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缓缓地翻过卷宗,后面却已是没有了,只因为狄霖九岁时父母双亡,就远去西疆师从天云居士,十年来竟是从未踏足过中原。
君宇珩将卷宗轻轻合上,一切就且等明日见过这个狄霖之后再说吧,不过从现有的这些资料中看起来,太傅大人与自己的这个外孙似乎并不太亲近呢。
君宇珩意味不明地淡淡一笑,又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他原想闭目养神,然而不知因为什么,却是不由得想起了昨夜,在那剑光乍起、寒意流溢之际,那样的一双眼睛:无比专注执着的眼眸,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绝对的骄傲与不羁,那异常绚亮的目光仿佛燃烧着火焰……
一时间在他的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了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仿佛这眼神是他曾经见过的,甚至是他非常熟悉的,因为这种感觉竟是那么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但是无论他怎样去回想去搜寻,也无法找出与这眼神相关的丝毫记忆。
他抚着自己的额头,不禁轻轻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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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轿子剧烈地晃动几下,紧接着只听到周围人声一片哗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车轮声暴风骤雨般从旁边纷沓而过。
轿子一顿,已在路边稳稳地停了下来,数名侍卫立时上前,将轿子团团护住,腰刀已然出鞘,寒光四射。
“何事?”沉思被打断,君宇珩慢慢睁开眼睛,低声地问。
“是马受了惊,马车里还有个女子。”一名侍卫立刻上前恭声回答,略一顿后,又道:“看那马车的标志,象是春风解语楼的。”
君宇珩轻轻掀起一线轿帘,望了出去。
只这两句话的工夫,那失惊发疯的马车已将街上的行人和两边的摊贩冲得七零八落,有如落花流水,眼看就快要冲到长街的尽头了。
君宇珩不禁皱起了眉,正要令人上前相助,长街尽头的人群中却是忽地爆起了一阵惊呼。
原来那辆失控的马车一路冲撞而来,早已是残破不堪,此时撞到地上的石块,其中一个车轮竟然生生裂开飞出,整个车厢顿时猛地一歪,车里瑟缩哭泣的女子眼看着就要从飞驰的车中跌出。
君宇珩的心中却是忽然莫名地一动,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异样,视线象是被什么给吸引了一般,从马车上移开,转向了远处的某一个方向。
有一个人正自街边的高楼上倏地掠下,因为太快,一身银白色的锦衣幻成了极灿烂极炫目的银光,看在眼中,竟会生出种被灼痛的感觉,但却还是被深深地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只见此人的身法犹如电闪,只一瞬,已掠到了飞驰的马车旁边,手臂轻舒,将车中的女子带向怀中。同时一掌轻轻击向马头,虽看似只是轻轻一掌,那发狂的惊马却骤地发出一声嘶鸣,连挣扎都没有,就带着已几乎散了架的车厢轰然倒地。而那人却是借着这一掌之力,怀抱着那女子飘然掠起。
此时他的动作忽然变得舒缓而且优雅,银白色的锦衣在风中轻扬,象极了一朵素净的莲花在水中静静地绽放,又好似是一只孤高的白鹤翩然自长空中飞过。
他的修眉轻轻一挑,眼角向上扬起的黑色眼眸中渐渐浮起了一丝略带玩味的笑意,使得这张年轻俊逸的脸容带上了几分意兴飞扬,更显得俊美非凡。他极薄的唇贴在怀中女子的鬓边,耳语般轻轻地道:“你该怎么谢我?”
那女子微微抬起螓首,芙蓉为面,秋水为神,黛眉烟眸,竟是个极为绝色的女子,此时虽发散钗斜,腮边犹留有点点泪痕,却更觉楚楚动人,令人生怜。
旁边围观的已有人认出这女子便是春风解语楼的花魁楚依依,不由得翘首贪看着她的花容月貌,相互交头接耳着。
“依依只顾念着狄少侯今日要来解语楼听琴,一时心急了。”楚依依纤眉微蹙,抬眼轻瞥,又含羞垂首,顿时生出无限轻愁、万般风情,“幸得少侯相救,依依感激不尽。”
她因为有事外出,又在路上耽误了时间,唯恐失约,所以让车夫一路打马狂奔,不料马车失控,车夫坠马,几乎酿成大祸。
“这也算是我的错了,岂可唐突佳人?那么……”狄霖秀眉微扬,唇边带起一丝淡淡的轻笑,略一顿,故意压低了声音,“等一会儿,就让我来补偿你,可好?”边说笑着,也并不理会街上那些围着看热闹,此时已然是痴傻了一半的众人,只轻揽着羞红了脸的楚依依,翩翩然地走过了半条街,步入了皇都第一的风月之地——春风解语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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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宇珩因为是逆着正午的阳光看过去,又隔得远了,并不是太清楚,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那人正对着女子耳语时,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神不经意地向这边瞥了一下,正好与他的视线对在了一起,又分了开来。
就象是在岁月的无尽洪流之中,无数个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一样,在这正午时分的长街两端,隔着无数的陌生人群,君宇珩与狄霖就这样毫不知情地相互对视一下,又擦肩而过。
他们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也可能他们根本就不会知道,曾经在这么一天的午时,曾经在这么一条街上,他们曾经这样地邂逅过。
过了一会儿,君宇珩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恍然出了神,不觉又是一怔。
君宇珩垂下了手,放下了掀起一线的轿帘。
随着低沉的喝道声,轿子很快又被抬起并且平稳地前行,从那还未散尽的人群中穿行而过的时候,在那些杂乱喧嚷的声音中君宇珩似乎听到有人在说着。
“……狄少侯……”
“那个就是狄少侯……”
“……这么年轻武功就这么高……真不愧是狄大将军之子……”
君宇珩的心仿佛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轻触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似乎是若有所思,渐渐地,他又淡淡地笑了。
四、密会风月地
狄霖刚一步入春风解语楼,就被一群娇颜如花的各色美丽女子迎上围在了中间,一时间娇嗔笑语、莺莺呖呖不绝于耳。
他虽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也感有些应接不暇。这时只听得一声低低的轻咳传来,满楼的莺声燕语顿时静了下来,一众女子纷纷敛容退到了旁边。
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凤尾曳地长裙的女子款款而来,春山为眉,眼如秋水,风姿绰约,艳光潋滟。待走近前来看时,却发现她的人虽美,但韶华已将逝去,不过却还是保留着最动人的气质和最优雅的风度,只是这么款款地几步走来,已是步步生莲、顾盼生姿,教人不禁已是忘记了她的年龄。
“姑娘们也太没规矩了,叫人笑话。”她对着众女子微微一嗔,虽是微嗔,但亦是风情万种尽在其中,“还不快快退下。”
一众女子闻言,方才一笑散开。
“小妮子们一时间忘形,倒让狄少侯见笑了。”她眼波一转,美目流兮,看向狄霖,微微地含笑。
“虞娘又何必太谦?”狄霖的双眉轻轻扬起,“若能令解语楼的姑娘们忘形至此,那实在是狄霖的荣幸。”
虞娘莞尔一笑,轻声细语:“狄少侯真是会说话,难怪我们家依依对狄少侯痴心一片,这次差点连性命都不要了。”
依依娇嗔不依地连喊了几声妈妈,早已是晕生满面,娇态横生,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先回房梳洗去了。”再又偷偷瞥了一眼狄霖,便提着裙子跑了开去。
虞娘看着依依跑开,方才又回过目光,优雅微笑着对狄霖道:“狄少侯请随我上楼来。”说着莲步轻移,步上了楼阶。
狄霖也不多言,随着虞娘上了三楼,这里想必是招待贵宾的所在,此刻静悄悄地并无闲人走动,推门走进了其中一个摆设极尽奢华的房间,进门后虞娘就反身将房门紧闭,快步走到墙边,伸出纤纤素手将墙上的一幅精美波斯织锦掀起,随即足尖在近墙的地面上按照北斗星形连踩七下,“轧轧”轻响,墙上已洞开了一道暗门。
狄霖没有一丝的惊讶与犹豫,略一低头,就走了进去。
暗门立刻在身后又“轧轧”的合拢。
暗门内是一间稍小些的雅室,和外面的奢华夺目、金碧辉煌相比,这里显得更为高贵风雅。
房中并没有烟气薰人的烛火,只有数颗轻纱笼着的夜明珠点缀于其间,散发着皎如明月的柔和莹光。
一张温润光滑的白玉几置于当中,玉几上的白玉盆中是如雪的幽兰含苞欲放,染得一室清香。
这房中虽只有寥寥几物,但每一样都是价值不菲,品质脱俗,令人不禁生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玉几旁的白色锦毡上,一个人正斜倚在那里,一壶酒,一盏杯,悠悠然自斟自饮。
房间中满目皆白,然而此人却是一身黑衣,但看上去却丝毫不觉得刺眼,反而有种出奇和谐的感觉。
狄霖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方才慢慢地道:“好久不见了。”
“是好久不见了,”那人掌中握着满满的一杯酒,极其潇洒地微微一笑,“大概快有一年了吧。”
“大概是的。”狄霖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你好象一点都没有变。”那人微笑着。
狄霖道:“不过你却有些变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看着那个人,黑如曜石的眼眸中忽然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谁又能想象得到风流潇洒的端王爷竟会是春风解语楼的幕后老板?”
端王君宇琤微侧过脸庞,除了脸形轮廓有些微相似之外,他长得与君宇珩并不是很象。脸容的线条干净明朗,剑眉星目,虽不似君宇珩那般美到极致,但也是俊美英挺,而且眉宇之间还又多了几分英气逼人的爽朗和潇洒疏放的气质。
听了狄霖所言,他亮如晨星的眼神一时间却是霎地黯了下去。
五年前的皇权之争,他虽倾尽全力相助皇太子君宇玦夺位,但却是功亏一篑。最终,自己敬重如父的皇兄英年而逝,皇兄的襁褓之子却被君宇珩扶上龙座,成了傀儡皇帝,他自己虽被册封为端王,看似尊贵,实则多方受制,毫无实权。
所以,他只能称病从不上朝,只能每日里喝酒吟诗,留连于烟花风月之地,在人前做个无心朝政、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了五年,整整五年。
他不甘心的是,也许他的一生都将如此度过。
君宇琤用力地握着手中的玉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将又一杯酒慢慢地喝下去,方才轻轻叹息一声,“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又何止是这一桩?”
他说着,微有些起伏的神态已是渐渐平复,又径自展眉一笑,犹如闲云野鹤般潇洒狂放,朗声笑着对狄霖道,“且不说这些了,来,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狄霖几步走了过去,多年的练功习武,令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异常的干净利落,绝不浪费一丝多余的力量,但却也不失潇洒从容。
他很快地坐在了君宇琤对面的白色锦毡上,拿过君宇琤正欲放到唇边的酒杯,一仰头,喝了下去。
酒虽已喝完,他却并没有放下酒杯,而是将白玉杯随意地放在手中慢慢地转动。
他知道君宇琤约自己到此秘密会见,必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对面的君宇琤静静地看着晶莹的玉杯在狄霖结有薄茧的修长手中灵活地转动,忽然缓缓地道,“睿王已下旨,明日早朝后在御书房见你。”
此时距离下朝也不过短短的半刻时间,他的人虽然从不入朝,但他自有一套消息的来源,倒也不可谓不灵通。
狄霖听了,并无丝毫的惊讶与意外,只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君宇琤沉吟了片刻,才又接下去道:“昨天晚上他与你打过照面,我想以他的眼力,一定能看得出你就是那个刺客。”
“但他还是会留下你。”
“你身为苏太傅的外孙,我想他应该会让你专门负责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全。”
君宇琤神色不变,一句一句缓缓地道来,只不过每一句话中之意都令人震惊不已。
然而狄霖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亦是不变,既无惊讶,也绝不发问。只有在听到是苏太傅的外孙这句话时,他的眼底才闪过几许淡淡的讥诮之意,只是这几许淡淡的讥诮,刺伤的也许并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问?”君宇琤缓缓地说完,停下来,凝视着他,眼神深沉。
狄霖的唇角向上扬起,含了一丝玩味的笑意,反问:“我应该有什么要问?”
君宇琤慢慢地道,“你至少应该问,为什么我一定要让你冒险进宫行刺,然后却又将你引荐入宫中?”
他的眼神更深,语声亦变得更慢,“还有,为什么我这么有把握,君宇珩明知你是刺客,还会让你留在宫中?”
“我并不想卷入你们的皇权之争,所以,这些事我不想也不需要知道。”狄霖修眉轻扬,带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意兴飞扬,有如灿烂骄阳般炫目耀眼,“我只不过答应你,在这段时间帮你进宫保护皇帝的安全,毕竟当年是你救了我。”
“那时候只是因为本王的心情不好,所以看不下去就教训了一下那帮不长眼的沙匪,正好出出气,救你只不过是顺便罢了。”君宇琤笑笑,不禁想起大约是四年前的荒凉大漠上,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数十名悍匪的围攻之下,浑身浴血,筋疲力尽,但还是用剑支撑着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的倔强模样。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少年对救他一命的自己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我可以为阁下做一件事,任何一件事情。”少年的声音坚定而傲然,有种一诺千金的傲人气势,尽管刚一说完,就因为力尽和失血过多而晕倒。
君宇琤抬起头,看向狄霖的脸,五官非常的秀美,整张脸充满动人的灵逸。在认识他的四年当中,几乎是一点一点地看着岁月风霜磨去了这张年轻脸上的稚嫩,又留下了某种极其生动、任何人都模仿不来的独特魅力。
“很抱歉把你也拖到这场旋涡中来。”君宇琤轻叹着。
“你不必抱歉,是我自己要回来的。”狄霖将手中的白玉杯用力握在了掌心,仿佛是将什么亦紧握在了自己手中,那黑曜石般的眼眸发着璀璨的光,“回来拿回一些属于我的东西。”
君宇琤看着狄霖,那种天生的、似乎已溶入骨血之中的骄傲与不羁竟耀眼如斯,简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过了很久,君宇琤慢慢地道:“我知道。”随即他低下了头去,深黑的眼底里连他自己亦不知是何种复杂的神情。
又过了许久,君宇琤从狄霖的手里拿过白玉杯,斟了一杯酒,换了一个话题,“你的伤应该没事了吧?”
狄霖面色顿时一寒,回想起昨天夜里因为一时的大意中了暗算,药性发作之下,浑身麻木无力,最后只能被藏在运水的木桶之中逃出生天,这几乎可说是平生最为丢脸的一件事情。
“早就没事了,你难道没有看到我刚才有多威风吗?”此时君宇琤虽是很关切地问起,他也依然没有什么好声气,而对于那个让他失了防范又伤了他的君宇珩,心中却是忽然间生出了几分少年的好胜之意。
“是,是,是。”君宇琤不禁一笑,“那时候街上那么吵,我想不看见都好象很困难呢!”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虽然还在微微笑着,但胸臆间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霎然攫取。
在那个时候,喜静的他被突然喧沸的人声所吸引,隐在窗后,透过垂帘向下看着那条人声鼎沸的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