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上——苏慕童
苏慕童  发于:2012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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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不过是,不过是想陪在你身边罢了。

没有早点遇上你,尽管前世有着羁绊,

却被别人占尽先机,

卑微地以他人的面容靠近,

结局仍是支离破碎。

我,还有机会么。

第一章:吾乃怪物

青山料峭直冲云霄,轻雾缭绕如锦帛团绕。楼阁参差于其间,隐隐可辨檐角鸱吻。鸾凤徊翔盘桓,低吟长啸,合鸣不休。间或丝竹之声,响彻云汉,荡魄动魄,我似身悬半空,随风势气流沉沉浮浮,脑袋晕晕沉沉不知身在何处,视线朦朦胧胧辨不出个所以然,心绪彷彷徨徨不知如何举动才好。

忽听闻风铃样的嘻笑声,遥遥地传来,愈来愈近,顷刻就响在耳边。

我俯首,是两个青衣小童,年约总角,嬉闹着行来……

“追上来就给你哦……”

“等等我嘛……”

一童在前,唇红齿白,聪慧狡黠,手中似举着什么东西,一面笑着,一边回头望去。

一童在后,秀美纯白的小脸,一脸无奈的笑,脚下却不停……

待凝神细看,有如静湖之上突然落进枯叶,画面泛起细微涟漪,水纹一层一层荡漾着,眼前的一切淡淡地随水波荡散了……

观吾身已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深邃寂然,暗无天地,辨不得来路,亦不知归途。

那笑声似乎仍回荡在耳边,清脆而天真。

他们是谁?

我,又是谁?

忽有光,远远地照进困缚周身的幽暗之境,我缓缓睁开眼睛。

五百年不曾视物,洞中柔和而昏暗的光线,也刺目得让眼睛有些难以承受,闭上眼,在黑暗中又静默了一会儿,再睁开,慢慢地适应一室微光,洞中景物也一寸一寸显现,一如既往的幽深斑驳,数千年来,从未改变。

有人的气息,就在身边不远处。

转动着几乎僵化的脖颈,四下观望。

身侧红色果子葳蕤遍地开得如火燎原,在肥厚绿叶的映衬之下,更显晶莹剔透,娇嫩欲滴。

有人在其间,面露欣喜,弯腰躬背,轻手轻脚采摘,而后小心翼翼放入臂弯所挎小竹篮中。

过一会儿,似乎有些不对劲,原本有些潮湿的空气里,阵阵腐臭传来,闻之几欲令人作呕。他们皱着眉头,以手覆鼻,停下采摘的动作,四下查探欲知怪味由何而来,却见洞内一块原本及人高的长形墨绿石板,现在变成一团前所未见的不明物质,形态异常可怖。

顷刻传来惊呼,有如鬼哭神号:“怪物!”

“有怪物,快逃啊!”

“大家快逃啊!”

惨叫声凄厉不绝于耳,脚步纷沓兵荒马乱。人们争先恐后,夺山洞之口而出。

我欲苦笑,面上的表情却更显怪异,惊吓指数瞬间飙升百分之二百点。

面前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本来就傻,逃也不逃,躲也不躲,跌坐于地,一双大眼睛只是呆呆地望着我。

我以手撑地,艰难的坐起身,用自以为很温柔的眼神看着那孩子,费力地吞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试着发出悦耳动听的音节,来安抚他受到惊吓的心灵,顺便表示一下我并无伤人恶意。然多年未动用的嘴巴,甫一张口,声音喑哑难辨,如破锣鸭嗓,甚为粗嘎难听。

“别……”一个怕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一柄小刀,已没入我黑污肮脏的胸口,只余寸长刀柄露在外面。

好快的身手,以至于我无一点反抗的余地,一任利刃隐没在身体里面。

呵,这小子,虽然受到惊吓,然反应仍是不殊,比起那些落荒而逃的大人们来说,倒还强上那么一点。勇气实在可嘉,精神值得学习,敢直面怪物妖物,与其斗争,能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致其死地,且面不改色,镇定沉稳,国有如此男儿,何愁国之不兴焉?我不免好一阵感叹。不过小小年纪,如此冷静凶猛,倒也使人有些惊愕。虽然,我并不是个人……

我身形一顿,暗色的血液沿着伤口流出,蛇行爬过身体,滴落地面。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力道还不够大,一刀插下去,就像蚊虫叮咬一般,稍微痒那么一下,并不怎么痛疼,也可能是我的身体太过僵硬,皮又太厚。

被袭击之后,我一言不发,也学他的样子呆呆地望着他,当然了,以我的尊容,纵然是刻意要显出呆滞的神色,也难免有些凶神恶煞,而且受了一刀跟个没事人儿似的,那孩子面上开始有些惊惧之色显露出来。

呃,我其实也没有存着什么吓唬人类的心思,只是今次醒来的时间,略有不巧。

好吧,本着体谅那孩子脆弱且幼小的小心脏的一片质朴爱心,还是配合着死一死吧。

于是,缓慢地倒地,为免蠢重脑袋与地面的亲密接触,以一种十分柔弱的姿势,瘫在地上成绿泥一团,眼睛半闭半合地在眼皮的掩护下观察着那孩子下一步动作。

他松了一口气,欲吸气时,却屏息,小嘴明显地扁了扁。这空气里的恶臭,连我自己都有些难为情,在心里向他道了一声歉,真难为他没有被这味道熏倒。

他却没有立时松懈,小身子移过来,靠近我,稚嫩干净的小脸上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内心的厌恶之情,小手抓住刀柄,抽出刀,又照我的胸口来那么一下,将将地戳了十下八下,眼看快戳成筛子了,这才放下心来,抽出小刀,从地上蔓生的植物上扯下几片浅绿叶子将之拭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收入怀里,又不慌不忙地摘些红果子,才提着蓝子,悠哉悠哉地走出山洞,临走时还不忘回过头来,缅怀一下被他杀死的可怜怪物。可怜只是我加上的形容词,至于他心里到底是觉得可恨还是可恶,不得而知了。

太淡定了。淡定得连我都忍不住想跳起来,为他鼓上一掌叫一声好,但为了他的承受能力着想,想想还是做罢,仍装着我的死人,哦不,死妖怪,这样比较好些。

那孩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山洞复又安静下来,我仍是躺在地上,没有起身的意思,胸上的伤口自行愈合,刚刚的筛子现又变成石板,只是这石板丢弃角落已多年,其上生着难看的绿色污垢。

刚才忘了跟他说,刀枪之类冷兵器,对我基本无效。再想一想,应该是任何武器都对我无效吧。

构成我的这团物质,貌似抵抗能相当强大。于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天光黯淡的山洞,承载着一室惨淡,片刻的热闹逝去,唯余一室的狼藉,凌乱的脚步所留下的履迹,被践踏的红色果子,在地上流淌出暗红色血液一样的印迹,还有自我身上流下的绿色污汁,染绿了斑驳的地面,弥漫在山洞里挥散不去的阵阵腐烂腥臭之气,是相当销魂的难闻。时听人说以眼杀人,今次若说以味杀人,我也就信了,虽然这味道是由我这丑陋而污秽,人类口中的怪物身体上所散发出的。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

我是个妖?是个怪?是个魔?是个鬼?

似乎都不是。以其中某个字来称呼我,都不甚恰当。

好吧,我得承认,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姑且以人类所谓的称呼来形容我是个什么吧:我是个怪物。

长相恐怖,面目可憎,丑陋不堪,一身绿污,还有秒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异味。

只适合生活在黑暗中的,见不得光的,可恶的,该死的怪物。

嗯。怪物。蛮贴切的两个字。再也合适不过。

醒来之前,我似乎做了一个梦,待静下来,追忆时,脑海里什么也捕捉不到了。

第二章:腐妖其人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人世,困顿在山洞里年复一年。自有记忆始,就已经存在,亦混混沌沌这许多年。

在第一次临水自顾时,被自己的尊容惊吓得屁滚尿流痛哭流涕之后,我不再看一切能够映出身影的东西。

起先我有些心理不平衡,为何给了我这么一副模样,难道是为了证明世界上真有恐怖到惨绝人寰的长相吗?

我谢谢,但为何偏偏是我?

这样肮脏丑陋的躯体,日日都想逃离,却时时相依相偎,与之为伍。丢不得,舍不得。

后来,我也不怨恨了,长成这个这样子,一定有他的道理。这道理我现在还不能顿悟,可能永远都不会领悟,但也说不定,哪一天醍醐灌顶,立地成佛。要这这件事上绞尽脑汁,就算死以亿数记的脑细胞,也是得不出个答案的。

而生命对我来说,是太过奢侈充裕的时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是它不再重要,甚至连何年何月,亦因这无限拉伸的时间所模糊了具体面容。如果生命可以缩短那么一点点,我想我不但不会忿恨,还会捬掌相庆,含笑而终的。

五百年孤独生于人世,五百年冰冷眠于黑暗。

生生不息,轮回不休。

已记不得像这样子度过多少个五百年了。

沉睡时,我以一块石头般的形态存在,没有恶臭,没有腥污,时间是如此短暂,弹指瞬间。而清醒时,我是一只怪物,恶臭扑鼻,腥污难忍。时间是如此漫长,睁着眼睛,从黄昏数到日出,从黎明数到日落。

有的时候,与天同寿,也不见得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与得意的事情。如果换你是我,每天面对着如此丑陋的自己,仿佛静止一般的生命,怕也恨不得惟求一死来解脱吧。

不知是值得庆幸还是需要悲哀,死亡是我触不到的恋人。

溺水我试过,跳崖我跳过,倒立以头撞地也撞过,没事了捅自己几刀子我也捅过,毒草毒药也吃过,绝食也绝了几千年了,就是横竖死不了。

任我百般折腾,我还是在这世上,还是好端端地活着。

天堂无路可走,地狱紧闭大门。

好吧,活着就活着吧,但如果赐我如潘安卫玠之风姿,芝兰玉树之芳香,我定会感激这连绵不绝永无止境的生命,并当好好珍惜,珍之重之。

那些惊恐而逃的人们,他们未试图接近、了解,只凭一个眼神,目睹这幅丑恶不堪,煞气十足的形象后,就咬紧牙关,急速逃离,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因了这外表,我就只能是坏的、不好的。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世人皆爱以貌取人,我也不例外。

所以,我原谅那些一见我就天地失色,面露惧怕,惧怕中带着嫌恶,脚底抹油溜得贼快的人。

被唾弃是注定的命运。

地上的红果所剩无几,我叫它:腐恶红果。

美丽的果子,如我一般恶心的名字。

但人类可不这么叫它,他们总会给美丽的事物起个美丽的名字,好像只有这样才算匹配。

他们叫它:醉梦果。

此果食之味如琼浆玉露,能使人飘然欲仙,忘却尘世烦杂,在虚无飘忽中体会难得的满足。

但,最终还是会醒来的对不对。麻痹之效一过,该面对的,仍是需要面对。一味逃避,事情并不会自行解决。

它们是我的梦。

只在我沉睡时生长,每日只结一百颗,日日都是新的。

就算今日被践踏的不成样子,明日仍会灼灼其华,红艳如火。

当然了,前提是我在沉睡中。

我一旦醒来,它就会死去。

若要再想吃到它,五百年后来找我吧。

山路崎岖,山洞隐秘,人类却能够不畏艰险地寻来,只为摘得果子,倒也是不容易的。

这果子亦不可多食,食得多了,会将身前名身后事一并忘掉,甚至连自己是个谁也再不会知晓。

如果人类知道那些晶莹剔透甘甜多汁美味不可多得的红果,是以我肮脏恶臭粘稠泛着腥味墨绿色的体液为原料而衍生出来的,不知会以怎样的表情,想来应该是有些可笑,捧着他们的胃部,吐个肝肠寸断,天荒地老。而那时味蕾还在回味着果实味道的美妙,在下一次有机会吃到时,仍两眼放光,食之而后快。

我恶趣味地想像着,借以对抗不久之后,就会自心里生出的绝望与孤寂来。

一个人。

永远都是一个人。

尘世的繁华与我无关,我不去想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纵然有兴趣也无法融于其中,索性一并抛开。我自甘愿躲在深谷里,躲在黑暗的犹如墓穴一般的山洞里,与影子相依为命,与寂寞孤单称兄道弟。

我不吃人,所以山下邻人口口相传山中有怪吃人不眨眼之类的话,基本是无稽之谈危言耸听,无非是少数几个人在山上砍伐树木烧炭卖钱,而不愿别人也寻了这生财之道,损了他们的利益,才编出谎言,吓倒一大片,他们便可依山中取之不尽之木材,换永远也不嫌赚多的钱财。

人之初,性本自私。

这些年来,我不记得自己曾吃过什么东西。

隐约记得某种味道,或许曾经深刻过,现下业已淡忘。

而食物经过食道滑进胃里的满足感,我也很多年没有再感受过。

我不会去打扰人类,如果他们本身的生活就有够困惑,何必要多出一只怪物让他们神伤?

将自己隐藏,日复一日苟延残喘于洞中,独自过完属于我的每一天。今天重复昨天,明天延续今天,以死的姿态而生于世,想来有够可悲的。

我时时想,我的存在是不是多余?

没有意义,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没有记忆。

记忆是个凉薄的东西。残破而不堪。一些零星的片断,拼不出完整情节,我触不到,也抓不住,不能以此追溯过往,亦不能借此预知明天。

像是脚下散落的碎石屑,无论如何拼凑,也凑不成风化之前的铮然一块。

线索断断续续,不知从何下手。

浑浑噩噩,过得一日便是一日。

经不起新世,忆不得旧尘。

灵魂是一片空虚,万念俱无,这虚空终于将我吞没,了无生气,苟活于世。

在日渐麻木之中,仍有着浅薄的悲凉。

时不时的一阵剧痛,在无声中揪痛我的心,那埋葬在心底的悲伤,不发一言,在暗中窥视,欲伺机将我击垮,不留任何余地。

有一些情感,那些自初始就背负于身的情感,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总有一天我会不堪重负,被它们杀掉。如果它们不成功,那么它们就必须代替我死去。

那些情感,那些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情感,那些模糊的话语,那些朦胧之中看不真切的面容,那些巨大到无力承受的痛疼之感,那些前尘往事所残留的仅有的纪念与证明。

不能想得太多。

头又要疼起来了。

作为一只怪物,似乎不应该思考这么多吧,为了配合怪物这个独一无二的称呼,我应该永远都一脸凶相,粗俗愚蠢,这才是作为一只怪物应有的觉悟嘛。

可是,我到底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

谁能告诉我。

我又能去问谁呢?

第三章:画舫初见

度过了刚开始麻木不仁的几天后,肢体完全舒展,声音逐渐动听,暗暗地萌发了去人间走走的想法。

也并非对于人间生活,没有一点好奇。

对于洞中的生活,开始感到厌倦,我忘了上一次走出山洞是什么时候了,隐约记得,吓倒了几个胆小如鼠的路人,尽管我是非常想向他们表达我的友好之情,体现良善之质。

可他们不待我开口,早已瞬间爆发超强的百米冲刺速度,慌不择路地离我而去。

他们的表情,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深刻地提醒着我,我是多少地惊世骇俗。此后我便蜗居山洞,不再踏出一步,因不想让人不自在,也不愿自讨没趣。

一看我这幅模样,还能安之若素交谈甚欢的人,一定可以算是个人物,那样的人物我还没有遇到过。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下山,那么适当地做出些改变是十分有必要的。

向来厌恶虚伪,尽管有百般变化之能,仍选择以真面貌示人,于人虽不见得赏心悦目,于已却是心安理得。

今次若以真容招摇过市,再被捅上那么几刀,对我来说不算个什么事,顶多就当是挠痒痒,可若因这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形象,惊煞世人,引起恐慌,也非我本意。

世人皆爱美好的事物,那华丽明艳皮囊之下包裹的肮脏丑陋灵魂却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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