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韬军,天下闻名的玄韬军,十年前兵临南陈国都城下,如入无人之境的玄韬军。
莫云笙神情无甚变化,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地面尽头逐渐显现、裹挟着滚滚沙尘朝这边而来的墨甲军队之上,不曾移开半分。
两国边境,古城关前,十数万赤水军精锐严阵以待。荒野苍茫一望无际,恰是处绝佳的战场。
“各归其位,静候帅令。”莫云笙扬手。
“是!”
众将轰然应诺,各自散去。莫云笙依旧盯着与己方不断缩短着距离的敌军,突然皱起了眉,轻声自言自语道:“不对。”
中军前方高高扬起的帅旗,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代表陆家的玄色大纛。这支军队……并非陆啸在带领着。
那么眼下掌握着这支军队的,是谁?它原本的统帅,如今……又在哪里?
握着马缰的双手紧了紧。莫云笙说不出自己眼下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迫切地想看到那个人的面容,却一点也不想在战场上与其相见——尽管他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
将那些复杂的情绪抛开,年轻统帅在马上挺直了脊背,看着对面的军队继续前进,最终在一个恰当的距离停下脚步。一片寂静,短暂的对峙过后,玄韬军中突然响起了敲响军鼓的声音;兵士无声地向两边分开,一人自当中而出,白马银枪,在身后玄甲军队的映衬之下显得分外醒目。他抬起手臂,长枪直指站在最前方的莫云笙,尖端上反射的一抹阳光格外刺眼。
跟在莫云笙身后、与高涉并排的传令官陈启惊愕地轻声开口:“这是……邀战?”
他这句话刚刚脱口而出,便见自家主帅已是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看着莫云笙在自己七八步开外勒马,那人这才放下手臂,懒懒笑道:“故人相见,六殿下看上去并不是很高兴嘛……哦,险些忘了,如今应该称一句宁亲王才是。”
莫云笙见到是他并不很吃惊——这种不靠谱的行为,想来在北燕也只有这位越王能做得出。他扫了一眼容照身后小步跑马上前,弯弓搭箭遥遥对着这里的五名玄韬军士,讽刺道:“越王殿下一身白甲,是想为我赤水军树靶子么?”
此时高涉也到了近前,同样弯弓搭箭,直指容照头颅。容照恍若不知,笑道:“大小军情都由孙将军操持,我不过是个挂名主帅,一会儿开打就躲到最后面去,离战场远远的。你们要是能杀到我近前来,那便是玄韬军败了,我躲与不躲也无甚意义。”他随手挽了个枪花,语气轻快,“既然人都露面了,说两句就撤回去也不是回事儿,来个阵前切磋如何?来日旁人再说起此战,也不免为一段美谈——”话音未落,他突然一抖马缰向前冲锋,枪尖直指莫云笙眉心。
莫云笙一直密切注视着容照手上动作,见他猝然进攻也不意外,偏头轻巧避开,抬枪便刺。两人毫无预兆地厮杀起来,手中兵器都是长枪,几个回合下来竟是不相上下。
“只怕后人论及此战,只有‘荒诞无稽’四字可言。”双枪交叉别在一起,莫云笙咄咄逼人道,“陆啸在哪里?为何玄韬军会由你统率?”
“怪哉,我以为你多少会去打探他的消息。”容照挑眉,“当年之事说大了便是个里通外国的罪名,若非皇兄在上面镇着,那帮老家伙恨不得把他吞得骨头渣都不剩。除职夺爵,府内圈禁,这都是诏告天下的了,堂堂南陈摄政王,想来不会如此消息闭塞。出征前我在朝堂上见过他一面,人都憔悴得没个正形了,两颊凹陷声音嘶哑,啧啧……看上去可真是落魄可怜得很呐。”
尽管知道此人言语不可尽信,少不得要夸大几分,但随着容照的描述而在脑海中勾勒出的陆啸的形象,仍然让莫云笙的心顿时抽紧。容照却仍不罢休,身体猛然前探盯着青年双眼:“做出这副虚伪的表情是给谁看呢?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正是你一手促成?”
这句话正中莫云笙要害,当下手中力道便泄了几分;容照抓住破绽向其颈间突刺,莫云笙回过神来急忙闪躲,枪尖划过肩头在盔甲上留下一道深刻的痕迹,下面露出的白色里衣也渐渐染上了红色。
打马后撤几步,莫云笙深吸口气平复被搅乱的心神,冷冷道:“当年他率领玄韬军进犯南陈,令我流落异乡受尽欺侮,难道我还要感谢他不成?”
容照却不追击,只是持枪站在原处,悠悠道:“我还道你这几年蜕变得彻彻底底,这样一看仍是当年那个嘴巴上不肯饶人的小家伙嘛。”他话锋一转,“我只刺激了两句你便方寸大乱,这主帅可当得不够格啊。”
“短短数年之内便荣登高位执掌朝政,六殿下的谋略胆识着实令人赞叹。可我不明白,你乖乖地在南陈做你的权臣便是,何故要主动起兵,向北燕宣战?当真以为有了匈奴和西夏的那群叛逆联手,便能胜券在握?”
“不说别的,就说当下——你真的觉得手下的兵士,能够胜过天下无双的玄韬军?”
“胜与不胜,可不是信口所说便算的。”莫云笙已镇定下来,淡淡道。
“也是。”容照一笑,“那便奉劝六殿下一句,最好抓紧时日速速退敌,免得日长梦多。我多年不读兵书,除了几分武艺还在,其余都只剩了个花架子;那正主如今领了八品荡寇将军之衔,正带着当地守军在西疆平叛,若是拖到他功成而返,回归玄韬军之日……接下来会如何,想必六殿下比我更清楚。”
说罢,他便拨转马头,施施然回返己方阵营,毫不介意自己的后背暴露在对方视野之内。莫云笙注视着他的背影良久,终于也一扯马缰,转身离去。
随着双方主帅归阵,赤水军与玄韬军中,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代表进攻的鼓声。
战争,就此开始。
******
这一战直至日落西山之时方歇,两军各自鸣金收兵。玄韬军后撤半里扎营,与赤水军遥遥相望。
莫云笙带着手下将领向帅帐而行,耳中听着下面粗略估计的伤亡状况,不时将帅令发布下去。不多时到了帅帐跟前,谁料他刚掀开遮帘,便见一人冲到自己面前,尖声尖气道:“哎呦我的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一见此人莫云笙不禁皱起双眉,语气也冷淡下来:“高公公。”
被称作高公公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太监,生得又干又瘦,尖嘴猴腮。只见他满面惊惶,口中又急又快地发问:“来的是玄韬军?可是那陆啸领兵?能敌得过吗?”
莫云笙耐着性子答道:“玄韬军不假,却是北燕皇帝的兄弟带兵,并非陆啸。”
高公公还在喋喋不休:“王爷您可千万悠着点儿,若是将北燕皇帝惹恼了,重新启用陆啸那煞神,保不准还要再杀到献阳城下,到那时可如何是好……不如便趁他还没过来,把这两郡先退出去,好歹淮水关握在手中,也算是有些收获……”
他当着赤水军将领的面说出如此丧气之言,在场众人早就脸色难看;待到听他说要退守淮水关时,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性子粗声喝道:“吃进去的,哪有再吐出的道理?高公公好不懂事!”
那高公公在内廷也是个地位不小的总管,遭此抢白不禁被气得脸色发红,瞪起眼睛看向那年轻将领:“本……本监军和王爷说话,哪有你这无名小卒插嘴的道理?好生的没规矩,小心来日咱家向皇上参你一本!”
那将领嗤了一声,正要回嘴,却被莫云笙以眼神喝止,只得忿忿作罢。莫云笙又看向高公公,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公公也知道自己只是监军,而非主帅。”声音却蓦地冷了下去。
高公公猛地一噎,还来不及做声,莫云笙已转开头去,望向站在门口的卫兵厉声问道:“非军中将领不得擅入帅帐,军纪难道是一纸空文不成?”
那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鼓足勇气上前道:“禀主帅,卑职确实试过阻拦,可……”
“违背军法已成事实,自行去领三十棍。”莫云笙却不再理他,又看向老太监,“接下来要升帐行军议,公公请吧。”
高公公还不甘心,强自辩驳:“咱家是皇上谕旨亲封的监军使,当然有资格列席……”
“在本王的军队里,上得了战场杀得了人的才算是将领。”莫云笙垂眼看他,面露讥讽,“什么时候公公双腿不再发抖了,再来和本王争论吧。”
高公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气又怕地看了莫云笙一眼,终是恨恨地一跺脚拂袖而去;口中还嘟囔着“离了献阳便不再是摄政王”、“看你还能威风几日”云云,直至出了帐外才渐渐听不到了。
莫云笙却是神色如常,仿佛毫无所觉:“都坐下。”说罢自行向主位去了。
众将也纷纷按军职落座。先前顶嘴的那年轻将领瞧着高公公离去的方向,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老阉货!”
“逢延。”莫云笙正在翻看放在案上的几份军报,听到这句抬起头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他毕竟是上面派下来的监军。”
逢延刚刚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满不在乎道:“怕什么?小皇帝字都没认全呢,送上去的折子不还是要王爷来批?写多少都白费!”
莫云笙冷漠严苛、不好相处的名声在外,对与自己帐下的这班将领却很是宽容。赤水军是他一手建成,这些人也都是他从各地驻军里一个个亲自挑选出来,一步步提到如今的位置上的,感情自然深厚,私下相处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逢延此话一出,便也有不少将领出言附和,顺道再骂那老太监两句,其他人即便没有开口,也是面露赞同之色。放眼看去,整个大帐之内便只有三人格格不入:高涉立于帅位旁侧后,依旧面无表情;陈启坐在左侧首位,神情若有所思;莫云笙听见逢延的话皱了下眉,却也很快舒展开来,恍如无事般道:“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今日与玄韬军一战,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见他提到正事,将领们很快严肃下来,纷纷提出自己的见解。莫云笙只在一旁听着,也不表态;等到下属们都说完了,这才将斥候巡夜看守辎重等等要务发布下去,待众将一一领命后,便令他们各司其职去了。
很快,帐内便只剩下了陈启、高涉与莫云笙三人。
“云昭有事?”见他神色欲言又止,莫云笙问道。
云昭便是陈启的表字。他似乎颇为犹豫,踌躇半晌这才低声问道:“末将自知逾越,事后但凭王爷降罪,绝不敢有半句怨言。敢问王爷,此番与北燕一战,朝中大权……是否已旁落他人之手?”
第五十二章
玄韬军中,帅帐。
“无趣,真是无趣。”将手中的话本抛到案上,容照撇着嘴恹恹道,“一早便知这军中乏味,无美人无歌舞亦无佳肴,若不是那一日皇兄硬要我在朝上做出头鸟,我又怎么会巴巴地到这边关来?”说着望向对面人,忽地又是一笑,“还好有你在,不然真是要困死在这里了。”
“王爷谬赞,受之有愧,宫九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坐在他对面的赫然是那上洛城中的小倌馆馆主,“身为一军之主帅还能如此清闲,王爷也算是稀奇了。”
“玄韬军自成一体,我贸然进去指手画脚,只会乱了阵势。”容照无谓道,“朝中谁不知越王不学无术,若是真让我去排兵布阵,孙将军他们嘴上不说,怕是心中也是要不服;届时将帅离心,反倒不美。”
“前几日王爷下令不能大军进攻,只许以小股游骑袭扰敌营,各位将军无法施展拳脚,可都在心里憋着股气呢。”宫九道。
容照一哂:“他们恨莫云箫害了陆啸,自然恨不得将其一把拿下,好为陆啸报仇。只是这正主还没到场,戏便开演了,岂不是很可惜?”忽然话锋一转,“南陈那边,进展如何?”
“昨晚密探传回的消息,一切顺利。”宫九道。
“你说的那人可是足以尽信?他如今也算是有权有势,又在南陈待了十余年;若是临到头来反了水,我们的算盘可就全落了空处了。”
“他算起来还是宫九的前辈,是方相一手培养出来的,王爷大可放心。”宫九欠身道。
容照慨然:“本王如今才发现,自己从前真是小看少涯太多了,能够格站在我三哥身边的,又怎么会只有一身好才学。也罢,我又不是正人君子,什么手段玩不下来?只是那位六殿下,往后在朝中的日子可是要越发不好过了。”
“说到那位宁亲王,宫九一直有一事不明,还望王爷能为我一解心中所惑。”见容照投来询问的目光,宫九续道,“前几日据密探来报,自从莫云箫带兵出征,南陈朝中先前被他压制的几位重臣便联起手来控制了幼帝,并对他先前提拔上来的官员进行了打压。莫云箫既然能在短短七年之间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怎么会料不到自己离开国都会造成这种状况?既然如此,又为何要执意挑起和北燕的战争?”
容照静静听着,末了才发出一声轻笑。“此番匈奴、南陈与西楚叛逆联手夹攻我北燕,你觉得哪一方能赢?”
“自然是我北燕。”宫九虽不解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却也顺着他的问话答道。
“非也,非也。”容照摇头。看到宫九吃惊的神情,他又一笑道,“不是说我们会败,只是并不具备十成胜算。你可知我为何在此坚守,不贸然进攻?要等着陆啸过来,不过是个表面的说辞,其实这是皇兄的旨意。”
“皇上?”宫九一怔,“愿闻其详。”
“从先朝我父皇命陆文远创玄韬军起,两代勇烈侯东征西讨,虽是打下了大片江山,却也促成了国内一片穷兵黩武之相,国库远不如当年充足。此番又逢荒年,更是雪上加霜,即便是将此次春赋所得全部供应到前线,却也无法同时支持三方作战。上去和赤水军打生打死,和在此按兵不动,你说哪一个更消耗钱粮?”
“自然是后者。”宫九恍然大悟,“王爷的意思是……”
“正是。这三方敌军之中,匈奴人向来齐心,西楚叛民也是抱着复仇之念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只有这南陈,外强中干,朝中重臣貌合神离,虽然势头最为凶猛,却也最不敢轻举妄动。我们这几日派游骑袭扰,你道那莫云箫便不想大军进攻么?只可惜他没有必胜玄韬军的把握,不敢也不能将赤水军就这样轻易赌进去——这可是他手中剩下的、能与朝臣们抗衡的唯一资本。而如今玄韬军驻扎在这里,他也不敢分心他顾,选另一条路线进攻北燕,只能陪我在这里干耗。”
容照似是有些说累了,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因为那粗劣的茶质皱了皱眉,旋即将其放下。“说到底,这三方虽说结成了同盟,却因为彼此距离遥远,关系生疏,最终也只能是个口头协定;既无共同首领,也无统一规划,仅仅是挑个日子同时发起进攻,名存实亡罢了。不过若是战事再拖延个把月,先撑不住的说不好倒是我们,不然少涯也不会要你过来,使出那种手段了。”
“原来如此,先前倒没有想过此中竟有如此利害。”宫九沉吟,“按王爷的意思,担心夜长梦多的不仅是我们,敌方也是同样;错过了这次机会,待到北燕重新筹备妥当,再行征伐,存活的希望便更渺茫了。莫云箫便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不顾朝中反对,执意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