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个时候,他就曾暗暗地对着自己发过誓,终有一天,他还将回到这里来,而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命运将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听闻狄统卫武功过人,想必在骑射上也定有独到之处吧?”一个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狄霖的沉思。
狄霖微微一怔,已回过神来,循声看过去,出声的是简东云。
出身高贵、形貌儒雅的羽林卫副统卫,正带着无懈可击的微微笑容极其有礼地开口相询,然而狄霖却还是能够感觉到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些许敌意。
“不敢,在下只是稍有涉猎而已。”狄霖却象是完全感受不到似的,也同样谦逊有礼地回答。
“狄统卫不必过谦,正好卑职对于此道也略有研究,不知狄统卫可否不吝赐教一二?”简东云朗朗一笑。
简东云的目光炯炯有神地注视着狄霖,话语虽是带着商榷,但语气里却含着几分不容置疑。他因为前夜之事受挫,胸中正憋了一口闷气,不过他为人向来谦和温雅,所以表面上看来倒还不失礼貌。
狄霖看到周围的其他羽林卫闻言都没有出声,但脸上流露出的神色却分明就是带着附合之意。
狄霖知道这些出身皇都权阀的贵族子弟一向都是眼高于顶,对刚自西疆返回皇都、年纪甚轻却又突然身居高位的自己想必多少都会有些不服气,可能还有人会以为自己是仗了苏太傅之势方才得到了这个职位,想到这里的狄霖心中不由得一阵恼怒。
他深知,若要能够顺利执掌羽林卫,自然要先立威,今天,可能就是一个好机会。
狄霖正思忖着,纵马过来的小皇帝却听到了,大感有趣,高兴极了,“今天正好借这个机会,两位爱卿就来比试一下箭术,也好让朕大开眼界。”小脸一转,看向君宇珩,“皇叔,你看可好?”
君宇珩并不置可否,“既然陛下有此兴致,就让他二人小试一场倒也无妨。”
小皇帝略想一想,对他们道:“这样,就三箭定输赢可好?”
“谨遵圣命。”俩人躬身答道。
一旁又有内侍牵过了两匹马来,虽比不上睿王的“逐影”,但也都是万中选一的骏马。
“简副卫先请。”狄霖拱手。
简东云亦一拱手,扬声道:“那在下就僭越了。”飞身上马,扬鞭驰出,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显得分外英姿飒爽。
转眼间马已向前奔出了一箭之地,离靶约有百步开外,简东云也不勒马,回手自马鞍边擎出一张银背乌金弓,但听一声清叱,只见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三箭连发,箭箭正中靶心,四下里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轰然喝采。
“在下献丑了,还请狄统卫多多指教。”简东云遥遥抱拳,他的人极稳重,不过他的骑射功夫的确是皇都之中数一数二的,此时脸上也可略见得色。
狄霖自不多说,随手捡了一张普通的铁弓,跃身上马,迎风而驰。
风鼓起他的衣衫猎猎而舞,一路挽弓龙行而去,在风驰电掣之间竟似隐隐有种统领千军、万马齐腾的逼人气势。
忽然间,狄霖倏地回转身来,阳光正照在他俊逸的脸上,却仿佛反射出了更为灿烂的光芒,炫目到灼痛双眼,却又将人的视线牢牢吸引,无法移开。
狄霖回身来竟也不凝神瞄准,只是极随意地开弓射箭,他的手指修长,他的手势优美。
但这张极其普通的铁弓竟被他拉出了金石之声,电闪而出的三箭首尾衔接,在空中发出了极为凌厉惊人的破空之声。
简东云一见之下,双拳紧握,脸上已有些悚然失色。
电光火石之间,但听“夺”地一响,那最后一支箭却是后发先至,撞上前面两箭,三箭并至,同时命中红心,而后余劲未消,竟将靶心射个洞穿,又飞出丈余方才落地。
一时间,众人已是惊呆,鸦雀无声。
相信这一刻,狄霖挽弓跃马、回身射箭的勃发英姿已是深深地刻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之中,永生难忘。
“狄卿真是神乎其技。”君宇珩轻咳一声,“从今以后有狄卿来保护陛下,本王也可放心了。”
“睿王殿下过誉了。但有所命,狄霖自当竭尽所能。”狄霖一跃下马。
此时的简东云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但他一向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虽脸色有些难看,还是过来深深一礼,“狄统卫的神技,令在下心服口服。还望狄统卫恕在下的唐突。”
“这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简副卫这样说,实在令在下汗颜。”狄霖一笑。
“以后,东云可以多向狄统卫讨教一二,也就是了。”君宇珩看看简东云,淡淡一笑。
“是,殿下。”简东云也笑了笑,不过笑得当然有些勉强,向着狄霖道:“东云不才,还望狄统卫不吝赐教。”
“指教自是不敢当,”狄霖眉宇轻扬,神情淡然,“但若是切搓一下,狄霖倒是乐意之至。”
君宇珩微微颔首,“这样就对了,从今往后,你二人当齐心协力,共同整饬羽林卫。”
“是。”俩人同声回答。
看了俩人的比箭之后,小皇帝大是兴奋,又闹着学了一会儿射箭。
君宇珩看看天色,勒马跃下,又伸臂从小马上抱下小皇帝。
一个多时辰的纵马奔驰,君宇珩依然是风清月朗的模样,月白的衣衫毫不沾尘。小皇帝则是小脸红扑扑的,额发都被汗水濡湿了,显得更加的可爱,但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君宇珩温言劝道:“今天就到这里,陛下不可太过劳累了。”
小皇帝“嗯”了一声,黑黑的大眼睛里闪着亮光,拉着君宇珩的手不放,声音撒娇地磨蹭着,“那皇叔什么时候再来教我骑马?”
“皇叔处理朝政可能会比较忙。”君宇珩转眼看了一下狄霖,“以后就让狄统卫来陪伴陛下,好吗?”
小皇帝沉吟了一下,开心地道:“好啊,朕还可以让狄卿教朕射箭呢。”
“既然陛下喜欢,那从今以后就由狄统卫负责陛下的安全。”君宇珩不急不缓地,“现在陛下就带狄统卫去玉宸宫给皇太后请安吧,方才有内侍报说皇太后午睡后略感不适。”
“母后身体不适?”小皇帝皱起了眉,“我这就去。”说着带着一众人等匆匆而去。
七、世事如棋局
君宇珩停步。
离开练马场后,他本是徐徐地前往御书房,这么忽然地一停步,让身边的简东云蓦地一惊,而身后那些早被摒退在数十步之外的随身侍卫也不明所以地顿住了脚步。
“简副卫,你逾矩了。”君宇珩的语声低而清冽。
这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丝毫恼怒、指责的意味,但简东云却不禁微微一凛,他一向是个十分沉稳老成之人,也当然知道自己不该有此一问,在他跟随睿王殿下的数年之中,他还从未做过如此逾矩之事,但他就是没办法控制自己波动的情绪。
简东云虽然心中微凛,但还是毫无退缩地看着君宇珩,然而君宇珩的脸庞隐没在一片花树的疏影中,隐隐绰绰,看不清任何的神情。
“是臣失言。”简东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但臣还是想知道,睿王殿下为何会任命狄霖为羽林卫的统卫?”
虽然隐没在淡淡的朦胧树影中,但简东云还是看到了那双眼眸中一瞬闪过的令人屏息的光芒和一缕乍然浮现在薄唇边淡如清风的笑容。
“狄霖是太傅大人的外孙。”不过轻轻传来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而淡,意味不明,“由他来保护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全,岂不是正好?”
只是略一思忖,简东云就已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小皇帝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者,在如今君宇珩还尚未将朝堂中所有势力都完全握于掌中的微妙局面之下,皇帝就是制衡的关键,因而皇帝和皇太后的安危就变得至关重要。在当前这种局势之下,君宇珩当然不希望皇帝和皇太后出现任何意外,也更不希望皇帝和皇太后出现的意外会与自己扯上任何关系。这样的话,若是让苏家自己的人来负责皇帝的安全,无事当然最好,若有事,君宇珩自然也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
“只是羽林卫乃是禁宫中的重兵。”简东云沉思半晌,脸上凝重的神情已渐渐放松,但仍有些疑虑不安,“如若苏家或是狄霖意生不轨,只怕……”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如果本王不略放一放手,”君宇珩极淡地说着,浑似全不着意,“那背后的有些人又怎么敢出来尽情一搏呢?”
他竟然是要以自身为饵,引一干心怀不轨之人纷纷自暗中跳出。
“虽是如此,但我在明,敌在暗,”简东云惊疑不定,“殿下岂不是立于危地?”
君宇珩淡淡然地瞥一眼他,忽然问:“简副卫可曾看过傀儡戏?”
简东云先是不由一怔,而后又恍然,那些傀儡们在前台尽情的出演,而操控它们却是台后的一双手。
简东云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他的这个主子仿佛从来就没有入过戏,总是淡淡然地冷着眼在一旁看戏,所以他总是最冷静的,仿佛什么也无法将他改变,如果一定要说改变,那么,改变的总是他周围的事物。
君宇珩风清云淡地说完,又缓缓地向御书房走去,所以简东云没有看到他的眼神。
在这一刻,君宇珩眼中的神情是简东云从未见过的,他也绝对想不到君宇珩的眼中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因为简东云不知道也绝想不到,狄霖就是那夜入宫的刺客,而君宇珩之所以会将一个曾经刺杀过自己的刺客留在身边,只不过仅仅因为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是自己曾经熟悉的。
当他第一眼看到狄霖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要留下这个人,无论是用何种方式,也不管这个人是为何而来的。
他只知道,这一次一定要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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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已近西斜,却还尚未落下,远天里一片灿烂如云锦般的红霞,将一处处鳞比栉次的宫宇映衬得美仑美奂,如在画中。
玉宸宫外,一名手执拂尘的内侍尖细着嗓子道:“陛下,太后娘娘请您和狄统卫一同进去。”
小皇帝微微点点头,昂然迈步入内。
自练马场出来,他就敛起了笑容,小脸上一本正经。此刻满面肃容,行止庄重,虽年纪幼小,却也自有一番威仪。
小皇帝一路行来“凤临阁”,早有数名宫娥出来跪地迎驾。
又有两名宫娥打起了低垂的重重珠帘,狄霖紧随着小皇帝进入了“凤临阁”。
“凤临阁”乃是玉宸宫的主殿,自是宽敞明丽,金雕玉彻,极尽奢华。四壁悬着各色牡丹的巨幅绚丽织锦,与殿中缕刻着祥云飞凤的玉柱交相辉映,处处都昭显出此殿主人的尊贵身份。
搭着秋香色软垫的湘妃椅上坐着一个极美的女子:望去不过二十许,线条柔美的瓜子脸,皮肤莹白似雪,绝美如画,容华若仙。身穿浅藕色金银丝绣鸾鸟朝凤的云锦百褶宫装,头戴琉璃八宝紫金凤冠,斜插的玳瑁梅花簪垂下长长的流苏微微颤动。
她正在优雅地啜着茶,广袖轻褪,露出一段皓白的纤细玉腕。
“儿臣给母后请安。”小皇帝上前行礼。
“好了好了,曦儿,快来母后身边。”皇太后苏馨筠仪态万方地轻轻放下杯盏,笑意盈盈。
“儿臣听说母后的身体不适?”小皇帝应了一声,走过去,依在了她的身旁。
“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每年入秋都要犯的老毛病罢了。”皇太后柔柔一笑,宛若幽兰绽放,“休息几天,也就是了,曦儿不必担心。”
她边说边轻轻抚着小皇帝,眉头忽然轻轻地皱了起来,嗔道:“皇儿适才做什么去了,怎么弄得全身都是汗?”
“今天皇叔和儿臣在练马场骑了会子马。”说起这个,小皇帝不禁面露笑意,眉飞色舞,“对了母后,皇叔还送了一匹小马给儿臣呢。”
“还有,这位是新任命的羽林卫统卫、忠勇侯狄霖,武艺高强,”小皇帝又指指狄霖,笑着,“皇叔让狄统卫专门负责儿臣的安全并教授儿臣骑射。”
狄霖只觉得皇太后似乎很快地看了自己一眼,眼眸中并无惊讶意外,却又仿佛大有深意,当下也未及多想,上前见礼。
“摄政王对皇儿可真是尽心尽力啊。”皇太后抬手让狄霖平身,只微微一顿,又慢慢帮小皇帝理顺了长发,依然言笑晏晏,“不过,这衣衫全湿了,一会儿吹了风又该受寒了。”
说着轻声吩咐侍女们领皇帝去内宫沐浴更衣。
小皇帝在一众宫娥、嬷嬷们的簇拥之下听话地离去,皇太后却止住了正欲随同退下的狄霖:“狄统卫,请留步,哀家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狄霖恭听太后训示。”狄霖停步,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讶。
皇太后命道:“赐座,看茶。”
一旁的内侍移过一张红木小杌,放在了下首,又有宫女献上了清茶。
狄霖谢过,坐下。
皇太后只是静静地看着狄霖,却久久不开口,仿佛在寻思着什么,又象是在观察着什么。
殿中的内侍宫女们也自是敛目屏息,一时间,偌大的殿内静寂无声,似乎就连金猊铜鼎中沉香木的香雾燃烧流动的声音都能够细细地分辨。
“你既已回来了这许多时日,可曾去探望过你的祖父?”过了许久,皇太后美目流转,缓缓地轻启樱唇,含笑而言,“要知道他老人家年事已渐高,对你这个长年在外的外孙还是颇为惦念的。”
“是。”狄霖的神情平静,“微臣返回皇都的第二天就已拜望过苏太傅了。”
“你今年该是十九了吧?”皇太后微微颔首,看着他又问,“说起来哀家竟然还是第一次与你见面呢。”
“仓促之间也拿不出什么好的。”皇太后边微微笑着,边吩咐身边的宫侍取来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比目鱼白玉佩,“这个就算是第一次的见面之礼,你且收下吧。”
狄霖也并不推辞,起身谢过之后,双手接过收下。
“只不过是些微玩物,也不必谢了。”皇太后盈盈微笑着,“今日看你已长成了个风姿挺拨的少年俊彦,而今又是前途无量,哀家心中很是高兴。姐姐若是能看到今天,想必一定会更加地欣慰。”
说着说着她明媚的脸容已是渐渐地黯淡了下去,不禁轻喟一声,满面戚容,“不知不觉地已是十数年过去了,哀家那薄命的姐姐去了也快十年了吧?”
岁月如流,无情似箭,虽然眼前的红颜风华正茂,还未老去,然而西疆塞外的孤茔却早已是绿草成茵、白骨成灰了。
虽然从未见过面,但狄霖一直都知道母亲有个相差十岁的异母妹妹,此时此刻忽然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娘亲,不禁油然而起几分无由的悲哀和心恸。
同为相府的小姐,一个因为是正妻嫡出,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一呼百应,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呵护;另一个却只能跟着不得宠的娘深居在僻静的别院,时不时还会遭受仆役的欺凌。一个风光入主太子东宫,最终又母仪天下;另一个却在娘死后无依无靠,无奈逃婚离家私奔,颠沛半生,病榻缠绵而早亡。
狄霖很清楚这些其实与眼前这个雍容华贵、韶华正盛的绝美女子并无多少关系,只是当日娘亲去世时他的年龄虽然还小,但娘亲缠绵病榻、油尽灯枯、形销骨立的憔悴模样却还是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中,令他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