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上——苏慕童
苏慕童  发于:2012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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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至山巅,方圆仅丈余,向下俯瞰,云雾茫茫,浑无边际,迷雾下的碧落城渺小若蚁,城中人,皆如尘埃,往来不辨。亦不知那人,身在何处了。

巍峨几株青松伫立崖边,在山风的大力撼动之下,岿然不动,森森地透出一股凛然的正气来。黝黑苍劲的躯干下端,倏然闪过一道白光,我惑然,足尖轻点,掠至树下。

却吃了一惊。

树下无他物,除了一具骷髅。

其上纵横挂了几张网,蜘蛛倒也不惧艰险,至山崖之顶依白骨累累结网而居,其间数根枯黄的松针和小飞虫之流的尸体。盘腿依树而坐,是生前最后的姿态,空洞洞黑幽幽原来应是眼睛的黑洞,似乎还透着些绝望与不甘。

荒山高地,遇见一具骷髅,多少有些诡异,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觉得害怕,反倒由内而外生出些凄凉来,仿佛能够感知到久存于他心的悲恸,虽肉身早已甄灭,而深重的疼,却久久不绝。细细地打量着这具骷髅,不知他是何人,亦不知是何年来到此处,又是为何身死于此。

随时日侵蚀,皮肉随风而逝,唯留苍白枯骨,散落一地的银发,证明着他曾活着。

身前诸事,身后之名,皆烟消云烟,了无痕迹。

骷髅垂于地面的右手,嶙峋白骨,如倒钩叉,其上缠着一段红线,我俯身拾起,却见线端一块薄玉,莹白湿润,触手温凉。玉身不见雕琢之痕,唯有一字,红光流动。

本欲将其埋葬,又思,静坐山巅,或是他的本心,索性由他去吧。

几日下来,卖得几百两银子,大概可以够先用一阵子吧。

接下来,需操心的就是,寻个安身之所。像在翠屏山时那样,席地而卧,不辨晨昏,随心而为,怕是不可能了。文明人的文明社会就要行文明之举,妖也要有做妖的基本妖格。

当时亦探知了轻尘的住所,就想在他附近找一所房子住下。

转悠了半天,寻不到合适的房子,些微有点泄气。

转到一条小巷,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却听足音从巷里传来,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人跛足蓬头,衣衫破烂,状似疯癫,哈哈笑着,转瞬已至眼前。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癫癫地说着这句话,从我面前行过,狭长的眼睛却是直直地看着我的。

我只当他神志不清,神神叨叨不知所言何物,且最恶有人在面前大摆道理,也不去理会,仍自走我的路。

“妄想自缠,如蚕作茧。年轻人,谬执不真,苦的便是自己……”他行去老远,却回过头来,沉声如钟地对我告诫,面容竟有些悲天悯人。

我只当听不见,兀自向前走着,身后是一声叹气,似极为失望。

我走了几米路,忍不住回头,身后空无一物,那人却已经不见了,方才的一切,好似镜花水月,虚无飘渺,恍若一梦了。

如蚕作茧,自缚于心……何苦来哉?

我只知自己放不下执念,解脱于我,只是奢望。

何必要想那么多,过得今日安乐就足够,明天会怎么样,想他做甚。

摇摇头,仍向巷子深处走去,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小巷尽头,突兀地出现一座宅院,大门洞开,朱门上尘埃落了厚厚的一层,似居人懒惰,疏于打理。

我轻扣门上铜环,铜响清越震尘落灰,屋内久无人应,索性抬步入内。

满院黄叶堆积,踩上去沙沙作响,将足音尽隐于上,而中厅所摆放的花卉,长势却是一派怪异的良好,像有人时时照料,而照院中都快堆成尺厚的落叶情况来看,院内应无人居才是。

各色应季的花卉,竟相开放,争奇斗妍,摇曳生姿,锦云烂漫,香气袭人。

想来原主人,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颇有些闲情逸趣。

穿过厅院,迎面三间主房,居中那间,远望一片青云淡笼,走近细看,却是门上挂满了草编蜻蜓,大小约是五寸,栩栩如生,小巧精致,手工繁琐。那制作这草编蜻蜓的人,想必是颇费了一番功夫。只是那蜻蜓的圆滚眼睛略有些黯淡,我望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原来,那眼中应有的一点黑眸,竟是唯及点染,视之无神,所以看着有些怪异了。

清风徐起,满院生香,蜻蜓依风而动,翠绿欲滴,振翅欲飞,声势壮观,却少了嗡嗡之声,更叫人赏心悦目了。

推门而入。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门开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晃而过。

可能是我眼花了吧。

屋内却是洁净,片尘不染,仿若有人日日擦拭。

环顾整个宅子,只有这间房子还算干净,书桌上摊开一本书,一侧是素白的绢纸,用一方白玉镇纸压着,纸上落下几个小楷,笔势恍如飞鸿戏海,极致生动。右上端是研好的墨,毛笔侧放在以玛瑙为质的笔架之上,仿佛主人前一刻正在潜心读书,用心写字,我进入之时,主人正巧外出,片刻就会回来。

而凝固的墨水,却昭示着主人已经离家好久了。

天色也有点灰暗了,夜色穿墙越窗,抵达屋内,便盛着一屋子幽暗的夜了。

今日行路太多,很觉疲惫,就上床歇息了。

房主人不在,但这房子我也确实中意,就当主人游玩去了,房子暂且由我照料,待他回来之时,租金什么的再一并交付吧。

此刻,睡觉的人最大。

第二日,移到东边厢房,住在主房,难免会有鹊巢鸠占之愧。

在这院宅里住了几日,感觉甚是满意,满院的落叶都扫净,露出原被覆盖着的小径,五彩的石子砌出斑斓的花纹,别具一格。

不过,总隐隐觉得,这房子里并非是我一人独居,有他人或妖气息,似乎在我之前,便存于这屋内了。我这半途而来,倒也是打扰了。

门上的蜻蜓原是四十六只,今日数时已经五十只了,看样子是按天数依次递增。

只是不知这些蜻蜓有何用意。

若是就此,和平相处,相安无事,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我是后来者,也必当敬先到者为上了。

夜未央,纱窗泄露室外莹洁月光,如水倾泻室内。半梦半醒里,朦胧中觉门前有一团白光正在靠近。因困顿山洞多年,早已适应在黑暗里视物如有天光,所以尽管夜色浸染,月有微光,仍是能够看到那团极小心极缓慢移动的白。

依发着淡淡白光的轮廓来看,像是个孩子。

我身子稍稍地动了动,床板吱呀一声。

孩子的身形倏尔不见。

那便是几日来,同居此屋之人吗?身形飘忽,轻烟来去,哪里是人,分明是妖呢。但见他小心翼翼,想来也是良善之妖吧,便生出些好感来。

我轻叹了一口气,心下却有淡淡失落,不知那孩子会还会再次出现。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呼吸平缓,尽量不要让他察觉出我已清醒。

约莫有半烛香的时候,那孩子在原地又现出身形,白色的身影如水雾一般淡淡地浮在距床五米远的地方,却只呆呆静立着,夜色里,却望见他那双纯净透澈的眼眸,略带着困惑,盯视着床上的我。

我呼吸如常,微启的双眼,却也在将他偷望。

又是半烛香的功夫,孩子缓缓地挪动了一寸,然后停顿。

见我无反应,再挪一寸。

从五米缩短到三米的距离,都够点一炉的香了!

还好在山洞中磨出了耐性,不然的话,我真忍不住想从床上跳起,一把揪起他,就只问他一句话:“我说小朋友,你面前是刀山还是火海啊,举足维艰的,叔叔看着都替你累……”

一寸一寸的近了,将将地立在我床前。一身白色衣衫,更衬着他冰雕玉琢,粉嫩可爱。水玉般的双眼,定定地凝望着我。却不说话。

气氛相当的怪异,长时间的沉默,令人难以忍受,“小朋友。”我柔声唤他。

如我所料,孩子又轻烟般的散去。

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空洞的,虚无的。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我看起来那么凶神恶煞,是会欺负小朋友的那种人么?“故人”的面貌,童叟无欺,多和蔼可亲啊。

“我不会伤害你的。所以,别害怕。”面上绽放一个笑,放柔了声音,对着空气说道。这样说出的话,听起来也会含着温柔的笑意。

等待了一会儿,毫无动静。

就在我准备放弃,翻个身,继续去梦周公的时候,那孩子又轻雾般的浮现在眼前了。

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打了个响指,一团火焰从指间飞出,点燃了蜡烛,驱散了一室黑暗。

尽管暗中窥物不成问题,但些微的一点光亮,更能安抚敏感且警觉的小小心灵呢。

孩子年约十岁,煞是秀美可爱,背对着烛火站着,仰着稚嫩而精致的小脸,带着傻傻的稚气地望着我。

我自床上坐起,还来不及说话,就见羽毛般的泪珠儿从孩子大的有些过分的幽深双瞳里片片飘落。

我最怕看到孩子哭,尤其是这样我见犹怜的小孩子,尽管眼泪并非自己惹出,也因这泫然泣之,而背负着深深的负罪感。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顾伸出手轻柔拭擦着他的眼泪,一边安慰着,“别哭,别哭。”

那孩子闻言,哭得更厉害,泪蒙蒙的双眼,婆娑出一片水雾。

作者有话要说:1.「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了凡四训》

2.「妄想自缠,如蚕作茧。」——《了凡四训》

第十章:居处有猫

孩子只一味地哭着,大颗大颗的眼泪,珍珠般漫出眼眶,泠泠滑过脸颊,洒落一地白月光。

我局促在一旁束手无策,一个头两个大。既心疼也没辙,想安慰,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只能为他拭去眼泪。

“主人……呜呜……主人不见了……”没头没尾地冒出这样的话,哭泣仍不停,大大的眼睛蓄满泪水地望着我,楚楚可怜像某种动物。

主人?什么主人?

“乖,乖,且别哭了。”我抱起他,轻若无物,柔软的身体温凉如蓝田暖玉,“先告诉哥哥,主人是谁?”

孩子抽噎着,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地叙述着,言辞不甚分明,我支起耳朵,算是听出个本末来。

当日他被一群孩子围堵,左突右冲,无法逃脱。四肢被孩子们麻绳所困缚,动弹不得。那些顽劣的孩子用小刀割伤了他的小脚,还生出邪恶的念头,要在他身上绑上石块,扔进河里,活活淹死。念头不只是在脑海里酝酿,而且付诸于行动,一行人洋洋洒洒往河边走去,一路散下得意洋洋的哄哄笑声,似乎想到这样打发空闲无聊的主意是一件很值得沾沾自喜引以为傲的事情。

他的体形与那些孩子们相比,实在是过于娇小,除了几声微弱的叫声之外,也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那些孩子肆意伤害。

说来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许是命不该绝,正巧被无意间路过的他口中的主人所救。他无处可去,也因感激主人的救命之恩,就决意跟随其侧,侍立左右。主人也念他年少无依,将他收留。

两人相依相偎平平安安地也算过了一段平静美好的日子,谁知好景不长,一日主人出门办事,说是片刻就回来。结果那片刻直到现在仍没有过去,主人一直没有回来。

他也不敢离开宅院出去寻找,其一是害怕再次经历前次险境。就算是不小心忆起那日情景,就能让他两股战战,几欲倒地。其二是担心万一主人回来,不见了他,而心生担忧。

所以,就一直待在宅子里等待主人回来。

我听他说来,暗暗有些心惊,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下意识地想给出些慰安,虽然那些事已经过去。

孩童因无知而行下的残忍,有时比大人还要来得可怖吧。

因为他们混混沌沌尚未清明的思维中,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没有对错的认知,一些残忍的行为只当作好玩,却丝毫意识不到那些出于无心的行为会给别人造成怎样巨大的伤害。

无知。罪恶。有时它们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步之遥。

小小的身体仍在颤抖着,肩膀一抽一抽的耸动着,我按住他的肩,柔声说道:“别再哭了,再哭眼睛变成鱼肚皮,肥肥肿肿,就不好看了呢。放心吧,鸣蝉哥哥会帮你寻找主人的。——只是,我该叫你什么?难道一直要叫‘小朋友’么。”

孩子的抽泣声渐渐暗下去了,“白白。主人叫我白白。”声音甜糯清润,因带着哭腔而略有些脆弱的暗哑。

白白?主人也是个滥省事的主儿。不过这名字虽然简陋,倒也直白贴切,蛮亲切可爱的。

白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深潭静幽,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幽幽地望过来,“不知道主人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这样说着,鼻子一抽,又要落泪。

难道这孩子是用水做的么?柔软似水,就连眼泪也是连绵不断的,如山涧清泉,涓涓长流。

“如果主人在的话,他一定不愿你这样伤心的,白白你说是吗?”

他咬唇将眼泪忍回去。

被照入室内的晨光唤醒,伸了个懒腰,左手边是柔软光滑的毛毛茸茸触感。

我心里有些诧异,掀开了被子。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团成一团,好梦正酣。

小猫?忽然忆起昨夜所见的那个孩子。难道……是白白?

被子被掀开,将暖意一并抽离,灌进些许凉气,他微颤了颤,身体团缩得更紧,粉嘟嘟,圆滚滚雪球样,小小的一团,看起来煞是可爱。

怪不得总觉得他像某种动物呢,一双大眼睛一望过来,心都柔软得像要碎掉似的,原来是一只猫呢。

猫妖总是柔和的,没有攻击能力,如果认定一个主人,就像定下一份契约,尽自己一生,守护主人,矢志不渝。若主人将其抛弃,契约中断,它面对的只有死亡。

比起山猫妖来说,猫妖真是太过脆弱,又太过坚贞了。

正思想着,床上蜷缩着的小猫,身子动了动,原来缩在胸前的脑袋,懒懒地抬起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猫眼,睡意惺松地四下溜溜转动着,坐起身,两只后腿着地,像人类一样站立着,两只小前脚爪,洗脸样在雪团似的小脸上来回扒拉着。

我看着他憨态可掬的模样,不由地笑出声。

他仿佛此刻才看见我,眼睛瞪着老大,滴溜地圆,一副状况不明的天然呆模样。再看过去时,就是那个水晶般透明的小孩白白了,曲起双腿,双手环抱,小脑袋搁在膝盖上,垮着一张粉嫩小脸。

“饿。饿。白白饿饿。”秀眉颦着,小嘴嘟着,一脸委屈,巴巴地望着我。

“白白不要去抓老鼠吗?”我是不吃饭也不觉得饿,小猫的话,抓只老鼠来吃,温饱问题也就解决了。

白白眉皱得更紧,在眉心处拧成了‘川’字。

“那日主人救了我,为了报答他,我每天都逮十几只老鼠,十几条鱼,悄悄地来送给他。那都是我喜欢吃的美味,想着主人一定也会喜欢的。后来,被他发现是我,就留下了我。我很感激他,他却把老鼠都给丢给隔壁的阿黄了。我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又怕主人讨厌我,像丢那些老鼠一样也把我丢掉,就不敢出声,我原想着他会喜欢呢。那些鱼我以前都是直接三口两口吞进肚里,可好吃了。主人收了鱼,蒸的蒸,炸的炸,煮的煮,看起来没一点鱼样,一点都不新鲜。主人让我吃,我虽然不喜欢,可还是吃了下去。谁知入口之后味道比生吃时还美味呢。主人说,以后不许我再吃老鼠了,老鼠太脏。还说以后他给我做饭吃。”

“主人做的饭很好吃。”换上了一脸崇拜,“主人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不是他什么都最好,是因为你眼里只有他一人,所以才样样都好吧。喜欢一个人,他便什么都好了。

“主人不许我吃老鼠,我就不能吃。”小脸可怜兮兮地扬着,“自从主人不见后,我都没有吃过东西。”语气有些疲软的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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