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回来帮我吧。我一个人,很累。”洪峰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
“我已经洗手不干了,你知道的。”顾青山淡淡地说。
洪峰捻灭手中的烟蒂,走到他面前,“帮我也不行吗?”近乎祈求。
“不。”顾青山往后退一步,拉开与洪峰的距离,侧身而立,不去看洪峰眼中的失望。
“为什么?你他妈就是不明白,当年如果我不杀济舟,他也会杀我的!”洪峰忽然吼起来,声音在仓库里嗡嗡回响。
“你说他会杀你,可是他并没有任何动向,完全是你自己的猜测!”顾青山冷冷地说。
“他的势力那么大,想取代我是迟早的事。哪帮哪派不是这样的?我不过是按规则行事而已。”
“十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情义也比不上你所谓的规则吗?”顾青山蓦地转身逼视洪峰,异常冷冽的声音在空气中凝结,好似会结出冰。
洪峰在他的目光下微微瑟缩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会这么生气吗?”
顾青山的目光从洪峰身上移开,越过仓库积满灰尘的横梁望向虚空中的某一处。他再次开口,很轻的声音,轻而灰,有些发虚,“我没有替济舟报仇,反而替你坐了十年牢。够了,真的够了……”
“青山……”这两个字哽在洪峰喉头,竟无法喊出口。
两人面对面而立,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然而,哪怕再靠近一点都再不能。阳光从窗户中漏下来,在他们之间撒下金色的光彩,却照不亮身后昏暗的仓库——终究是夕阳将近。
顾青山先开口,已然恢复平静:“洪峰,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扶持那个阿灿,是针对宋子豪吧?你怕宋子豪当堂主之后势力太大,你控制不住,所以要给他找个对头?”
洪峰不答话,算是默认。他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好像笼上一层光雾,闪闪烁烁地看不清楚。
“你现在是一帮之主,有你的立场,只是希望你不要再伤害我的朋友。”顾青山声音清淡而坚决,“如果再有一次济舟那样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二十六)暂别
嘉文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
太阳渐沈,他小小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安静而寂寞。
自从那个季修来过之后,宋子豪变得忙碌起来,常常很晚回家,有时候嘉文等他等得睡着了,早上醒过来时躺在被子里,身边却空荡荡的。
于是,小孩每天坐在村口等爸爸,虽然很多时候是等不到的,但他仍然固执地坚持,好像在进行一个仪式,如果够虔诚便能如愿。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从他身边跑过,见到他的时候自动地拉开距离,对他投来疏离而好奇的目光,然后大笑着跑开。
他已经很久不和村里的小孩一起玩了。没人敢惹他,也没人亲近他。他在孩子们眼中始终是怪物一般的存在。
嘉文冷冷地瞥他们一眼,淡漠而桀骜。一直到孩子们跑开,他才扭头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紧抿嘴唇控制着心底的羡慕。
没人喜欢孤独,何况是孩子。他很怀念当孩子王时的风光,也怀念和小孩们一起捉鱼摸虾的惬意。可是,他知道宋子豪不喜欢他和村里的孩子在一起。他模模糊糊地感觉爸爸希望他,过上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拥有一种完全不同的身份。
对于嘉文而言,宋子豪的期望就是他的目标,尽管心里有很多不舍,他仍然自动地疏远同龄伙伴。这种敏感的早熟让他稚嫩的脸上染上了一种冷淡的忧郁,越发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嘉文仰起脸遥望天边的云霞。火烧云团团堆积,浓墨重彩地变幻着各种图案。
“这个是兔子……后面有只熊……”他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云朵静默的舞蹈中。
“你在说什么?”他的小肩膀被拍了一下。
“小明哥。”他对徐启明笑笑,这是除宋子豪以外最让他感到亲近的人,“你看那象不象兔子?”他手指云彩,兴奋地问。
“嗯,挺像的。”徐启明在他身边坐下,“豪哥带话说他不回来吃饭了。”
“哦。又不回来了……”嘉文黯然地垂下头,心里失望极了。
“小文是不是觉得寂寞啊?为什么不去和别人玩呢?”徐启明摸摸他的头发,温言询问。
“爸爸不喜欢我和他们在一起。”
“你爸爸只是不喜欢你打架,玩一下不要紧的。”
“还是不要了。”
“小文真乖。”
“当然啦,我是爸爸的乖宝贝。”小孩挺起小胸脯,然后自豪地补充道:“爸爸说的。”
徐启明又微笑着揉揉他的头发,“真羡慕你啊。”他望着远处说。
“你又想你爸爸啦?”
“嗯。他和豪哥一样,希望我好好读书,不用像村里人那样生活。其实,我爸爸在的话也像豪哥那么忙,我和他相处的时间非常少。可是我知道他关心我,努力工作也是为了我能生活得好。这是他爱我的方式。小文,你明白吗?”徐启明对嘉文眨眨眼。
嘉文认真地咀嚼他的话,心里一暖——小明哥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重重地点头道:“我明白。我不会让爸爸失望的。”
此时的嘉文,脸上有了生气,精巧的五官在金红的阳光下投出剪影,黝黑的双瞳被光线映成了琥珀色,光华流转。有光自丝丝缕缕的头发缝隙里透出来,让他整个笼上一层宝石般的光晕。
徐启明有一瞬间失神,仿佛看见了孩子长大后的美丽容颜。
他喃喃地问:“小文长得像妈妈吧?”
“嗯,爸爸说我和妈妈长的一模一样。”
“豪哥一定很爱你妈妈吧。”
徐启明早知道嘉文是宋子豪的养子,孩子的妈妈是宋子豪的前女朋友。
还是少年的他以前不能理解,宋子豪为何在自己仍然十分年轻的时候收养儿子——嘉文固然可爱,可是照顾小孩是很麻烦的事情,男人不是该趁年轻充分享受自由吗?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栓在孩子身上?
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他想,如果他有这样美丽的爱人,为她死也愿意。
嘉文嘟起嘴,不高兴地说:“爸爸爱的是我!最爱我!”
徐启明失笑,“是是,最爱你。肚子饿了吧?我们回家。”
他把嘉文抱道单车前杠上横坐,用脚一蹬地,单车轻巧地滑出去。
一阵阵凉风擦过两人的头发、脸颊和身体,耳边充满风鼓荡的声音,让人有乘风飞翔的错觉。
嘉文激动地叫起来:“小明哥,快点儿、快点儿!”
小孩奶声奶气的笑声充满透明的快乐。徐启明被鼓励着用力踩踏板,把单车骑得飞快。单车像飞镖似的在空无一人的村中小路上尽情狂飙,车上的两人感觉自己长了翅膀似的。嘉文甚至大笑着张开双臂,模拟飞行的姿态。
那一刻的快乐,多么简单。
吃完晚饭,宋子豪回来了。拎着各式的玩具和零食。
嘉文一头扎进他怀里,快活得要哭了。
宋子豪把他抱起来,使劲儿亲了又亲,然后说:“小文,乖宝,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
父子俩坐在徐家窄小的屋子里将玩具一件件拆开,每拆一件,宋子豪都要问:“喜欢吗?”
“喜欢的。”嘉文拿着玩具,心里充满鼓鼓的欢喜,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缝。
宋子豪陪他玩了一个小时,迟疑着开口:“小文……我要出一趟门……一个多月就回来……我不在的时候让小明哥照顾你……”
他还没说完,嘉文把玩具丢在地上,尖叫起来:“不要!你不准走!”
“小文,乖……”
他还没说完,嘉文捂住耳朵大哭:“不听不听……我不准你走……呜呜……”孩子声音之大,震得宋子豪鼓膜嗡嗡作响。
徐奶奶从里屋出来,一叠声问:“这是怎么啦?怎么哭成这样?”
嘉文歇斯底里地一边哭一边挣动身体,把桌子蹬得直晃,玩具零食掉了一地。
宋子豪被他哭得烦躁不堪,忍不住大吼一声:“小文!不准哭!
这一声吼得声色俱厉,小孩几乎立刻消了音。
爸爸,从来没这样凶过自己……
宋子豪黑着脸训道:“你怎么不乖呢?爸爸要工作!不工作的话,哪来钱给你买玩具?”
“我不要玩具!”
眼看小孩又有耍赖的趋势,宋子豪也是气狠了,怒道:“不要是吧?”他猛地一脚把一辆玩具车跺得稀烂,“不要算了!老子这么辛苦为什么?真是白疼你了!”
宋子豪是真气啊。
季修要他跟去做一笔大生意。他知道这是季修给机会要重用他。洪帮一直没有音信,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回去当堂主。前途一片茫然,他不是不心慌的。
难道一直在农村混着吗?
他不甘心!
如果跟季修干,他能挣更多的钱,到时候就能带嘉文去城里生活,给他更好的教育更好的生活。要把嘉文独自留下,他心里也不好过,所以才买那么多东西想补偿一下。可是孩子大哭大闹的,把他心底的内疚放大到极致,邪火一股股往上冒——小孩难道不能懂事一点吗?为什么不理解他的苦心呢?
嘉文听到他那句话时,原本低着的小脑袋蓦地抬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宋子豪。眼泪涌出眼眶,他用手抹了一把,用断断续续地、颤抖的哭声说:“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小文!”
说完后孩子转过小身子向屋外跑去,在三个大人还未反应过来前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宋子豪怔忪地盯着被合上的门……
刚才小文望着他的那种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落寞与委屈,里面包含着许多他对孩子的不理解。
小文还只是个孩子啊。
小文……
宋子豪跟着追了出去。
黑暗中,他看见嘉文单薄的小身影一晃一晃的,然后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宋子豪的心一沈,几步跑过去。小孩趴在地上呜呜地哭。
他把孩子抱起来。嘉文却挪动小屁股,避开他,直往后退。
宋子豪的手僵在空中,“小文?”
嘉文脸上沾满泪水和泥土,像只花猫。可怜兮兮的眼睛里滚出两行泪珠。
宋子豪很想抽自己一个耳光。小孩本来就离不开自己,跑路都没分开过,忽然要分别一个多月,他不接受是很正常。他那样大吵大闹只是因为害怕,和寂寞。
“小文,是爸爸不对,不该凶你。”他单膝跪下,向嘉文伸出手,“过来,爸爸抱。”
嘉文流着泪摇头,抽噎着说:“不要爸爸……爸爸不要我了……我也不要爸爸……”
宋子豪向前靠近一点,用修长的手指擦拭孩子不断流出的眼泪,温柔地说:“爸爸不会不要小文,是爸爸不对,以后不骂你了……”
嘉文仍然眼神戒备地坐在地上不动。
两人一坐一跪,沉默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嘉文用袖子擦擦脸,从地上爬起来扑进宋子豪的怀中,哇地哭起来。
“呜呜……爸爸坏……”小孩伤心地哭泣,不忘控诉老爸的暴行。
宋子豪搂紧他,轻声哄:“是,爸爸坏,让你打一下出气。”
大手握住满是泥巴的小手拍在男人的脸上。
小孩抽出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嘤嘤地念叨:“不要讨厌我,我会乖的……”
宋子豪轻轻晃着怀里的小花猫说:“小文当然乖。小文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爸爸最喜欢小文……不哭喔……”
嘉文抬起他哭红的花脸,凑过去,在宋子豪的嘴上亲了一下。
宋子豪下意识地舔舔嘴唇。唇边沾了小孩的泪。咸的,嘉文的泪是咸的。
他忍不住回亲了嘉文。一下一下的,亲得小孩咯咯地笑起来,颊边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徐启明拎着东西出来的时候,看见高大的男人怀抱他的孩子。那张精致的小脸乖巧地靠在他肩膀上。
一切都太过和谐,仿佛他们天生便长在了一起,无法分离。
(二十七)化险
宋子豪坐在面包车里,貌似百无聊赖地抽烟,其实他的目光在墨镜的遮挡下正盯着前方的一辆桑塔纳。
季修带他来谈生意,可是又不让他跟在身边,要他和一个手下开一张破车躲在仓库不远处的林子里——仓库是季修谈生意的地方。
季修要考验他这个“新人”是很正常的。他的任务是在紧急情况下接应季修,如果生意顺利完成就没他什么事。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季修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不过看季修的慎重程度,肯定是大买卖。
他想起来这里之前,季修把他叫到一边问:“会用枪吗?”
“会。”
“准不准?”
“五十米,杀个人不成问题。”他说的是事实。
季修赞许地说:“不错啊,小子!”说完递给他一个纸包。
他刚想看,被季修阻止,“小心点,这可是危险玩意儿。”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大概猜到是一把手枪。
季修这种位置的人弄到枪不奇怪,可是谈生意时,连他这种小角色都要带枪,就不是闹着玩的。
他向季修投去惊疑的目光。
季修勾唇一笑,有些得意,“好好干,有你发财的机会。”
宋子豪伸手摸摸腰上的枪。冰冷,坚硬,危险。他略感安心。
宋子豪抬手看表,季修进去不过十分钟,可是他感觉像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
旁边的虾米若无其事地玩手机,骂骂咧咧:“妈的,修哥不能给个好点的手机?这上面的游戏太土了。”他们来之前,手机全被收走了,由季修重新发手机用来联系。
宋子豪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不安。自从那辆桑塔纳轿车停在那里之后,他就觉得不对。他相信自己的本能。这种本能救了他无数次。
“我觉得那辆车不对劲。”宋子豪对虾米说。
虾米伸头看了看,正好车上下来一个人,看身形是女的,从后备箱拿东西,“谈恋爱的吧?这儿常有人谈情说爱……有一回我还看人车震呢,比看毛片还过瘾……”
虾米还在念叨他观看车震的情形,宋子豪已经发动车子,“不行,过去看看。”
“你也太小心了。这附近经常有人转悠。”
“小心使得万年船。”
面包车兜了个小圈,从另一头出来,看着像是要去仓库。
宋子豪放慢车速,面包车一颠一颠地靠近桑塔纳。他看清里面坐着一男一女。他觉得他们并不像谈恋爱的——太严肃太僵硬。
宋子豪全身的肌肉紧紧绷起来,目光死死地盯住车里的人。他甚至听不见虾米是否开口说话,只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
男人微微偏了偏头。宋子豪的眼睛仿佛被刺了一下。他看见男人的衣领上有个黑色的比纽扣大一点的东西,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瞥,但是一瞥已经足够。宋子豪能肯定那东西是无线对讲器,车里的人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