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妖物语 上——苏慕童
苏慕童  发于:2012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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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蓝桥悲剧,引多少人唏嘘不已。

那有所感悟者,泪眼望台上,背过头拭眼却笑自己竟被老鼠感动,真是可笑。其实感怀的,无非是心里的那点情绪,明明是他人的故事,演的分明是自己。情节暂且不论,那悲伤总是殊途同归的。

殉情,对魏生蓝氏来说,是走投无路时的绝望之举,而在围观众人看来,携手赴黄泉所染上的凄美浪漫较之死亡应有的悲哀欲绝更加动人,甚至令人神往。若非深爱,如何能够一同赴死?

若深情只以悲伤做韵脚,终章必以死亡为注脚。

那个如红莲妖娆的绝代女子小狐,终是以死句读,独属她的一番深情不渝。

而这个世上,陪你遍赏春花秋月者甚众,若要断然舍弃十丈软红,同归于寂,你且看有谁会肯。

所谓的殉情旧事,到最后也只落得传说一则,一传千年,亘古不衰。种种演绎中,熨帖渐已麻木的心脏。

一剧毕,胡须男轻敲竹板,老鼠鞠躬,复入囊中。周围叫好声不绝,银钱洒洒抛掷,那人俯身去捡,抬起头来,却望轻尘,眼神中似有深意,而后躬身鞠首,意极恭敬。轻尘浅笑,颔首示意。

那人方才对白白摇头噤口,想必是一早看出白白非人,那么此人非妖即术师。而观他对轻尘敬畏之态,则此人只能是妖了。

是此人隐身藏形之术太过厉害,还是我已经开始变得迟钝,从他身上竟感觉不到一丝妖气,被那朴实而平和的面相所迷惑,以为他和普通百姓无有不同,本性善良质朴,如我所感知到的气息一样。

“那戏鼠者是青木妖,曾为祸一方。擒于我手,言会痛改前非。我素来并无赶尽杀绝之意,见他言辞肯切,便放他离去。观他今日,那日原是未有做错。”离开此地时,轻尘忽然开口。

知错能改,方是好妖。嗯。

“说起来人与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精气而制,同居于世,爱憎喜怒,如出一辙。”顿了一下,“若妖都如鸣蝉这般,纵是与之称兄道弟也是无不可的。”状似漫不轻心,轻望了我一眼,复再言道。

分明话中有话。难道——?我心甫一惊,再看他牵起白白,向一个卖糖人的老伯伯那里走去,风轻云淡的浅笑,面上看不出一点嫌猜。

应是我多心了吧。我不认为他能看透画皮,识我本相。心下却有些惴惴不安。

小孩手持糖人,停在一处不再挪步。我跟上前去,但见一老者以核桃雕刻各式物什。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不禁叹其手功之精巧,可堪尽夺天工。

“好漂亮啊。”小孩拿起一核,原是一楼台。台基下有唐代佛塔一座,该塔为四方形塔基,刻四瓣梅花形须弥座。塔身为覆钵形,正中开一船形龛,内刻一佛结跏趺坐于莲台。上装塔刹,刹基两层,下层有石雕八力士举托刹身。上层为六方柱,各方开一昆门,门内刻一座佛。刹为火焰纹状。核底刻有小字,阴刻隶书,填以黑墨,笔画细如毫丝蚁腿,呈龙飞凤舞之势。

盈寸之长,尽载其上。真乃鬼斧神功,令人惊叹不已。

“参商阁。”轻尘见我不解,乃释疑,“在辰玉城境内。”

“老先生真好手法。”我不由赞叹,老人闻言,微微一笑,如春风拂面,却无一点骄傲自得之意。

“买一个吧。”白白渴求的大眼望着我们,“主人一定会喜欢的。”

果然是三句不离主人。

遂将参商阁买下,孩子捧在手中,如同捧着珍宝,不忍释手。“不知主人现在身在何处……”喜悦之情转瞬即逝,随即又是郁郁不乐的担忧之色。

“承柳应是回西泠老家去了,前些日子听闻纪伯父身体微恙,他该是赶回探望了吧。许是出门急切,所以没来得及跟白白告别呢,所以白白不要太担心了。”轻尘俯身轻刮小孩子挺俏的小鼻子,柔声安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引用到《蛙曲》《鼠戏》,皆出自《聊斋志异》。

参商阁,引用的是腾王阁的描述。

蛙曲:在都时,曾见一人作剧于市,携木盒作格,凡十有二孔,每孔伏蛙。以细杖敲其首,辄哇然作声。或与金钱,则乱击蛙顶,如拊云锣之乐,宫商词曲,了了可辩。

鼠戏:一人在长安市上卖鼠戏,背负一囊,中蓄小鼠十余头。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俨如戏楼状。乃拍鼓板,唱古杂剧。歌声甫动,则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装服,自背登楼,人立而舞。男女悲欢,悉合剧中关目。

素材会用到《聊斋志异》、《玄怪录》、《搜神记》、《酉阳杂俎》、《阅微草堂笔记》里所载故事,所以请大家尽情地鄙视我吧,没有想象力,只能拾老祖宗牙慧了。

第十四章:湖中有怪

兜兜转转,琳琅满目,目不暇给,转悠了大半个城,将各式各样新奇看尽,不觉日已向晚,天色暗得飞快,一盏茶的时间,自暮色四合进入夜幕低垂。褪去白天里的满城喧闹,夜色泼墨,昼日的清光,被泅染成冷意萧然的凉夜幽暗。家家户户点燃烛火,昏黄的灯光,点点滴滴,洒落在略显空荡的长街,投下斑驳的光影。风过处,灯也飘摇,城也飘摇。行人寥落,夜来的风又寒,不由裹紧身上的衣服。步履急促。

返家的途中,经过昔日初遇轻尘时的碧澜湖,湖水浸天,微波轻荡。画舫仍在,一如旧年,船身所系七彩绡纱,依风轻舞,在炫彩灯火之中,淡如水色,恍若绮梦。温软莺语,丝弦靡音,隔江传来,入耳酥醉。

去年上元夜,轻尘端坐于席尾,低饮浅酌,抬眸一笑,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只一眼,便如刻刀般深刻雕镌于心,终我一生,不能忘。

“听闻暖玉舫内女儿多娇容,鸣蝉终未得见,深以为憾,今日适逢偶遇芳境,不如与轻尘同去见识一番可好?”含笑望他。

他皱了眉头,“我素来敬烟花之地身远,惟一一次还是盛情之下,难以推却,才不得已踏足。”

哦?只一次,便是那日初遇吧,心里却有些感谢那个死缠烂打软拉硬扯不识时务的仁兄,若不是他极力邀请,我又怎么遇到轻尘?且不论这遇见是劫是缘,至少从那开始,命运齿轮反向转动,一切颠倒错置渐渐摆正,运行在正确的轨迹上,展现在面前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暗暗想着,却不免又起作弄之心,“若鸣蝉执意要请轻尘去呢?”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鸣蝉莫要任性了,早些至家,还来得及做梨花糯米团子。”复尔挑眉一笑,“若鸣蝉不喜欢吃,那就——”。

“回家回家回家,我们快些回家~”雀跃一跳,脱口而出的回答,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馋虫又蠢蠢欲动了,比起来,还是美食最重要。

在表露难得的温情时,他并未叫错了名字,嗯,是不是已经开始习惯有我在身边了呢,那碍眼的故人最好快快遗忘到九天云外去吧。脸上浮起了大大的笑,目的达成看来指日可待呢。

不过,太过激动的样子,多少有些贻笑大方,低笑着抱起白白,“嗯,为了小朋友的身心健康成长着想,还是少去儿童不宜的场所为好。”

“什么是儿童不宜?”怀里的孩子好奇地看向我。天真无邪的纯净双瞳,盛满疑问。

呃,子曾曰过:自掘坟墓,不可活也。

轻尘不语,眼角眉梢,酿出醉人的笑意,看我如何自圆其说。

“意思就是……做个小孩,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这什么破解释。

白白还是一脸迷惘,复尔了悟地点了点头,“做大人,也是很不容易的吧。”

轻尘浅笑,双眸被灯火漫起流彩华光。摸了摸白白的小脑袋,“我们走吧。”温柔地说着,抬脚时却突然顿住,向湖心望去,神色凝重。我循他视线看去,湖心波澜不惊,静如铜镜。

不解间,正待开口问询,却见湖水轰然裂开,一庞然大物自湖中跃出,碎水拍浪声在静寂的夜里,更显突兀,深灰色的庞大身躯横冲直撞向画舫游去,卷尾拍水噼里啪啦,水镜立时四分五裂,碎出水珠玉浪溅如乱花。须臾,腥气大盛,在空气中弥漫,闻之欲呕。比起我昔日之污秽腥臭,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考量,我心理倒是有点平衡了,不过这个时候要想的不应该是这些吧……

“蜮!”轻尘低呼,“此物一向生于极北深海,怎会在此地出现?”他虽在疑惑,应对之姿已摆出,“鸣蝉退后,顾看好白白。”,回头对我叮嘱,双眸转为海洋之色,眉目流转时动人心魄,面目却是清冷如月。足尖轻点,已凌于半空,白衣蹁跹,衣袂飘然,如神人天降。宽袍长袖,随风流烟,右手一翻,一柄长剑凭空显现在掌心二寸上方,剑身泛着清冷的蓝光,又含着无尽的凉意,他微一伸手,握住剑柄。苍茫夜色中,愈来愈浓郁的安息香味馥郁清润,安神怡情,将蜮身上浓重腥味压下,满湖飘香。轻尘御风而行,身形移动之间,飘若惊鸿,宛若游龙。蜮低吼如鼓,片刻就身处画舫一丈内,巨尾乱卷,雪浪四溅,画舫在动荡的湖水中晃动不定,似坠欲翻,岌岌可危,船上人影幢幢,脚步杂乱,惊呼声此起彼伏。有人不幸落水,在水中呼叫求救不已,蜮游动更快,向落水之人掠去,势如迅雷。

轻尘手中剑铮铮作响,挥舞之间,剑身蓝光幻化为漫天星光向蜮飞去,点点流光,凌厉如电光,蜮逃避不及,蓝光悉数入它背脊。

腾跃飞顿,剧烈的扭动,污血染黑了半湖碧澜水,蜮震天怒吼,目眦尽裂,张口射出淤泥黄沙,铺天盖地迎面而来。轻尘挥剑舞出蓝色匹练,剑尖一指,匹练入水似游蛇,卷起落水之人,送回船上。左手疾速在虚空中来回轻点,蓝色的淡光从他指下逸出,一笔一画,堆砌成我看不懂的符文,符文浮在空中,洁光四溢。口中低语,一个纯蓝色结界瞬间显现,将画舫与他罩于其中。淤泥黄沙撞上结界,嘶嘶作响,簌簌坠入水中,有几粒来势凶猛的袭至岸上,此时岸上游人不多,少数几个围观群众目瞪口呆,竟不知躲闪。我挥起衣袖,卷起细沙,扑扑几声沙子落地,青石板上立时灼出几个黑色的深洞,再看衣袖也烙上几点黑梅花。所幸未伤到人。白白在我怀里,亦是安然无恙。

蜮一击不成,恼羞更怒,腾空而起,怒目以视,嘶吼着,张着血盆大口,喷出更多淤泥黄沙,似欲击破微微泛着幽光状似不堪一击的透明结界。

轻尘却从结界中走出,结界裂出一道细缝,立马又严合密缝,不留一丝破绽。狂沙污泥徒劳地打在结界之上,又反弹丈外,纷纷落入水中。轻尘手中剑铮鸣作响,剑光化为根根蓝色羽箭,惊空疾行,势如破竹,向蜮而去。左手不停画符,以掌风推向蜮,蓝符飘动之际,愈来愈大,蓝光通透,大放华彩。落在蜮身上,就是一层网,一个一个的符相继落在蜮身上,幻为一层一层细密罗网,将蜮团团束缚,蜮挣扎着,却动弹不得。最后一道剑羽飞至,轻尘一声厉喝:“破!”,被困住的蜮,身形越来越小,最后只如一条鲫鱼的大小,“解!”,罗网自蜮身上层层退去,已没有攻击破坏能力的蜮潜水而遁。

轻尘从来不会赶尽杀绝,怀着一颗悲天悯人的慈悲之心,废去蜮妖力之后便放其归水。

对于妖来说,丧失花费了几百几千年时间好不容易修来的能力苟活于世,倒不如痛痛快快死个干净呢。

轻尘的一片好心,他们也不一定领情。说不定还怀着一腔悲痛愤恨之情将自己做恶不成遭人收脑内转化为悲壮的出师未捷身先死,而后忍辱负重潜心修炼几百年后卷土重来一解怨忿。

给别人留了条退路,断了自己的后路。

我承认自己有时太过悲观,什么事情一涉及到他,一想到潜在的某些危险,我就没法淡定。

轻尘收剑,飘然落至岸边,周身流光盈盈若溢,一袭白衣出尘脱俗,宛如天人。

画舫中人惊魂初定,向他挥手致谢,岸上一张张惊叹艳羡的脸,一声声的惊叹与崇拜不绝于耳,我却看不到,听不到,眼里只看得到他。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

一步步向我走来,月华清光随影摇曳,蓝眸流溢遥夜星华,面上风清云淡的浅笑。清幽的夜淡薄了浓厚的墨色,他周身朦胧的淡蓝色光晕,照得行来的路光明如昼。

那一刻,在我眼里的他,是神一样的存在。

不介意用自己能想到的最美好的语句来形容他,只因为他是被自己喜欢着的,他的一切就是独一无二,无人能及。也不介意将他捧到很高很高的位置,而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若是自己喜欢着的人,就会将其奉为神祗,自甘愿匍匐脚下,对其顶礼膜拜吧。

那个人的名字,如囹圄般将自己禁锢。自此以后,一切悲喜,与已无关,只有他。世间万物皆可视如尘土,只有他。而仿佛自己存在于世的意义,也只有他。

而若是有一天,他被你推下神坛,那时亦是你自我毁灭的开始。

我正一点一点迷失自己……城门失守,逐步沦陷……

惶惶不安而无法自救,一任自己跌入更黑暗的深渊,而其中潜藏着的隐密快乐,是使自己甘之如饴的理由。

为他画地为牢。

却是心甘情愿。

“白白呢?”轻尘走到我身边,蓝光隐去,笑容不见了,只剩下疑问。

不是在我怀里的吗?我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低下头,怀中唯剩一捧空气,哪里有半个孩子的影子。

白白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方才我一心只在轻尘身上,眼前心里只有轻尘,连那孩子什么时候挣脱了我的怀抱,都不知晓。

此时方紧张起来,四下张望找寻,皆不见。

才说过不想让这孩子受到伤害,可转眼间,就弄丢了他……真是不能原谅……不能原谅的自己……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完全不能原谅……

第十五章:红衣少年

轻尘闭目,复睁眼,“碧海珠还在他身上,似乎距此不远……”

四十丈远的街道拐角处,晃过一个白衣小孩的身影,似乎是白白,两人几乎同时看到,立时刻不容缓地向前奔去。

“白白!”至近前,我轻唤,那小孩却不回头,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腿都不曾打弯,直直地向前挪步。

“白白!”轻尘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孩子却充耳不闻,机械地走着他的路。

我飞身向前,待要抓到他肩膀时,一股凛冽冰冷的气流却将孩子带离,瞬息距我十步之遥。

此时才看到白白身侧多了一个红衣少年,许是一开始就在那里,只是没有注意到而已。少年俊美玉洁的小脸上,带着一抹不羁的邪气,深碧色瞳孔内流动着奇异的红光,更添了几份瑰丽的魅惑,眼神凉薄,神情冷漠。

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红衣如血,妖艳似火。流火般在白月光下燃烧着的火色衣衫,无端地使我想起另一个人,小狐。同样灼眼热烈的红。

“猞猁,”轻尘淡然的启口,“好久不见。”

少年微扬唇角,似笑非笑,精致的脸微微有些阴冷的扭曲。挑衅的眼神,毫无顾忌地望向轻尘。

“术师大人。”称谓极为客气,面上却看不出一丝敬畏,仍是疏离的冷漠。

原来是他,阴魂不散的猞猁,他原也是可以幻化成人,小模样还挺好看的,就是邪气太重。还没有停止觊觎白白的心思呢,一时不察,竟被他钻了空子,掠走白白。是我的过错,方才一颗心全悬在轻尘身上,目不转睛地惊艳着他在湖面上流云惊鸿般的飘然身姿,疏忽了对孩子的照看。只是白白身上明明有法术护体,他又是怎么做到轻易而举不留痕迹地将白白带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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