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个规规矩矩的随从一样,跟着叶崇义离开了俄国馆子。两人没有立刻坐上汽车,先是沿着道路悠闲散步。叶崇义扭头要和陆雪征说话,然而身边没人,回头一看,见他走在后方,与自己正有一步之遥,就忽然烦躁起来,咬牙切齿的怒道:“你又不是狗,为什么要跟在我后面?”
陆雪征好脾气的上前一步:“我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叶崇义瞪着陆雪征,隐隐意识到自己是要发疯了:“和我在一起走路,难道还玷污了你不成?你这见不得人的下贱坯子!”
陆雪征一皱眉毛:“崇义,别闹。”
叶崇义到了这个时候,情绪失控,理智上也知道自己不应该闹,然而身不由己的就是要发火:“去你妈的!不愿意陪我,那你就滚!”
陆雪征没想到叶崇义的脾气竟然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不禁望而生畏。大街上人来人往,不是个争吵的场所,于是他按下心火,想要出言先把这疯子安抚住。哪知还未等他开口,道路对面忽然起了惊讶声音:“陆兄!”
他觅声望去,很意外的看到了唐安琪。
唐安琪穿着一身颜色清浅的长袍马褂,小分头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笑模笑样的横穿马路走过来,他粗声大气、很不见外的问道:“你遛弯儿哪?”
陆雪征没什么平等的朋友,如今骤然遇到唐安琪,倒也很觉高兴:“随便走走,你这是干什么去?”
唐安琪抬手摸了摸头发:“玩去!”
陆雪征向道路对面望了一眼:“就你一个人?”
唐安琪反问道:“一个人就不能玩了?要不然你陪我?”
陆雪征笑道:“你若是要去和你那些相好们约会,我就不便奉陪了!”
他的本意,是指唐安琪素日眠花宿柳,流连风月之地;而唐安琪心领神会,也大喇喇的开起玩笑:“别生分呀,咱俩感情也不错嘛!”
唐安琪大概是兴致很好,连说带笑。而叶崇义站在一旁,虽然当初也曾见过唐安琪一面,但是印象不深,早已忘怀,如今只看这人粉面桃腮,骚模骚样,野调无腔的乱开玩笑,除了做派偏于豪放之外,没有一处不像戏子的,就气的几欲晕厥过去。扬手狠捶了陆雪征一拳,他横眉立目的怒问道:“你他妈的到底还走不走了?想要死在这儿吗?”
这话可是有点犯了陆雪征的忌讳。而唐安琪这才发现原来陆雪征并非孤身一人,但是也没太在乎,因为自我感觉良好,向来没觉着自己形象尴尬,像个戏子。
对着叶崇义点头一笑,他很识相的对着陆雪征一拱手:“好嘛,原来你有伴儿啊。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这一阵子都在天津,改天你到我家里去,咱俩好好聊聊!”
陆雪征瞟了叶崇义一眼,随即望向唐安琪,满面春风的目送他过街离去。待到唐安琪长袍飘飘的走远之后,他才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了叶崇义的手臂。
一言不发的沿着原路返回找到汽车,他不由分说的从叶崇义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车门。先将叶崇义连拉带抱的推搡上车;随后他用力关上车门,自己坐上了前方驾驶座位。
叶崇义揉着胳膊坐起来,发狂似的大声质问道:“他是谁?”
陆雪征沉着脸发动汽车,缓缓驶上前方大街:“我送你回家。”
叶崇义从后排座位扑上来,伸手去掐陆雪征的脖子,又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嚷道:“王八蛋,你欺负我!你骗我!我要杀了你!”
陆雪征单手扯开了他的双手:“疯子,你是不是欠揍?”
叶崇义抓住了陆雪征的头发,锲而不舍的拼命撕扯摇晃:“他是谁?他是谁?他没有我好,你瞎了眼,去找那种货色?”
陆雪征被他揉搓的摇头晃脑,忍痛答道:“他是我的朋友,普通朋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
叶崇义再次扑上去,把脑袋从座位靠背的一旁伸了过来,灵活的像只鬼魅:“我怎么了?什么叫做‘像我一样’?”
然后不等陆雪征回应,他恶狠狠地一口咬上了对方的耳朵!脆骨在他的牙关中“咯吱”一响,而陆雪征疼的大叫一声,一脚踩住了刹车!
金小丰坐在客厅里,正在饶有耐心的给自己削一只苹果,忽然听得门口一阵喧哗。放下刀子走出去,他就见陆雪征拎着叶崇义走进楼内,半边脸上都是血迹。
他吓了一跳:“干爹,您怎么了?”
陆雪征没理他,拖死狗似的把叶崇义拽向楼上。而叶崇义连滚带爬的嘶声大骂着,却又精疲力竭一般站不起来。
金小丰转身走回客厅,吃苹果去了。
陆雪征把叶崇义扔进了书房里。
叶崇义红着眼睛,疯魔了似的死盯着陆雪征,同时嘴里还在无意识的喃喃咒骂。而陆雪征从写字台的抽屉中找出一把木尺,杀气腾腾的逼近了他。
一把揪起叶崇义按到写字台上,陆雪征三下五除二的扯下他那长裤,而后扬起木尺,“啪”的一声抽到了他的嫩屁股上。
叶崇义是从不挨打的,骤然受了这样一击,立刻痛极,开始摇头摆尾的哭叫挣扎。陆雪征却是并不怜香惜玉,抡起木尺接二连三的打下去,抽出一片脆响。叶崇义受不得了,随手抓起一只细瓷笔筒向后砸去,而在陆雪征扭头躲避的那一瞬间,他猛然跃起,扭头就跑;可惜长裤退下去后缠在脚踝,他刚迈出一步,便踉跄着向前扑倒在地。
陆雪征见状,也不再伸手压制他,单是握住木尺追着抽打;叶崇义哭哭啼啼的满地乱滚乱爬,最后竟是蜷缩在了墙角处,双手抱头哀哀哭道:“救命……好疼,不要打了,救命啊……”
陆雪征打到现在,已然出了这一口恶气,又知道叶崇义和自己那些干儿子不同,是个细皮嫩肉不禁风雨的,便扔下木尺,又掏出手帕走上前去蹲下来,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为他擦净了脸上的涕泪。
叶崇义这回是哭大发了,哽咽的快要抽疯,话也说不出来,两只手冰凉的,关节都僵硬了。陆雪征抓过他的双手揉搓了一番,又把他搂到胸前,一下一下的抚摸后背。叶崇义还在抽泣,已经到了神昏力危的地步,一阵阵的直翻白眼。
良久之后,叶崇义缓了过来。
他虚弱的依靠在陆雪征胸前,睫毛尖端上还挑着泪珠。仰头望向陆雪征的面孔,他的视线凝固在了对方那糊着鲜血的右耳上。
他嘶哑着声音轻轻问道:“雪哥,疼不疼?”
陆雪征坐在地板上,伸手搂抱着他:“疼。”
叶崇义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到你和别人好,我就很生气……”
陆雪征冷淡的“嗯”了一声。
叶崇义又道:“你不要记恨我,我再也不咬你了。”
陆雪征拉扯着他站起来,又弯腰给他提上长裤系好腰带。直起身来为他理了理头发,陆雪征说道:“如果你再这样疯下去的话,我们就分开吧!”
叶崇义立刻抬头看向他:“雪哥……”
陆雪征温柔的拍了拍他那肩膀,而后带着他向门口走去:“你回家吧,回家想一想。”
叶崇义停住脚步:“我不想回家,家里没意思。今晚我还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陆雪征拥着他向外走:“今晚我对你没有兴趣,你走吧。”
陆雪征撵走了叶崇义,然后开始四处找李纯。
金小丰赶上来说道:“戴国章今天派人把小灰灰送过来,李纯到火车站接猫去了。”
陆雪征命令金小丰:“你去拿点酒精和白药过来,给我擦一下伤口。”
金小丰坐在陆雪征身边,大大的手捏着一只小小的棉球,蘸了酒精为他擦拭脸上血渍。擦到最后,他发现干爹只是在耳垂上落了伤口,并不严重。狗熊绣花似的将一点药粉涂到伤处,也无需包扎,治疗便是到此结束了。
他猜出了这伤的来历,也知道陆雪征最恨在身体见光处留下疤痕。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端起药瓶棉球就离开了。
第三十五章:一网打尽
叶崇义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在氤氲的鸦片烟雾中反省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明,他幡然悔悟,立刻向金公馆打去电话,要向陆雪征道歉,然而金小丰告诉他:“干爹不在。”
他晚上再打,仍旧是不在。
第三天,他在中原公司精挑细选买下一块手表,又命工匠在背面表壳上刻了陆雪征的名字。揣着这样一件小礼物,他亲自来到了金公馆请罪。
李纯接待了他,陆雪征就是不在。
第四天,他又来了,金小丰告诉他:“干爹去北平了。”
叶崇义把手表留在了金公馆,转而直奔火车站,乘坐当天列车前往北平。寻寻觅觅的找到戴公馆,莫名其妙的戴国章出面接待了他。
“干爹来了?”戴国章发自内心的表示了惊讶:“没有啊!”
叶崇义看了戴国章那个憨头憨脑的模样,恍然大悟,扭头就走了。
在返回天津的列车包厢里,叶崇义独自坐在床边,目光都直了。
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撸起衣袖露出半截小臂,他送到嘴边拼命的咬,咬到剧痛,咬到流血;不知道咬的是自己,还是陆雪征。咬到最后他倒在床上,哽咽似的大口喘气,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他心疼,心脏很疼。陆雪征这样欺负他,他不能善罢甘休。
在叶崇义东奔西跑、死去活来之际,陆雪征则是在金公馆悠闲度日。
这天他坐在金公馆的客厅之内,颇为愉悦的逗弄怀中小猫。李纯蹲在地上,很仔细的为他擦拭脚上皮鞋——擦到一半,忽然抬头说道:“干爹,今天天热,一会儿出门的时候,换穿浅色衣服吧!”
陆雪征心情很好的向他一点头:“好——”
他这话还未说完,电话机那边却是铃声大作。他以为是唐安琪打电话过来催请,便向李纯一使眼色:“就说我马上出门,半小时后就能到了。”
李纯答应一声,起身跑到电话机旁,用干净的左手抄起话筒送到耳边,声音爽朗的应道:“您好,金公馆。”
下一秒,他却是扭头望向了陆雪征,随即降了一个调门:“哦……干爹还没回来呢……是的,还在北平……好的,叶先生再会。”
陆雪征一皱眉头,待李纯挂断电话之后,便出言问道:“又是他?”
李纯走过来蹲下,为他擦净了另一只脚上的皮鞋:“是。”
然后他仰起脸来,稚气十足的说道:“干爹,叶先生在电话里阴阳怪气的,还笑,怪吓人啊。”
陆雪征站起来,轻轻跺了跺脚:“别管那个疯子,我的衣服呢?”
李纯将刷子鞋油收到一只大纸盒里,又用一块抹布擦了擦手。忙忙碌碌的端着盒子跑出客厅,他刚要上楼去拿衣服,却是忽听院内起了一阵喧哗。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他的目光穿过大玻璃窗,就见一大队荷枪实弹的巡捕闯入院内,而看门的小仆人已经被他们按倒在地,反剪双手铐起来了!
这种情形,别说李纯没见识过,就连陆雪征也感到了惶惑。巡捕们如风而至,先用枪支逼住了陆雪征和李纯,随即一名半黑不白、既像印度人又像英国人的警官走上前来,用似通非通的中国话大声说道:“你们涉嫌制造多起暴力事件,所以,警务处对你们予以逮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仿佛是忘记语言,不能承上启下。末了他一点头,直接对着门口一挥手:“请走去巡捕房吧!”
陆雪征看清楚了巡捕们的武器与阵仗,自知抵抗起来没有胜算,而且一旦动手,就坐实了罪名,将来恐怕也再难翻身。默然无语的伸出手去,他任凭巡捕为自己锁上了手铐。而站在一旁的李纯,自然也是未能幸免。
陆雪征和李纯被巡捕们押上汽车,一路送去了巡捕房中。陆雪征只怕自己言语无心,会授人以柄,所以干脆一言不发,完全听话。及至进入了巡捕房内,他放眼一瞧,却是大吃一惊——原来面前这一间空荡房屋之中,已然拥挤到了人头攒动的地步,为首几人西装革履,正是苏清顺、杜小东、李绍文等人,后方鱼龙混杂,恐怕就是跟班喽啰之流了。当着英国警官的面,苏清顺只对陆雪征浅浅一躬,并没有开口呼唤,旁边的杜小东和李绍文见了,也立刻会意,不敢声张。倒是后方的随从们猛然见到陆雪征,惊讶之余一起安静下来。
这是一场预谋不久、但是策划十分秘密周全的抓捕。陆雪征本人、以及他在英租界的几乎所有门徒,被巡捕们同时出击、一网打尽。又因为嫌犯众多,审讯起来会有相当的难度,所以这些人被分成几批,暂且押进了巡捕房监狱内候审。
陆雪征乖乖进了大牢,因他身份特殊,所以身边无人陪伴,独自占据了一间牢房。牢房阴冷潮湿,一无所有,只在角落处摆了一只略带臭气的马桶。陆雪征到了这里,是丝毫感受不到天气的温暖了。背靠水泥墙壁站了片刻,他开动脑筋,开始思索那求生的门路。
像他这一类人,最好是永远游走于边缘地带,千万不要引人注目。他们的身家与背景也许乍一看十分清白,然而全禁不住深入的调查。遮羞的幕布一旦被人掀开,那不见天日的罪恶就足以让他万死了。
陆雪征没有慌。虽然他本人身陷囹圄、情形险恶,但是总算没有全军覆没。天津城里的其他人不敢保证,起码北平戴国章那边一定太平无事;金小丰白天出了门,现在大概也是安然无恙。也许可以找唐安琪来帮帮忙——总而言之,办法还是有的,希望干儿子们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要犯蠢。
陆雪征思索的用心,正在出神之际,忽然听得远方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走到那铁栅栏门前向外一望,他只见几道人影长长地投射在了地面上。
很奇妙的,他竟然通过那变形的投影,认出了叶崇义。
叶崇义,香气袭人的、满面春风的,停在了铁栅栏门前。
单手插在裤兜里,他意态悠然的上下打量了陆雪征,而后微微探身,优美而又造作的轻蹙眉头笑道:“嗳呀,陆兄,奇哉怪也,你不是人在北平吗?”
陆雪征心平气和的望着叶崇义,瞬间明白了一切——没想到这家伙翻起脸来,竟会下手如此狠毒。
叶崇义没有得到回答,就歪着脑袋,再一次饶有兴味的从头到脚扫视了陆雪征:“陆兄,此地感觉如何?”
陆雪征知道叶崇义人脉通达,可是没料到他会和巡捕房勾结连环,这样整治自己。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这回算是见识了疯子的威力。
“感觉不好。”他实话实说的作出回答。
叶崇义忽然无声的笑了,笑的浑身发抖,像是一口气上不来、随时可能晕死过去的模样。一抽一抽的笑了半天,他收住笑容,对着陆雪征一扬头,正色说道:“你要是感觉好了,我就感觉不好了。”
陆雪征点头叹道:“脾气真大。”
叶崇义深吸了一口气长吁出来,要笑不笑的又说道:“我一直以为在我们两人之间,我很贱,贱到连人格都没有了;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你更贱。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笑模笑样的盯住了陆雪征:“陆兄,这人一贱,就要吃苦头。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我看这地方很幽静,非常适合沉思。你也静下心来想一想,想一想你为什么这样给脸不要脸。”
而后他略一躬身,礼数周到的说道:“陆兄,兄弟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