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上——苏慕童
苏慕童  发于:2012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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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知上一世到底犯下什么样的罪,每每忆起当日的那个画面,总是颤抖不已,恐慌的无以复加。他不再记得我曾经给予的伤害,以及由此而来的种种痛恨与决裂,而我却一直背负着不得轻松。亦暗暗发誓,这一世再不会让他那样伤心,再也不会了。

很可笑的,明明不甚清明的忆之碎片里,是他冷若冰霜,挥剑如虹,斩断一切爱恋纠葛,徒留我一身伤痕痛不欲生无可诉说。应该是要怨他、恨他,可为何偏偏觉得是自己的错呢,纵使倒在他的剑下,仍不停歇满腔深爱,流血不至,痛不可止,模糊的视线里,恍惚望见,那人转身时冷冰面目下隐约的悲伤,我苦笑着摇头叹息,阖上双眼堕入冰冷寂寂的黑暗中去,心里却一遍一遍说给再也听不到的那个人:对不起,对不起,又一次惹你伤心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吧。

雪轻尘,这世上只得一个。

以手覆眼,温热的液体溢出,蜿蜒至掌心始冰冷。

初春四月的午后阳光也如此炙热,明晃晃的光线耀进眼里,不知不觉间,流下一手心的汗……

今日去看轻尘时,没有带白白出来,府内有结界,洛红纵然有摄魂之术,也无法突破结界靠近白白而施行。而那孩子一定要守在家里等主人回来,带他出来,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看着都替他难过,不如就放他在家里好了。

又是去胡府,那日去为胡小姐看病时,有注意到胡布手上的伤,用白色纱布裹了厚厚的一层,仍有血迹不断渗出。虽有些疑惑,但其人未曾开口,也不能主动问询是吧。我还暗暗猜想,不知是不是被狗咬了……

胡布面上仍是恭维,先是大赞了一番轻尘神乎其神,女儿的病已经全好了,已恢复昔日的明丽多姿,现在正准备婚嫁一事,到时候可别忘来喝一杯顺便奉上个红包什么的。

接着就神色一暗,叹了口气,“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女儿生病的端口,我也生受血光之灾。”面上有些为难,欲言又止再三,“清天白日的,老鼠也愈发猖獗起来了。”举起右手,虽是被包扎着的,仍是有血不断的渗出,血迹比大次可是大了不少。他一圈一圈地拆开纱布,手上一片血肉模糊,啃咬之痕历历在目,生生的把一只宽厚白皙的手,糟蹋得不成样子。指头几乎全都没有了,血污中指骨森白。“实不相瞒,这都是被老鼠咬的。”

只是个老鼠咬咬,就说成血光之灾,也未免有些夸大其辞了吧。不愧是生意人。但那些伤看起来挺触目惊心的。

“府上的老鼠可真够彪悍的。怎么不养只猫呢?”我插口。老鼠从来见人逃窜,明目张胆凑上来咬人的,还真是蛮嚣张。

“前后养了三四只,一个个被老鼠吓得东奔西走,肝胆俱裂而死。”胡布一脸匪夷所思,惊魂未定,“那老鼠也不是平常所见,个头比猫还稍大些,就连我见了,也是心惊肉跳的。”

怪了个哉的!还真没见过老鼠吓死猫的。这老鼠不是成精就是成怪了。若这只老鼠见了白白,会不会就倒过来了呢?

轻尘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微一沉吟,“府上有无红色墨水?”

“有,有。”胡布回道。随即吩咐家人快去取来。

轻尘执起毛笔,蘸上红墨水,在胡布右手腕上写了一个“田”字,字迹大约一寸见方。

“今夜就寝时,露出手腕放在床畔,明晨下榻时,再看结果。”顿了一下,又说,“老鼠本是欲取你的性命,只是妖力尚浅,才没做到一击命殒。今日咬的是手指,明日就是手掌,后日就是整个手臂,如此数番,一点一点将你身体吞噬干净。”

胡布瞪目结舌,一脸难以置信的惊恐。

“还请胡大人好好想想,是否做过什么不当做的事情。昭昭之祸,皆冥冥之报也。人行走于世,当对得起良心。”语气温凉,却字字直指要害。胡布脸色瞬时煞白,片刻回过神来,一揖到底,“谨记先生教诲。胡某定当改悔。”向来沉稳的声音带着些颤音。

回家的途上,问轻尘那“田”字有什么作用,轻尘说,是一种幻术,能将半夜来袭的老鼠困在依“田”字而起的阵中,疲于奔命,迷失路途,死于精疲力竭。

“那胡布又是做了什么事,听了你那几句话,脸都绿了。”面无血色,惊慌万状。

“其实老鼠出现跟他所做的那些事没有一点关系。昨日听闻,他前些日子看中了城外某一风景秀丽之所,欲建别业,硬拆了原先住民的房子,逼死了几个原住民,却因钱通天,免牢狱之罪,心下愤然,才那样说,希望他以后收敛一些。”又沉默了一会,“不过天总是在看着的,今日犯下的罪,必会有一日,以数倍还于施罪之人身上。”

若老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万事从来没有那么公平,赏罚分明。行恶者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罔顾人命,却不见恶有恶报,逍遥法外怡然自在。倒是纯良正直者,为争取民众利益奔走呼号,到最后落得横死下场。世人早已鲜廉寡耻,常言道,天理昭昭,若老天亦不知耻,还有什么来束缚人伦,重塑朗朗乾坤?一城的黑雾侵蚀,也并不只是因为妖气日盛吧。人要是残忍起来,妖也只能望其项背而兴叹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救他?”

“总归是一条命,若是他从此弃恶向善,倒也是值得欣慰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脑袋轰的一声,紧绷的神经断掉的声音。

不祥的预感。不好。在山洞里不知年岁,不记时日,竟不知不觉到了发病之日。噬骨撕心的剧烈痛楚,永不停歇的梦魇。即将来临的无法抗拒之痛这时倒成了次要的,心里只不断盘旋着一个念头:绝不能被他看到,看到我原本丑陋的样子。

忍住万蚁噬咬灼心之痛,强扯了个笑脸,“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我得先走一步了。”说完,急急的就要走,轻尘却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怎么了,鸣蝉,脸色有些不大好,是不是生病了。”

身体里一半是火在灼烧,一半是冰在刺骨,牙齿打颤,还是勉强挤出了几个字,“没事,我先走了。”痛发之时,会恢复原样,如果被他看到那个样子……光是想想都惶然惊慌,极力挣脱他的铚锆,他却握得更紧,关切之情愈加明显,“身体怎么颤得这么厉害?”

烈火在体内流窜,灼烧着途经着的每根神经,炙热的火焰奔涌不息,烧得身体快要爆开,血液凝结成冰,彻骨寒冷,片刻碎裂为成千上万块冰粒,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尖锐的棱角刺破血管,寸割肌肉,万蛆附骨之痛使身体痉挛,冷汗从毛孔里渗出,瞬间被如同炮烙的热流蒸发,冰刃将血肉一块一块切割,我痛得再说不出话,眼睛也睁不开,却咬着牙忍着,一心只想摆脱他的束缚,跑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好,不能让他看到我的样子……不能让他看到我的样子……

身体开始有些变化……快要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他本来是握着我的手臂,现在却将我困在怀里,我挣不开,交织在一起两种极端的痛,彻底摧毁我的思想,心里是一阵一阵空前绝后的绝望,果然是要被他看到的吧,他会怎么样,弃我而去吧……那样恶心丑陋的东西怎么可以陪在他的身边呢,似乎可以看到他嫌恶地皱着眉头,下一秒就会将我推开,头也不回地离开……

钻心剜骨之痛因悲哀而愈加难以承受,与其这样子,不如就此死去吧,就这样死掉吧……

仅剩的意识,极力控制着身体维持现今模样,能拖一刻是一刻,虽然明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污秽肮脏的一切,在阳光之下,再也无所遁形……那个真实的我……

神经根根断裂,扭曲绞结在一起,忍不住蹲下身,蜷缩成一团,潮水般一浪一浪袭来的剧痛,紧闭的双眼,直直坠入黑暗中去……

是什么东西放在嘴边,温热而腥甜的液体流进了口腔,润泽了干涸的喉咙,琼浆玉露般如此美味,我贪婪地啜饮着那些腥甜而粘稠的液体,身体里的痛苦似乎有些减缓,火焰渐渐地熄灭,冰粒又融化为血流,狂乱的痉挛退去,疼痛竟是缓解了不少,微微睁开眼睛,横在嘴边的原是轻尘的手臂,寸长的伤口汩汩地流着血,原来我一直大口吞咽的竟是轻尘的血……

视线又朦胧了,滴血的剑,泛着幽幽的冷光,那人毫不留情的向手上身上挥去,血剑飞舞,葳蕤出漫天漫地浓郁的红,刺痛了我的双眼,是谁的声音,冰冷如斯,绝情如斯,“汝之血,今日还汝,从此你我,互不相欠。”

不……

我情愿是我遍体鳞伤,情愿你一剑杀了我,也不愿见你伤害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淳于智字叔平,济北卢人也。有思义,能《易》筮,善厌胜之术。高平刘柔夜卧,鼠啮其左手中指,以问智。智曰:“是欲杀君而不能,当为君使其反死。”乃以朱书手腕横文后三寸作田字,辟方一寸二分,使露手以卧。——《晋书·淳于智列传》

第十七章:片刻温暖

在黑沉沉的虚无里不知飘浮了有多久,一束白光浅浅淡淡地从不可目触的远方投射下来,晕开了满世界的黑。

费力的睁开眼睛,月白色纱帐在头顶轻轻晃动,轻得像是梦一样。原来是在轻尘的房间,床上有着淡淡的安息香味,莫名地想起那一年万顷荷塘之下清清碧碧的绿湖,也许是因为融身两者之间,同样的平静与温暖吧。在他身边久了,有时独处时微一低首,鼻端若有若无的不是清淡荷花香,而是怡神静气的安息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是如此吧。嗅着那幽香,就好似那人就在身边呢,于是不可避免地咧嘴傻笑。

身体仍是疲怠,对抗疼痛时耗尽了全部心力。今日的痛楚过去,再发作就是下个月了。若说这些来年,除了自身的丑陋污秽令我厌恶之外,那逐月发作的剧痛更令我无能为力。五百年沉睡中以石头的形态存在,当然无法感觉,而清醒时那剧烈难捱的痛几乎想要速求一死来解脱,可偏偏生命这一张契约,能够随时中断的决定权不在我手里,所以只能生受。是诅咒么?还是为了平衡我刀枪不入伤痛自愈的能力?还是惩罚?惩罚我不知何年何月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

今日轻尘喂我以血,疼痛竟是随之消去。我原是知道术师的血对妖物来说,是难得的良药,没想到连绵纠缠的沉年之疾也是可以缓解。不过因为我而使他流血伤痛,我却是万万不想的,对于自身的在意,完全比不上对他的重视。

今日四月二十,今后每月二十日,还是回去山洞吧。总归是能够忍受,就算是痛到极限,翻滚撞墙,弄出一身的伤,八个时辰熬过去后,一切都仍如初,身上的伤完全愈合,体内痛疼逐步缓和,只有虚脱的身体,一地腥红血迹提醒着自己死过一次,又活了过来。那炼狱般痛苦不堪的过程,就忘掉吧,只知道自己仍活着就好,尽管是对于自身的存在完全没有半点应有的兴趣。

这只是之前的想法,在遇到他之后已被推翻,无论是如何对于这生命全然的厌恶,仍会努力地试着活下去,因为很想在他身边。

轻尘不在房中,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下去,却看见床内侧一卷熟悉的画轴。半摊着,露出水墨色一缕浅绿,子潇的画像。瞳孔瞬时放大,想到停灯向晚,他是如何痴望着画像,忆起旧日点滴,抱影无眠,迟迟不肯睡去;如何在夜半梦回时,黯然无语神伤,寄情画像,脉脉不得语。心里快要熄灭的火焰又汹汹的燃烧起来,烧得心口生痛生痛,握紧的双手,指甲切入肉里,仍不自知。

果然还是放不下呢,我笑,却愈加凄凉,到底我要怎么样做,你的眼里只看得到我?那明明是已经消失很久的故人,会不会再出现都是未知,何以还要抱着画像不肯放手?

如出一辙的固执,也许生命就是一场一场的守护,我守护着他,他却守护着另一个不知身在何处的人。

推门声,急推画入被,复躺好,闭上眼睛,假装熟睡。

脚步声在床前停下,那人俯下身,柔和的声音如鹅绒一样飘落在耳畔,“鸣蝉,起来喝粥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熨帖着无望而悲怆的心脏,配合着缓缓睁开眼,那人浅笑的眉目如画,暖化了一腔的冰冷戾气,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许是方才失血过多,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温情脉脉地望着我。

我勉强坐起身,却并没有伸出手,只静静地凝望着他,等掌心的伤愈合。他却会错了意,坐在床侧,“没有力气么?要我喂你么?”莹白玉露的粥上浮着梨花香瓣,入鼻清香,唇齿生津,一调羹一调羹地喂我喝下,甘甜爽口的味道,流出心底的醉意。执着瓷白调羹的纤手,抬高的玉色手臂,宽大的袖袍滑落,露出腕上的伤口,已经做过处理,白纱布包裹了一圈。

垂下眼,拉起他的手,抚上那道纱布,“还疼吗?”如果不是这一道伤口,不是那抑止了苦痛的血,最后显形于他面前的是惨绝人寰的绝丑原形,现在的我们会怎么样呢,今日的温柔就会一直是种奢望吧。尽管因此杜绝了最坏的结果出现,但因我而毁伤他的身体,使我无法原谅自己。

“不会疼了。”仍是柔柔的浅笑着,毫无血色的脸却让我心疼,俯首吻上那道伤痕,然后学他那日的样子,又轻轻吹了一口气,“这样才不会疼了。”他好笑地摸了摸我的头,眼眸的深处闪过某些深意,我还来不及揣测,已回复平静。

“为何想到要那样做?”他应该是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了吧,那日见过青木妖后,他曾说过别有意味的一句话,我还没当一回事。

既然已经知道我是非人的存在,也无所谓么?只因为与故人所相似的那一张脸,才任我在你身边么?

纠结这些做什么,只要这一刻,是我在他身边,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沦为现今人不人鬼不鬼妖不妖的形象之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存在,有着怎样的一张脸,也没有机会追溯了,想来应该是不会太差劲的吧,若不是,也不会爱上他的。子曾曰:赏心悦目者,同属一国也。他既如此秀色可餐,我一定不会是歪瓜裂枣。(轻鉴定,此为自恋男。)

“我也不知道,等我回味过来,已经那样做了。”

“轻尘。”环上他的腰,埋首在他怀里,他的身体有些僵直,又缓缓软化,任我拥着。“我不想你因为我而伤害自己,我能受得了的。”喃喃着。

“你那样痛楚的样子,让我怎么看得下去,想来术师的血能解毒化痛,索性就试一试,能缓解你的痛苦,我的心里也好过一些。无非是失了一点血而已,鸣蝉不用放在心上,”话语一滞,很轻微的一句,“只要你没事就好。”

轻若无物的一句话,滑过他的舌尖,自空气中一路飘下来,落在耳中,震耳发聩,心里涌上阵阵激动,迟钝了言语能力,只一味沉默地拥着他。那样令人安心的温度,一旦拥有,就再也不想放开。

若是有可能的话,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啊。你是我的,便永远是我的。

回到家,白白小朋友坐在前厅门槛上,以手支额,黑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洞开的大门。“白白?”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睫毛微微颤动,眼睛仍是不眨,我嘿嘿的笑,背负在身后的右手伸了出来,自他眼前招摇而过,“看,这是谁最喜欢吃的糖葫芦呢?”咕噜一声,孩子从门槛上仰面跌了下去。咚的一声重响,是脑袋亲吻青石地板的热烈,这一下只怕摔得不轻,我忙扶起他,孩子疼的流了满泪的脸,却还是有些呆滞,不会是——摔傻了吧,老天,这么好的孩子,傻了可是罪过。这样想着,紧张极了,揉着他的后脑勺,还好没有鼓起包来,一声一声地叫魂儿:“白白,回来了,白白,回来了……”他潸潸地泪如雨下,“鸣蝉哥哥,白白动不了了……”我一惊,不会是洛红那坏孩子又来了吧,没道理啊,明明有结界的,轻尘办事不会那么豆腐渣吧……打住。怀疑他能力的这种想法不应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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