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上——苏慕童
苏慕童  发于:2012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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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萧……

我都快忘了……

横在我们之间的,我努力填充的那道沟渠……

那名唤子萧的故人……

我都快忘了,还以为所有温柔都只是因为我这个人才给予的……

却原来,仍是替身。只是替身。

深深浅浅的悲哀从浅眠中醒来,无声地忽啸着,激荡着心魄,疼痛无以复加,抱紧怀里的白白,孩子只睁着纯净的大眼睛望着我,瞳孔里映出的那个人,眼神死水一样的空洞。

面上却是浅浅的笑。

“我是夏鸣蝉。”

没关系,我还有时间。我等得起。总有一天,我会将关于那个人的所有,通通从你心里抹去。

便要你以后,只看得到我。

不等他回答,亦不想再看他瞬间黯淡的神色,左手托住白白,空出右手,挽上他手臂,故作打趣,“快走吧,磨磨蹭蹭的浪费时间,难道是想晌午方至胡府,好名正言顺地蹭上一顿午饭?”

至胡府,早有人恭候在大门处,一见轻尘,就忙不迭地迎上来,指引至前厅。

府内富丽堂皇,装饰摆设近乎铺张,大红大金的,尽极华贵之能事。

这胡布也算是名贵一方的富贾,自称雅士,可这品味,倒真让人牙疼。

厅中一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听得足音转过身来,礼节性的官方专用笑容,拱手作揖,状似敬畏,“雪先生。”他右手被白布包扎,有血丝缕缕渗出。又以眼神问候旁侧的我,我轻点头以回礼。

“今日请雪先生来,实在是迫不得及,”一边奉座斟茶,一边愁眉不展,苦着一张原来威严的脸,“小女年方及笄,艳丽聪慧,许于城西洛家,今年六月就要过门的。谁知近日身染重疾,眼看着吉日近了,却病体日重。”

“雪某对岐黄之术素无研究,于令千金之疾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生病了就去请大夫么,请术师来做什么。难不成邪物作崇?或者就是一病就怪风水不好,那也得找风水先生来看啊……我在一旁腹诽。

“只怕小女的病不是寻常病症,半个月来,大夫请了不下十位,药也吃了许多,银子也花了数百万,可病就是不见好。”胡布摇气叹息,言辞有惋惜之情。不知是疼惜女儿,还是心疼那白花花的银子。

“料想或许是邪气入侵,外力作祟,导致久病不治。所以才请雪先生来看看。”

“那烦劳胡大人带路了。”

胡布站起,“雪先生,这边请。”脚步飞快,一面又回过头来,“小女的病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只望先生到时莫要见笑了。”轻尘颔首,他方又说道:“小女的病来得怪异,上月十五随她母亲去兰若庙上香,回来就病了。这病怪就怪在身体并无不适,倒是鼻孔下忽然生出了两块息肉,如皂荚子一般。治来治去的也消不下去,女儿家的,以后可怎么见人呢。而且夫家也不知从何处听了风声,前些天,派了人来打探情况,好不容易隐瞒过去了。若是这病一直治不好,倒生生地赔了这么好的亲家了。”洛家也是商贾大家,两家联姻,利益互补,算盘打的不错。

闺房素静雅致,虽说姑娘未出阁,重病之时,也顾不得避讳,步入房中。

姑娘躺在床上,见人来,忙向被子里躲,把自己包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只几缕头发落在枕上。

“沫儿。”胡布对孩子倒也和蔼宠爱的很,走到床边,柔声柔语地劝着,“今日请了雪先生,他一定能治好你的病的。”隔着被子劝慰着女儿,“快来出来吧,不然怎么看病呢。”

姑娘仍是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隐隐有低泣声。

“还请胡大人暂且回避下吧。免得邪气外露,冲撞于你。”轻尘平和一笑,向胡布说道。

胡布犹疑了几秒,又低声劝了女儿一会,方才退了出去。

“埋在被子里,鼻子难道不疼吗?”轻尘转向姑娘,声音和煦如暖阳,似有安抚人心的魔力,那姑娘慢慢地扯下了被子,露出一双忧愁含羞的大眼,怯怯地望着轻尘,被子掀动间,似触到鼻子,痛哼一声,两行泪惊落,忙伸手捂住鼻子。

轻尘微笑,房内的安息香味随笑意四散,愈来愈浓,姑娘缓缓地闭上了眼,睡了过去。安息香既可驱避邪气,亦可安魂催眠。

露在外面的小脸,秀丽有加,艳丽不足。而小巧的鼻子下面生着的两团粉红色的息肉,根如麻线,眼看触之即断,谁知坚韧如钢丝,长约寸许,将难得的秀丽也破坏掉了。初看之下,我不由得想笑,息肉像两条鼻涕一般,拖得老长,却怎么擦也擦不掉,只得任它长在脸上。

轻尘看着,皱了皱眉,似在思索此为何物,片刻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纸包,打开之后,是一堆白色粉末,小心地吹进沫儿姑娘的鼻中,少顷,那两团恶心的息肉,从鼻上滑落,无风自动,从床上飘落到床前空地。

落地,却是两个老人。

身高尺余,若三岁幼童。皆身披青袍,童颜鹤发,须发尺长,飘然拖到地上,像不倒翁般左右摇晃,哈欠连天。

一人二妖,目瞪口呆眼前变故。

白白从我膝上滑下,坐在地上,大大的眼睛,讶然地望着眼前这两位几乎一模一样的老人。

只见左侧老人身子一歪,快到触到地面时,倏地九十度弹起,复睁开眼睛,精光一闪:“谁人扰我清梦?”

右侧老人一颤,也睁开眼睛,吹了吹胡须,轻哼一声,随声附合:“可恶,可恶。”

左侧老人横眉倒竖:“睡个安稳觉招谁惹谁了,扰人清楚的小子最是可恶!”

右侧老人义正言辞:“该打,该打。”

我有些理解无能,这两位老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只是左侧老人左脸颊一颗黑痣,右侧老人右脸颊一颗黑痣,彼此倒好像是对方的影像。吹胡子瞪眼的,这场景恁般眼熟。

轻尘反应能力向来要快得多,此时亦恢复平静,不轻不缓道:“两位希翼安然入睡,倒也无可厚非,但居身于他人鼻孔之内,造成诸多不便,却是惹人生厌了。”

左侧老人眼风一斜,飞了一记眼刀斜刺轻尘,轻尘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那老人却“咦”了一声,“右是,我没看错吧?”

右侧老人,右是亦飞了一记眼刀斜刺过去,轻尘眼都不带一眨。右是“啊”了一声,“左非,你没看错。”

原来并不是应声虫么。

左非原地转了一圈,视线落到我身上,狭长双目半开半闭,瞅了那么一会儿,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子,”啧啧打了个鼻响,捋了捋长须,诡谲地笑了一声:“前世还没折腾够,这辈子又凑到一起可劲折腾了?月老倒是牵的什么线?”

右是滴溜溜地也是一圈,同样狭长的双目盯着我,叹了一口气,“麻烦,麻烦。”

“什么前世来世的?”闻言,心头一懔,莫非他们知道些什么?那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感,原是事出有因?

左非收起诡谲之色,换上慈眉善目,“这一世不知可否得偿所愿。”

右是不再唉声叹气,却是和颜悦色,“但愿,但愿。”

来历不明的这两位,一唱一合的,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啊?

抬眼望轻尘,轻尘也是一脸不知所以然。

左非忽然竖起耳朵,凝神细听,“不好,他来了。右是,我们快走。”转身又看我们,微有些埋怨,“你们两个小子干的好事,本来藏的好好的,这下暴露形迹,被天帝抓到,又是一顿好训了。”

右是也依样竖竖耳朵,复而一脸无奈,“悲哀,悲哀。”

两人卷起衣袖,兜头遮住身体,原地转了三圈,不见了。半空中却抛下一东西,轻尘伸手接过,是一个碧玉瓶,空中传来左非的声音,“你们这俩小子,显然是不记得我们两位药神了。以前可没少偷过我的仙丹,现在想来还叫我肉疼……也罢,念在与你们师尊几千年的交情之下,这一瓶‘青津碧获’送给你们,希望能够有所帮助。后会有期。”

遥遥地,右是的声音传来,“回见,回见。”

之后,房里只余一片静寂。

那两位老人算是走掉了。有些像是闹剧一场,他们怎么会想到躲在别人的鼻孔里呢?真是奇思妙想,匪夷所思,倒也别出心裁,足以掩人耳目了。

复看床上的沫儿姑娘,悠悠地转醒,伸手欲揉眼,不小心碰撞到鼻子,面上有些惊诧,复再一摸,困扰多日的累赘已经除去,于是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胡布进得屋里,一望女儿明丽如前,便是感激不尽,轻尘又一句份内事应该做的,便告辞走人了。

刚一出胡府大门,只见一白衣少年,一骑白马,飘然若仙,马蹄竟未着地,凌空疾驰,绝尘而去。莫非,他就是左非口中的“他”么?

回想方才两位老人说的话,我有些混乱,轻尘似也在思索中,我正欲开口,他转身对我便是莞尔一笑,“第一眼看到鸣蝉,就有些眼熟了。”语中有歧义,遂又补了一句,“不是因为你与子萧相似的缘故,而是好像在很久很久前,就已经见过似的。”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又是一句:“也可能是错觉吧。”

……

谁借我一块豆腐先?

对了,“刚轻尘给沫儿姑娘用的什么药?”效果立竿见影,果然是高人出手,药到病除啊。

那位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个……驱虫粉。”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又说,“那东西看起来跟虫子似的,就试了一试。”

某妖一脸黑线……

作者有话要说:永贞年……有女年十四五,艳丽聪晤,鼻两孔各垂息肉,如皂荚子……上帝失药神二人,近知藏于君女鼻中……——《酉阳杂俎》

第十三章:集市见闻

过午后,街市上的人流有所减少,热闹仍是非同一般。春日隐在浅云间缓缓穿行,忽一破云而出,金黄色的阳光罩得一城金碧辉煌,所有的一切都给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看起来朦胧而不真实。

轻尘平素喜静,身处人声鼎沸之境,有点厌厌,却淡笑着任我牵着,一路随行。迁就的温和面容,衬得我反倒成了不懂事又任性的孩子了。这番迁就,犹带着春风化雨的柔情百转,想必是心系故人,才不忍拂了我的意。而他本性随和湿润,亦不懂拒绝,叫人难堪,所以我才能如此轻易地在他身侧。这温柔看似是给予我的,其实是给予那个不知隐在何处的故人的吧。

想那煞风景的做甚?只得今日相伴,便自欺欺人可以长久,偷得浮生半世欢愉便可足矣。心头萦绕的苦涩,勉力向更深的幽暗中去暗暗埋葬,涌出的便只剩下快乐。便只觉得快乐。

杨柳风吹面不寒,千回百转,卷起杏花雨沾衣欲湿,满城粉雨,落襟添香。一手牵白白,一手牵轻尘,安步以当车,悠然自得。行人疏散,举步不似上午那般艰难若深山跋涉,自然放缓了步履,个个摊前去看。商贾买卖什么的,不在我们兴趣之内,也不必费神去看,只一味地寻那奇巧物什,以饱眼福。

四顾前行间,忽听蛙鸣此起彼伏,声声入耳,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蛙鸣的盛夏之景,顷刻便在眼前了。此非夏天,何来的青蛙?循声而去,见一大群人围着一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惊叹笑语声,不时响起。走近前去看,则见笑面男身侧放一木箱,中空,以木为格,共有十二格,每格上钻一小孔,孔内置青蛙,仅露出墨绿色的小脑袋。笑面男手持一细小木棍,轻敲青蛙脑袋,青蛙呱然而鸣,清音脆响。一看客交付五钱银子,着奏一曲『世态炎』来听。笑面男则以木棍乱击青蛙,鸣声自成韵律,如若云锣之乐,音色清澈,圆润悦耳。围观群众莫不拍手称奇。这倒是好玩的紧,白白郁郁不展的小脸上难得染上一抹灵动的笑意来,太过沉重的思念与忧愁压在他的身上,不得片刻轻松,此时那些忧郁似是被蛙鸣驱散,入爪哇国去了。小孩展颜舒眉,笑靥生花,明恪生动。

只是这些青蛙也算是命途多舛苦不堪言了,不知有无练过金钟罩铁头功,不然日日被这么敲打,难免有朝一日四腿一蹬,呜呼哀哉了。

前面又是一阵鼓板之声,错乱有章。亦是一中年男人,胡须荏苒,面相却随和。胸前置一盈尺木架,背负一深色皮囊,鼓板铮然,启口便是古韵杂剧。歌声甫动,囊内悉索声动,竟是老鼠相递而出,戴着小巧精致的面具,身着七彩华丽戏服,自胡须男背部登上木架,像人一样站立着,吱吱呀呀,跳脚而舞。歌悲而涕泪交加,哀恸欲绝;歌缓则喜不自禁,眉梢飞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举动之间,俨然人状。进退放矢,悉合剧中情节,惟妙惟肖,颇有神韵。

白白近前,水玉双眼忽闪忽闪。老鼠惊然,黑豆小眼透过面具恐望白白,战战兢兢,身形稍滞。胡须男有察,狭长双目,电光一闪斜向白白,面上却是一笑,微微摇首。举起空出的左手食物,放在嘴唇上,做“噤口”之示。

白白兴致有加看着那些鼠伶,并无有一丝胡须男与鼠众所料想的举动。老鼠始放下心来,又卖力表演。

“没想到老鼠也这样有趣呢。”软糯糯的声音,“以前不该吃那么多老鼠的,他们也很可怜的。”神情黯然,复又欢喜,“如果主人看到这样的表演,一定不会再嫌恶他们了吧。”

孩子心心念念的,永远是那个突然失踪的主人。

“不如白白去抓一些老鼠,也如此调教,然后演给他看可好?”

“白白不能。主人说不让白白再抓老鼠的。”小孩蹙眉。

真是固执到可爱的孩子啊。将那人的话奉为圣意,所有一切因他而行。不再是自己,而甘心沦为那人的附庸。如同牵线木偶一般掌握在他手中,配合着他手中丝线的操纵,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由不得自己。失去了自己,只为接近于他,而因了丝线的关系,牵绊为一体,所有的依赖都有可皈依的归宿之所,心里未必不曾燃起欢喜的火焰。自此大可不必再有思想,只闭上眼睛,一切听从他的指引就好。

若有一天羁绊的细线断掉,会怎么样?

若有一天木偶不再光鲜精巧,彩漆剥落残破不堪,会怎么样?

若有一天术人心生倦怠望之生厌,会怎么样?

孩子依然熠熠地观望着鼠戏,单纯的小小心灵还没有学会去想九曲十八弯有的没的,所以眼神才纯净的几乎使人自渐行秽。

下意识的,我不愿让他受到伤害。他的眼便只得见干净与纯粹,永永远远纯洁如初生。

不过,岁华流转间,眉目顾盼时,只为一个人而生,倾一生只望一个人,又何尝不幸福。

轻尘负手,长身玉立,白衣洁然,俊逸出尘,虽身居闹市,周围方寸之地也浸染的旷远恬静,游人往来噪杂纷乱的声音也不由得压低了去。

薄暖的笑痕一路行到眼角眉梢。因了小心翼翼,即使只有点滴的回应,也很容易就满足了。并非怀有饕餮之心,贪得无厌,唯愿知足常乐,只是在他身边。

呵,我又何尝不是木偶呢?

攻城掠池,也只待大局既定之后方能运筹帷幄。

他的视线却不是望着台上的群鼠,黑阗阗的星眸凝视着那一手执板击节敲打,唱腔随角色变换的胡须男,若有所思状。

世间悲欢离合,尽管一台鼠戏,却悉数包罗其中。老鼠虽有灵性,而调教者,亦下了不少功夫,才能如此入木三分吧。

台上演到最后一幕:魏生依约至蓝桥,三更时分,蓝氏未来,洪水忽至,生抱柱而亡,姗然迟至的蓝氏见其所遗蓝衫,向河痛哭,亦投水而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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