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 上——尼罗
尼罗  发于:2012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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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碗炸酱面果然名副其实,碗大如盆。陆雪征抄起筷子,然后对着李继安一点头:“李团长,请吧。”

李继安也拿起了筷子:“陆先生,我不客气了。”

然后两人开始闷头拌面。

炸酱面这种东西,天生就不是斯文的食物,没有小口品尝的道理。陆李二人相对大嚼,一口吞下一团面条。一时雅间内不闻谈话声,只听碗筷响。如此直过了十多分钟,陆雪征才率先放下了筷子。

李继安随即咽下了最后一口面条。抬眼望向陆雪征,他没话找话的说道:“陆先生饭量不错啊!”

陆雪征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彼此彼此。”

李继安又道:“陆先生的拳脚功夫也不错,有时间,咱们两个切磋切磋?”

陆雪征摇头说道:“抱歉得很,我从不与人切磋。拳脚往来,总是一件伤和气的事情。”

李继安冷笑一声:“陆先生,我李某人虽是初来乍到,可也知道你的身份。凭你陆先生干的这份生意,还会怕和人拳脚往来吗?”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既然李团长也知道自己是初来乍到,那就还是不要妄自揣摩旁人为好。”

李继安听到这里,发现陆雪征话语不多,句句噎人,心里就腾起了一股子火焰,然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道:“陆先生言辞有力,不愧是这天津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陆雪征微微一笑:“什么数一数二,那都是笑话。无非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互相恭维出来的名声罢了。”

李继安盯着陆雪征:“哦?这个‘敬’字,似乎是大有学问。陆先生可否向我讲讲其中的玄妙?”

陆雪征迎着李继安的目光笑道:“无它,‘识相’二字而已。”

李继安向他略一拱手:“受教了,多谢。”

陆雪征和蔼可亲的答道:“不敢。”

李继安发出感慨:“陆先生不但功夫好,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正是被窝里放屁,文武双全;又好比孔夫子的卵袋,文绉绉啊!哈哈!”

陆雪征听他又用粗俗俚语打趣自己,不禁一皱眉头,颇想冲上前去将对方臭揍一顿。而在另一方面,李继安已经在臆想中暴捶陆雪征了。

两人心有灵犀的抬眼相视了一瞬,陆雪征随即若无其事的扭开了脸。

李继安依然凝视着陆雪征,第一次发现了他眼角处的泪痣。

于是他就暗暗的一笑,感觉这痣长的挺俏皮,还怪好看的。

这二位在心中将对方打了个半死,而后起身走到饭馆门外,颇为友好的分手告别。陆雪征,因为不愿招惹是非,当初还曾打算付给李继安一笔医药费,然而今日亲耳倾听了对方的妙语,真是发怒还来不及,如何还肯给他钞票?想到李继安野调无腔,居然把自己比作不叫的狗和孔夫子的卵袋,他坐在车中拿起小报,直看了两篇桃色新闻,才把那种愤懑渐渐冲淡了些许。

陆雪征刚刚抵达叶公馆,叶崇义也从外面回来了。他近来心情大好,竟也起了几分上进的心思,把从股票上赚得的钱财积攒起来,在外面购买了两处房屋,租出去吃瓦片,正是一桩长久的营生。

他知道陆雪征不讲大话,说要养活自己一辈子,就真能养活自己一辈子。不过凭他叶四爷的出身和本事,还不屑于去吃陆家的饭。

进门看到陆雪征,他当胸便是一拳:“中午你说来不来,跑哪儿去了?”

陆雪征抬手捂着胃部缓缓揉搓:“半路上被人拦住了,差点动了手。”

叶崇义一听这话,立刻收敛怒气,关切问道:“谁?你吃亏了吗?”

陆雪征摇了摇头:“我早有防备,没吃亏,只吃了一碗炸酱面,味道还很不错。你要是也想吃,晚上我带你去。”

叶崇义看他的确是安然无恙,便又欢喜起来:“我不吃炸酱面,咱们去起士林吧!”

陆雪征不肯陪叶崇义出去招摇过市,故而找出借口推三阻四,从今天拖到明天,从明天拖到后天,最后拖到了七月份,叶崇义发了脾气,陆雪征才无可奈何的随他出门逛了一圈。

夏日傍晚是最为美丽怡人的,两人在外面流连许久,当晚又如同交颈鸳鸯一般亲热了一夜。哪知到了第二日上午,就听说日本军队公然向宛平县城开了炮,两国恐怕是要开战了!

第五十六章:沦陷时节

陆雪征独自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单手拿着一只玻璃烟灰缸,他默默的深吸一口香烟,而后低下头去,向烟灰缸内轻轻一弹烟灰。

外间忽然遥遥的传来一声爆炸巨响,玻璃窗子被震的嗡嗡直响。蜷缩在陆雪征脚旁的小灰猫骤然站起来,毛发皆竖,却是并没有叫出声音。

戴国章微微弯着腰,快步从外走了进来。垂下双手停在沙发一旁,他低声说道:“干爹,日本军队进城了。”

陆雪征扭头望向了他,轻声问道:“唐家那边如何?”

戴国章思索着答道:“唐家已经快要散了,唐旅长自从带兵上了前线之后,一直没有音讯,都说恐怕是要不好。那个盛国纲师长,据说倒是已经跑回来了。”

陆雪征点了点头,忽然扭头大声喊道:“李纯!”

李纯答应一声,从外面颠颠跑进来,就听陆雪征问自己道:“还没有找到叶崇义吗?”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恪守着第一跟班的本分,极力克制住了这些天的焦虑疲惫,用分寸得当的声音答道:“干爹,现在电话不通,和叶先生联系不上。也派人去叶公馆找过了,叶家仆人说叶先生在市区内的房子全被炸平了,还有一家百货公司,一家俱乐部,叶先生都是大股东的,也被炸了。叶先生不听人劝,出门看形势去了!”

陆雪征垂下眼帘,将手中烟头狠狠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嘴里同时咕哝道:“这个疯子!”

然后他欠身向前,把烟灰缸放到了茶几上:“继续找,一旦找到,就把他——”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李纯察言观色,立刻接道:“接到这儿来?”

陆雪征思索着摇了头:“不好,我怕他受了刺激,更要闹人。还是把他送回家里去,留下人看守他,不许他再乱跑。”

李纯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跑去。而陆雪征这回转向戴国章说道:“你现在不要急着回北平,租界里安全。”

戴国章一躬身:“是,干爹。”

陆雪征挥了挥手,随即弯腰抱起小灰猫,又向后依靠了过去。

戴国章无声退下。

手指穿过小灰猫的厚软皮毛,陆雪征垂下头,用温柔与温度一点一点的安抚了小灰猫。又一阵闷雷般的爆炸声音响起来,小灰猫娇弱的蜷在他的大腿上,细细的骨骼在他那手掌下均匀颤抖。

陆雪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亡国奴”三个字扯上关系。他向来不关心时政,旁人说起九一八,说起满洲国,都让他感觉遥远,入得了他的耳,入不了他的心。

然而,日本军队的确是已经开进天津了,日本飞机的确是已经轰炸市区了。屠杀正在进行,难民们扶老携幼的向租界内冲击,人山人海,于是外国士兵架起路障,彻底封锁了出入街*道。

民族大义这些道理,陆雪征平日从来不想不提,但他是懂的。

天津卫从此变了世道。中国军队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他没有自信,不知道。

八月一日那天,杜小东在大街上偶然逮到了叶崇义。李纯当时没向他交待明白,所以他不假思索的把叶崇义塞进汽车里,一路押到了陆雪征面前。

陆雪征这些天对他遍寻不得,存在心里几乎成了病,如今骤然见了面,真恨不能给他一巴掌:“兵荒马乱的,你跑哪儿去了?”

叶崇义烟熏火燎的脏。倚着窗台站住了,他抬头对着陆雪征欲言又止的一笑,是惨笑。

这半年,因为一心上进,想要置办点扎实的基业,他把手中钱财全投到了房子和生意上。哪曾想大战从天而降,他瞬间就坠入了倾家荡产的苦境。

他往日那样能哭能闹能发疯,到了这般时候,却是异常的冷静下来,也许真是受到了大刺激。陆雪征见了他这个状态,也就不忍心再多加斥责了。

陆雪征打发叶崇义去洗漱更衣,又让厨房做了一碗软烂的汤面条,热腾腾的送到了餐厅里去。眼看着叶崇义心事重重没有食欲,陆雪征走去关好餐厅房门,而后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默然无语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存折,他将其掖进了叶崇义胸前的衬衫口袋里,顺势用指头在他胸口一弹:“傻子,别难过,咱们有钱。”

叶崇义放下筷子,低头抽出存折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存有的金额乃是二十万元整。陆雪征拉着椅子向他靠近了些,又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这钱是给你的,你可以零取着使用。要是担心不方便,等外面太平了,我带你去银行,把这存折改成你的名字,好不好?”

叶崇义手捏着存折,忽然转过身来向前一倾,依偎在了陆雪征胸前。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乖乖,有我呢,不用怕。起来吃饭,吃饱了就上楼睡觉去。”

叶崇义坐直身体面向餐桌,抄起筷子开始往嘴里扒那汤面条。

他的眼睛是红的,不是心疼失去了钱,也不是欣喜得到了钱。陆雪征待他这样好,他觉得纵算是眼下天崩地裂,他此生也是无憾了。

叶崇义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条,而后被陆雪征撵去卧室,上床休息。他让陆雪征陪他,然而陆雪征心里有事,躺不住。

陆雪征下了楼,把戴国章叫了来。

两人走进幽暗沉静的客厅内,陆雪征停在窗前向外望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唐安琪是个灵活的人,应该不会在战场上殉国。你派人出城到处找一找,我怀疑他是流落在外,回不来了。”

戴国章一点头:“是,干爹。”

唐安琪是陆雪征唯一的朋友,说起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唐安琪往日对他一贯豪爽仗义,他嘴上不说,心里有数。

唐安琪仗义,他也得仗义。到了这个时候,他能救一个算一个。据说城外战火连绵,人命已经是一分钱都不值,幸亏唐安琪那模样实在不像个兵,也许走了好运气,能逃得一条活命。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天津市面上大概恢复了安宁,新政府也全面建立了起来——当然只是傀儡而已,真正的掌权者全是日本军人。又因为华北一片混乱,所以投日的汉奸军阀们也各自拥有权力,抖起了威风。

在这样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苦不堪言的新世界里,大凡有一点骨头的人,都关了大门蹲在家中守节;而陆雪征也静静的在租界内蛰伏起来,不肯露面。

天津从来都是个繁华地方,和北平相比,另有一番复杂。有日本军人想要见一见“陆老板”,那意思是说陆雪征势力颇大,可以和青红帮的老头子们划作一级,如今正应该投身到新政府里,担个一官半职,开辟一条光明伟大的前途道路。

然而陆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日本军人硬是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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