。”莫云笙笑道,眼底划过几许异样神色,一瞬又被压下,“都是我莫家江山,皇位是他莫云笙的,还是我莫云箫的,又有什么分别呢。”见骆衡放下心后神情越发尴尬起来,知道他是为了刚才怀疑自己而心存愧疚,摆了摆手道,“夜深了,怀卿去安歇吧。”
骆衡的身影消失在书房之外,莫云笙身体后仰,闭上眼睛,感受着左肩处从未消失过的疼痛顺着经络一点点蔓延,渗透到四肢百骸中去。
痛得越狠,便记得越深。
九死一生跨越重重深山,为了重回献阳不惜卖身为奴;朝中党争,毛遂自荐做了一方的傀儡、另一方的靶子,在夹缝之间周旋求存;顶着重重怀疑挫折白手建立赤水军,终于将军权握在手里;直到莫云箫死时才知道受了他的算计,被逼着发下毒誓,将来要将拼来的这一切双手奉上。
陆啸,我经历了这重重磨难,如今终于足够资格和你并立天下。
执念已了,七年前欠你的,往后会如数偿还。
第四十九章:宫宴
“皇上驾到!”
“宁亲王到!”
随着大太监的两声吆喝,清一殿的满朝文武齐齐站起身来,肃容而立。看着摄政王在皇上前面一马当先跨入殿内,几位老臣的眉毛都是狠狠跳了一跳。
北燕服色尚玄,而南陈尚朱;莫云笙今日穿了一身绣着八条金龙的绛色摄政王朝服,头戴金冠;即使是大年初一的喜庆日子,他依旧是神情淡漠疏冷,却越发显得气势慑人。反观被他牵着左手,身量还不及其一半的小皇帝莫文皓,虽然穿着象征九五之尊的皇帝衮服,神情却还带着些畏缩,完全不及自己皇叔半分气度。
莫云笙对两旁脸色各异的大臣视而不见,笔直向前方的御座走去。他步子大,才六岁的莫文皓自然跟得吃力,磕磕绊绊地几乎小跑了起来。这下子几个老臣表情更加难看了,有一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却被身旁同僚眼疾手快地压下,以目光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宁亲王在朝中说一不二,就连皇上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哪个不长眼的去开口顶撞,纯是活得不耐烦了!
莫云笙将莫文皓抱上龙椅,自己也在旁边另设的位置坐下。百官面向二人,齐齐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近百人的齐声高喝在大殿内回响,渐渐消弭。一阵沉默之后,自上面才传来微弱胆怯的童音:“众……众爱卿平……平身,落……落座。”
“谢万岁!”
众人谢过,复又坐下。只听得小皇帝结结巴巴道:“新年伊……伊始,朕……朕……欲与民……同……同乐,众位……众位爱卿不必……不必……”后面却是忘了词,急得他坐在位置上直扭;偷瞄了一眼旁边十指交扣神色淡淡的皇叔,小嘴一瘪,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在打转。
一片死寂,动一下衣袖袍角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阶下百官都是屏息凝神,生怕出点动静让小皇帝当场哇地哭出声来。听说今日匈奴的贵客可是在的,千万别丢了南陈的面子!
这令人尴尬的状态又持续了不知多久,上面终于再度传来了声音:“皇上之意,乃是众卿不必如在朝堂上一般拘礼。”莫云笙悠悠道,一瞥莫文皓,“臣猜得可对?”
“皇……皇叔所言……所言极是!”小皇帝找到了救星一般,眼泪汪汪地点头。
“谢万岁恩典!”下面百官又是一齐躬身称谢。这次莫云笙也不待莫文皓出声,直接越俎代庖道:“众卿不必多礼。来人,奏乐!”
精心编排的歌舞很快献上,然而有了前面这一段插曲,众文武的兴致也被消去几分,气氛并不热烈。莫云笙像是毫无所觉,斜倚在一旁扶手上,慢慢啜饮着杯中美酒,目光似是漫无目的般在阶下逡巡;在正和旁边鸿胪寺官员低声交谈的苏勒身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