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断江山——斩狐
斩狐  发于:2013年06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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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指不易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一个并不乐观的念头自心底浮上来,容照暗暗绷紧了神经。却听对面的帝王开了口,依旧是一副闲话家常的腔调:“近来事务繁多,无暇他顾,也没怎么过问五弟的情况,朕这做哥哥的可是失职了。”

“哪里哪里,承蒙皇兄心里还有臣弟一块位置,臣弟已是受宠若惊。”容照应答着,他觉得自己嘴角的笑有些发僵“皇兄帮忙挡下了御史台的诸多弹劾折子,臣弟还未好好谢过皇兄呢。”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上拿来与你说道。”容熙轻描淡写地道,下一句却正中王爷心思,“比起为南陈太子假造户籍来说,那些罪名可是轻多了,五弟你说是不是?”

暖阁之内,刹那间一片死寂。

时节不过仲秋,这里是皇帝寝殿的西侧暖阁,四角点着金丝炭的炉鼎,屋内温暖如春。容照却觉得自己背后发凉,就连手中的白玉棋子都好似成了冰块一般。

“五弟啊五弟,你可知道‘过犹不及’四字是何写法?”容熙丢了棋子,玉匣之内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在一片安静的室内听得格外清晰。

他语带叹息,话到了结尾却透出几丝威慑,隐隐带着警告之意。

数种应对念头在脑海中纷纷闪过,容照咬咬牙,一掀袍摆跪了下来:“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知罪?”容熙向后斜倚在软靠上,半眯了眼睛看他,语气淡淡,目光却是幽深,“你何罪之有?”

“南陈乃北燕之强敌,莫云箫为其太子,臣不该助其混入玄韬军中。”容照已经恢复了镇定,声音平稳而诚恳,完全没有了往日飞扬跳脱的模样,“臣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还请皇上降罪。”

“驴唇不对马嘴。”容熙却不领情,淡淡道,“你知道朕指的是什么事。”

心头的不安越发扩大,某个猜测隐隐成了现实。容照却不再开口,言多必失,他宁可让皇帝自己说出来,也不要大意吐露了原本隐藏得极好的心思。

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想看看,皇兄究竟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对自己的盘算又了解多少。

“不想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容熙偏着头看他,“也罢,朕来问,你来答。宫九是朕的人,你一早便知道,是不是?”

定了定心神,容照答:“是。”

“陆啸宠着莫云箫,不肯叫他伤心,将南陈换了皇帝的事情一直瞒着,却不曾想被你说了出来。”容熙起身,越过容照在地上踱起了圈子,“他二人走后,你那一番话却是说给朕听的。是不是?”

“是。”

“你既知宫九是朕的眼线,依旧频频去他那里寻欢作乐,为的就是将自己的行踪明明白白暴露在朕的眼皮底下,让朕放心。”他音调毫无起伏,容照却恍然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轻叹,“宫九倒是个厚道人,特地挑了话题让你做解释。”容熙顿了顿,“就算他不说,你也会找个法子将自己的意思传达出去。是不是?”

“是。”

“你想告诉朕,南陈病入膏肓,早已不是北燕的对手,就算莫云箫能回去并重掌权力,他若想要变革,自会与朝臣贵族产生冲突,内忧外患夹击,南陈只会是加速灭亡。朕信你的判断,从当年朕与容煦争位,你明着选择独善其身,暗地里却为朕吐露消息的时候,朕就相信无论是北燕朝堂还是天下局势,五弟都是洞若观火。”

如若我次次判断准确,如今也不必落得跪在这儿的下场了。容照腹诽着,神色却是谦恭:“皇上谬赞,臣惶恐。”

“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同样知道朕在顾虑什么……”容熙的步子不慌不忙,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容照心上。“皇上的心思,臣不敢妄加揣测。”他急急道,顾不得打断对方的话,“请皇上明察。”

“你此次帮着莫云箫入了玄韬军,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容熙却似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道,“陆啸治军极严,绝无徇私的可能;就算真的把莫云箫留在军中,也只会一视同仁,让他从普通兵士做起。如此一来莫云箫就算想刺探北燕军情,或是与匈奴勾结,也是有心无力。然而,”皇帝的语气突然转冷,那双黑底缎面绣龙纹的靴子在容照面前停下,“你错就错在,用这件事来试探朕对陆啸的信任究竟有多深。五弟的心思,皇兄可是猜对了?”

“……是。”冷汗悄然没入发间,容照自喉间挤出这一个字来。

“而且,你算准了朕会动心。”容熙面上已没了任何表情,居高临下,一双眼睛冷冷盯着跪在脚边的弟弟,“容照,你可知朕最恨旁人擅自为朕铺桥搭路?”

岂止是铺桥搭路,他恨的分明是容照揣测圣意,更恨的是偏偏此人算得极准。容熙不否认自己依旧在试探陆啸,从当初将其贬谪,到后来以太尉之衔相赠,再到往后的种种谋划;但容照这种自作聪明、越俎代庖的行为,却令他十分不快。

容照为何针对陆啸,他心中很清楚。天家手足之情素来凉薄,他二人表面一团和气,内心还不是互相防备?然而容照对他那表兄却是真心实意,处处为其谋划,这倒有些出乎容熙的意料。心中暗叹一声,他和缓了些语气,淡淡道:“朕在玄韬军出发前给了陆啸一道旨意,朔北军定然落不到鸟尽弓藏的地步,你大可放心。”

容照蓦地抬头,怔怔望着他;片刻才醒过神去,膝行后退几步拉开距离,郑重叩首道:“臣弟代朔北侯……谢皇兄恩典。”

“这会儿又成了臣弟与皇兄了?”容熙嗤了一声,却不多说,摆摆手道:“朕乏了,就不留你在宫中午膳了。退下吧。”

容照应了一声,低头起身,向暖阁门外走去。身后传来容熙漫不经心的声音:“今后,用不着和朕再耍什么小花招,没用。”

看着容照脚步一滞,随即飞快出门,消失在回廊之中,容熙复又在棋盘边上坐下,身体后靠,闭上眼睛。听到有人踏入房内的声音,他没有睁眼,轻声道:“少涯。”

方少涯在容熙身边站定,并不开口,只是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我自打做了这皇帝,却是愈发多疑了。”容熙抬手搭在眼上,声音带着苦涩,“明知道这些人都不可能背叛与我,却依旧不肯松懈,怕是非要等到将所有权力都牢牢抓在手里才肯放心。将来史书上,怕是要落下‘承启帝性多疑,好猜忌,刻薄寡恩,惯于兔死狗烹’之言了。”

没有人应答。正当容熙觉得自己得不到回应之时,唇上却忽然覆了两片柔软,只一瞬,便从嘴角擦过。方少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旧沉静温和:“刻薄君王与佞幸丞相,岂非绝配。”

纵使天下皆可道此人不是,只有他方少涯不能。这人为何心心念念要将实权尽数归于手中,他再清楚不过,又怎舍得去苛责半分。

容熙一怔,随即哑然失笑。伸臂环住那人腰身,与他耳鬓厮磨。“少涯……答应我,将来你一定要走在我前面。”

我会亲手为你挑选墓地,看着你下葬,逼着太子发下毒誓,不去惊扰你的安宁,然后等着与你在九泉之下再度相会。哪怕是到最后一刻,也绝不留你一人孤单在这世上。

“恩,我知道。”

在奉天门外等了一个晌午,小顺子已是饥肠辘辘,终于看到自家主子从宫内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王爷,咱……”待看到容照从未有过的难看脸色之后,他知趣地闭了嘴。

容照无心与他计较什么,一甩袍袖上了车。小顺子不敢多言,跳上驾位驱车向王府的方向而去。

身后的车厢一片寂静,静到让人有些心慌。小顺子心中挣扎半晌,还是决定鼓起胆子问问究竟是怎么了。谁知他还未出声,容照倒是先开口了,声音不冷不热:“皇上棋艺不佳,这是谁说的?”

“回……回王爷,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对于自家殿下问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小顺子一头雾水,但还是乖乖答道。

车厢里又没了声音。正当小顺子再次想要说话之时,里面终于传来了回应。容照的声音听上去恶狠狠的,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棋艺不佳?哈,皇兄的大手笔,哪是那小小棋盘能装得下的!”

第三十四章:边城

已是九月,原本翠绿的原野此时也带上了点点枯黄,秋风过境,一片萧瑟,无边无际。

李三打了个哈欠,看着一行大雁自北向南飞过。他揉了揉肚子,上次沾荤腥是什么时候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在这城楼之上,时间的概念已经模糊。

这里是鸣沙镇,北燕离草原最近的一座边城。原本就不太繁盛的城镇,在经过年前匈奴人三番五次的袭扰之后,变得更加荒凉。十户不曾存五,留下的都是些穷人,有钱财有能力的早就拖家带口迁去了郡城;就算是背井离乡,也比死在草原蛮子的弯刀之下要好!

但对于他们这些驻军来说,倒是没什么分别了。就算镇中的百姓全部迁空,他们也得留在这儿守着。

“三哥,三哥!”叫喊声将李三从走神中拉了回来。抬头看去,自远处跑过来一个半大少年,个子不高长得倒很结实,一张圆脸红扑扑的,额头挂着汗。他喘着气,抹了把头上的水珠,将被长年摸得油光瓦亮的葫芦递给老兵:“三哥,酒来了。”

李三捞过葫芦喝了一口,咂咂嘴。酒很淡,说不出兑了多少水,还带着股苦味。他叹了口气:“越来越难喝了。”

“赵老爹说眼下生意不好,只能将就了。”少年挠了挠头。

“来铁蛋,你也喝点。”李三将葫芦抛了过去。少年手忙脚乱地接住,他也是渴极了,“咕嘟”灌下去一大口,酒水顺着下巴直滑进衣服里面。李三看着直肉疼,忍不住开口数落:“嘿,你这饮驴呢!给我省着点!”

铁蛋憨憨一笑,将葫芦递还给老兵,也学着他的样子,贴着墙根坐了下来。“三哥,我来前儿路过朔北军营门口,怎么听他们说要撤了?那咱们还在这儿守着不?”

“守着,咋不守着。咱哥俩可是这扇城楼的守卫,就算天天当个摆设,也是不能缺了的。”李三摸着葫芦,“冤家对头来了,可不撤怎么的。”

“冤家对头?”

“就是你小子做梦都想去的那玄韬军。”看着小孩听了那三个字立刻两眼放光,老兵咧开嘴巴,在铁蛋肩头捶了一拳,“瞧你那德行!”

“三哥说说嘛,朔北军和玄韬军咋成对头了?”铁蛋凑过来,一脸讨好地望着李三。

“咱这北边三郡,那是开国的时候高祖皇帝给侯爷的封地。”李三拍打着酒葫芦,“单家在这儿守了百多年,

按理说蛮子就算来了也该是他们打,轮不到玄韬军把手伸过来。可皇上也好,先帝爷也好,该打仗了却都把玄韬军派过来,这不是在侯爷脸上扇耳光么?老侯爷那人脾气暴,当年的陆文远陆大将军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两方就这么结下梁子了。”回头一看铁蛋眨巴着眼睛分明听了个稀里糊涂,伸手在那圆鼓鼓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这都是老爷们之间的事儿,你还小,谅你也听不懂!”却是不说自己也是从旁人处囫囵听过来的。

铁蛋摸摸后脑勺,暗想还是三哥懂得多,顿时两只眼睛里全是崇拜,看得老兵心里冒汗,这小崽子可别再问下去,再问下去备不住他就得瞎编乱造了。却看小孩眼珠转了几转,又问:“那陆将军这回来,也是来打蛮子的?”

“废话,不打蛮子谁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那蛮子的头头知道么?”

“知……我怎么知道他知不知道?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李三瞪了铁蛋一眼。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地压低了嗓子,有些诡秘地道:“嘿你还别说,我以前呐,真见过这匈奴的大单于!”

自尚郡郡府桓安休整后出发,如今已过了五日。四周越发荒凉,草原,已是近在眼前。

先行去探路的斥候来报,鸣沙镇就在前面,天黑之前就能到达。自从匈奴犯边以来百姓纷纷内迁,单凌便拨了一支队伍驻扎在镇上,只等他们过来便腾出地方去。

在桓安的几日,说不上有多舒心,却比意料之中要少了不少麻烦。两支军队虽然互相看不上,但好歹有军纪约束着,没有生事;将领们都是直肠子,就算看彼此不顺眼,倒也不至于冷嘲热讽。只是看着朔北侯府那一片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陆啸心里切切实实地觉得,北燕开国第一功臣的单家,如今也快成了拔了牙的老虎,虽是余威犹存,当年那副凶猛的劲头,确实所剩无几了。

也罢。若不是他陆家带领的玄韬军横空出世,这北击匈奴原本便应是朔北军的职责,外有强敌又怎能懈怠?只怕是知晓了如今英雄无用武之地,也有些心灰意冷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皇上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才在出征之前给自己下了那道密旨吧。

将思绪自朔北军上收回,陆啸看向前方的猎猎风沙,开始回想前几日程英递上来的有关呼衍单于的情报。

请报上说,萨尔哈虽是丘林单于的儿子,但因为母亲是当年在草原上劫掠回来的汉人女子,所以并不受重视,一直以来也是默默无闻。等到丘林单于为先代勇烈侯所杀,诸子争夺王位之时,萨尔哈却随着自己的母亲跨越半个草原,回到了母亲的故乡。

至于后来这位大单于经历了什么事情,程英得到的消息也不甚详细。只知道他母子二人在北燕又待了近十年,后来其母去世,萨尔哈便跟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流浪过来的中年文士一同销声匿迹;再过了几年重新出现时,他手下已经聚集了一批好勇斗狠的汉子,成为了草原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随后降服各部单于,一统匈奴,坐上了空悬近十五年的大单于之位,年纪尚不过三十。

而这位大单于少年时期待过的那一片北燕土地,便是鸣沙镇。

“陈四娘当年是这镇子上有名的美人,一次蛮子过来抢东西,把她也抓了去。”李三喝了一大口酒,“她回来的时候简直变了个样,头发花白,瘦得跟干柴一样,看上去不像三十,倒像五十。身边还带着个孩子,喏,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十岁上下。”

“别人问四娘怎么从蛮子手里逃回来的,她也不说。她当年被抓走的时候爹娘哭得心都碎了,没过几个月老两口就双双入了土,屋子倒是还在。四娘就住了进去,大门一关,谁也不见;她那孩子就每天天不亮去镇北边的树林子里砍柴火卖钱,两只手磨得全是血泡。”

“他性子闷,跟个锯嘴葫芦似的,逼急了才吐出一两个字来。孩子长得挺好看,就是总摆着张阴沉的脸儿,一双眼睛要是盯着谁,那目光就跟刀子似的,能从人背上剜下二两肉来。赵头儿说啊,这小子那双眼睛,跟草原上的狼一模一样,看得人心里犯怵。”

“没人知道他叫啥。四娘从来没个好声气,成天价骂他杂种。邻里都说,路过陈家门顺缝儿往里看,三天里两头看见那孩子在院子里罚跪。”老兵一拍大腿,“嗨,那时候邻里街坊的还都觉得他怪可怜的,谁晓得现今人家成了蛮子的头儿!早知道他爹是单于,一早就拿刀捅死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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