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他执掌羽林卫负责宫中防卫的这几年之间,真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事发之初,他就隐约觉得事有蹊跷,随着四下里搜宫,他胸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只不过这种感觉,他既不敢轻易说出口,更不敢再往事情背后的深处去想。虽然他涉世并不深,也从不喜党派之争,但身在朝中日久,有一点还是深切知道的,那就是有些事情是碰不得的,也不是象自己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可以去碰的。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也只有接受自己的失职之罪,此时的他不禁被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所包围。
一片深紫色的衣摆轻云般自简东云的眼前飘过,君宇珩转过了身,用一种风轻云淡的声音道:“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东云你且先站起来。”
他的声音仍然和平时一样冷静平淡,只不过虽轻而淡,却始终带着种不容忽略的坚定与决绝。每次听到这个声音,简东云都会不自禁地有种释然和放松,都会不由地觉得,这个声音的主人早已洞悉明瞭了一切,同时亦将一切已尽掌握在了其手中。
“是,殿下。”听得出睿王殿下的话语之中并无责难之意,简东云忐忑不安的心绪不觉平复了几分。不过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的是,睿王殿下似乎并不准备严加追查此事,反而是轻轻放了过去。这到底是因为睿王殿下已经洞悉了此事还是在顾忌着什么,或者是有着什么更深的用意?
简东云心中虽然迟疑不定,却不敢多问,听命站起身来,方才看清面前的睿王已穿好深紫色的朝服,乌黑如丝的发上戴着白玉冠,眼神清澈,风神俊朗,温润如美玉,竟没有一丝的疲惫或者动容。
仿佛昨夜的那一场刺杀根本就对他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而在简东云的印象之中,他似乎总是这样风清云淡的,似乎从来就没有在人前流露出过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在君宇珩修长白皙的指间,握着一只雕工精致的白玉杯,杯中还留有淡淡清香,茶却早已经凉透了,也不知道他这样一个人站在窗前有多长时间了?
窗外的清澄天空宛若碧洗,渐渐褪去了夜幕的皇宫显得瑰丽而雄壮。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简东云却好象能够看到一片无法形容的灰色阴影正在四下里迷漫着,他的心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事情也绝不会到此为止,表面上或许波澜未兴,一片平和,但底下却有多少暗流在涌动,仿佛有什么将要发生或是已经发生了。
他只希望到那个时候,阴谋的黑暗旋涡不要将眼前这个总是悠然物外的人吞没,血腥和伤悲也不要沾染上这张清淡如远天白云的脸容。
“无论发生什么,微臣都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情,誓死不辞!”简东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清亮的声音在空旷华美的宫宇和他的胸臆间回响震荡。
君宇珩并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他。
在君宇珩静静的目光之下,简东云先是有几分手足无措地涨红了脸,又很快一点一点地褪尽,显得苍白异常。
渐渐地,他的神色变得毅然决然,眼中的神情,仿佛是出了鞘的剑,剑若已出鞘,就决无回头的余地,话既已出口,他也并不准备收回。
他不再回避君宇珩凝视自己的目光,而是坚定地迎了上去。
君宇珩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却没有继续前面的话题,而是淡淡地说道,“差不多该去上朝了,你且退下吧。”
简东云也不再多说,默默地行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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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殿,早朝。
年仅六岁的皇帝君成曦端坐在高高的龙座之上,看着御座之下的一众朝臣们按本启奏,粉妆玉琢的小脸上一本正经。
“最近三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百姓安居,举国繁荣。实乃皇上德政仁厚,顺天承意所至,其中睿王殿下勤勉辅政,功不可没。臣启陛下,为睿王贺寿,届时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正在启奏的是礼部尚书,语声庄重肃严。
坐在皇帝身侧的君宇珩闻言却是不禁微一怔仲,思绪忽然间一下子飘远了。原来已经这么久了,竟然这么的快,三十个岁月仿佛只是一弹指间就匆匆而逝,他还没有觉察到,岁月的恒流已然从身边悄然流过。再强如斯,又岂能握得住掌中岁月如沙?
他悄然将手支在了额上,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同时也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去自己眼中那一瞬而过的失神和感伤。
众大臣正在交口赞同,大颂睿王殿下为辅幼主,殚精竭虑,英明勤政,劳苦功高……一时间,佞词有如潮涌。
君宇珩缓缓地自顾自揉着额头,对所听之言一概不置可否。微微的恍惚之间,大殿内似乎顿了一下,有人出列,“陛下,臣有本上奏。”
“臣闻听昨夜有大胆狂徒竟敢潜入景华宫中行刺,虽未伤及睿王殿下,但臣以为,宫中的防卫实是令人堪忧。”那声音高亢清朗。
君宇珩本未在意,此刻闻言却是心下一动,脸上丝毫未动声色,微微抬眼看过去,出列之人年约四十许,面色黎黑,长眉凤目,三绺清髯,颇有几分道骨仙风,正是官拜三品的工部侍郎姜承旭。
此言一出,有知此事的,低头默然无声;亦有不知此事的,倒吸了口凉气。一时间“嗡嗡”声四起,已有人开始悄声议论起来。
君宇珩目光淡淡地看向座下,下面立时一片肃静,他方才慢慢启口问道:“那姜卿以为呢?”
姜承旭躬身道,“羽林卫负责的乃是整个皇宫大内的安危,今有刺客胆敢入宫行刺,而羽林卫竟然直到此时仍未将其拿获,可以说是失职之至,罪不可赦。简东云身为羽林卫副统卫,难辞其咎,按律应令其停职,罚禄半年。”
他神情有些激动地侃侃而谈,略一停顿后才又接下去道,“不过自去年林老统卫去职之后,统卫一职就空置至今,各方面会有些松懈也是在所难免的。但微臣以为羽林卫身负保卫整个皇宫大内之重责,兹事体大,绝不可一日无人统领。”
听得此言,当下就有几位大臣点头应声附合了起来。
“想必,”君宇珩眼睛轻轻扫过,忽然淡然一笑,“姜爱卿心中已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这微微绽开的极是淡然的一个笑容,就仿佛是绝顶冰崖之上的雪莲在迎风轻轻舒展开来,清冽优雅至极,绝美不可方物。
姜承旭的心下却是一时间寒至了极点,尽管是有备而来,仍是惴惴不安,似乎心底里的那一点企图,都已被对方淡然的眼神悉数洞察。然而奉了太傅大人的严令,此刻箭已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只能一低头,沉声答道,“臣确是有一个人选。”
“哦。”君宇珩淡淡地道。
“臣心中的人选,乃是狄飞武大将军之子,曾蒙先帝御封为狄少侯的狄霖。”姜承旭拱手道。
“狄霖?”君宇珩微微沉吟着,“他不是早已离家从师习艺去了吗?”
“不错,十年前狄大将军为国捐躯之后,狄霖就远去西疆师从天云居士,如今一身武艺尽得大师真传,近日已返回皇都,想要为国效力。”姜承旭缓缓而言,“臣相信以狄家世代的忠心以及狄霖的身手,定能胜任羽林卫统卫一职。”
君宇珩微微颔首,淡然的目光忽然转向了昂然立于左列首位的老臣,温言询问,“那苏太傅又以为如何?”
苏太傅苏幕远之次女苏馨筠乃是当今皇帝的生母,贵为皇太后,苏家亦是名门望族,数代皇恩荣宠不衰。苏幕远时已年近七十,须发尽白,但神采极是矍铄,顾盼间当年雄风仍在。
他闻言却也不急不缓,缓步出列,从容应答,“狄霖乃是老臣的嫡亲外孙,老臣并不敢多加妄言。”
“任人不唯亲当然是好,只不过苏太傅也不必太谦了。”君宇珩轻笑着,“这样,明日早朝后宣狄霖御书房晋见。”
说完后,他也不容众臣有何意见,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昨夜一闹,本王也有些乏了,无事这就退朝吧。”言毕,已是转身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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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皇帝随着君宇珩走出崇明殿,开始时还表情严肃,步态稳重,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离开群臣的视线,立刻加快脚步追上前去,轻轻拽了一下君宇珩的衣袖。
君宇珩停步,回过头来。
“今天皇叔还教我去骑射,好不好?”小皇帝仰着粉嫩白皙的小脸,两只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转,充满着期待,声音脆生生的,极是好听。
自从有一次君宇珩带他在御花园中骑过一会儿马后,他就总是不时地缠着君宇珩教他骑马射箭。
“今天可不行。”君宇珩微微俯下身子去,声音温软,“皇叔今天要回王府去处理一些事务,下次吧。”
“又是下次,皇叔总是这么忙,都不陪我玩。”小皇帝听到不行,小嘴已是高高嘟起,满脸的委屈,小声嘀咕着,“皇叔明明说过,只要我好好读书长进,就会时常陪我的。我都有认真学了,前天梅老夫子还夸我呢。”
君宇珩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几乎是宠溺地揉了揉小皇帝的头发,白玉般的手指轻点了下他小小的鼻尖,道:“好,皇叔答应你,明天就教你骑射,可以了吗?”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闻言早已是展开了笑颜,大声道:“好啊,好啊,皇叔答应了可是不能反悔的!”边说着边一溜烟地跑开,上朝时一本正经地坐了一个多时辰可也着实把他给憋坏了。不过他这一撒欢跑开,倒惹得身后那一大帮子太监、宫女们连忙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
君宇珩缓缓站直了身子,看那个小小的身影渐渐地远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有过这样的年少无邪,或许有过吧,只是他已经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也不知道在这个皇宫里,这样发自内心的天真烂漫又可以维持多长时间。在这皇宫之中,多的是天真烂漫之下暗藏的阴暗杀机,就如同是那些开得最繁茂鲜艳的花丛之下却尽是腐烂不堪的污秽一般。
只有六岁的皇帝,还并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尽握的无上权力,也并不了解这种权力之诱人,他甚至不懂得身为一个傀儡皇帝的悲哀无奈。所以现在的他,应该是由衷地喜欢着自己的皇叔的。但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开始渴望权力,就会开始痛恨夺去自己权力的人。到那个时候,天真无邪的笑容想必就会被工于心计的深沉所取代。
君宇珩唯一可以确信的就是,这个时间绝对不会太长,因为身在这皇宫之中的人,成长得总是特别的快。有时候,就算你自己不想那么快地长大,周围的环境和事物也会逼着你迅速地蜕变。
因为,不变就可能会死,就可能没有办法在这个皇宫里生存下去。
他确信这一点,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子的。
三、不意偶相逢
君宇珩轻轻地摇摇头,让自己不再想下去了,因为现在还没有到可以想这些的时候,更不是回首过往、满怀感伤的时候。
他坐上停在崇明殿外的一顶八抬大轿,在一大队带刀侍卫的簇拥之下径直地出了宫门,向着自己的睿王府而去。
紫呢华盖、雕龙描凤的轿子,外部极尽华贵富丽,自是不必说得,软轿内自也是宽敞明亮,精心布置得极为舒适雅致。
君宇珩深深地陷在那些柔软至极的毛皮坐垫之中,将自己修长笔直的双腿完全舒展开来,整个人无比优雅地斜倚在那松软的锦墩之上。轿子平稳前进,如在水面轻轻滑行,随着那不易察觉的轻微晃动,君宇珩如同往常一样,开始了闭目沉思。
从昨夜深宫中出现刺客,并且这名刺客刺杀自己不遂后又离奇地消失在了禁宫之中,他就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可以说,他几乎就是抱着一种看好戏的态度在冷眼等待着。
戏幕既然已经拉开,自然就会有人陆续登场,这出戏迟早都是会上演的。
只不过,令他感到有些许意外的是,他没有料到事情发展得竟会这么快,禁宫里四更天出事,早朝时苏幕远一派就已针对此事上奏,真可谓是消息灵通、反应迅捷,颇有些急不可耐、步步紧迫、咄咄逼人的味道在其中。
看样子,苏太傅大人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有些不甘心的吧?
苏家三代作为朝廷的重臣,根基深广,声势最盛时,可说是权倾朝野,大有呼风唤雨之势。到了苏幕远这一代,从表面看起来就更加是风光显赫,达到了顶峰。其次女苏馨筠入主东宫,所生一子于襁褓之中登基为帝,君临天下成为承熙王朝的元徽帝,苏馨筠被尊为皇太后,苏幕远亦官封太傅,奉为国丈,位极人臣,尊崇无比。
只不过先皇成武帝薨后,却是身为第七皇子的睿王君宇珩最终将皇权掌握在了手中,坐于朝堂之上受百官朝拜的年幼皇帝也只不过是他放置在那里的一个傀儡而已,真正的皇权早已经旁落。
而君宇珩掌权以后,首先着手进行的就是铲除势力过于膨胀的外戚,近五年来,以各种方法大力削弱、清除苏家在朝野内外的势力,曾经权势薰天的苏家已是不可避免地开始逐渐没落,如今的苏家早已不复当年的风光,只剩下一个空有华丽外表的空架子而已。
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会觉得心有不甘,而意难平的吧!
不过细想起他们今天的做法,着实有些反常,甚至可以说是愚蠢至极。
但是君宇珩很清楚地知道,苏幕远虽已老迈,却绝不昏愦,更不愚蠢。他能历经两朝至今而屹立不倒,早已深谙为官为臣之道,简直就是个成了精的千年老狐狸。他深沉多虑,一向都是谋定而后动,绝不会轻举妄动,但一旦有所动,就必有后着。在与苏幕远的长期对峙和几番明争暗斗之中,君宇珩深切地明瞭这一点。
昨夜深宫之中的那一场刺杀,究竟与苏家有着多大的关系?是受其指使或只不过机缘巧合、借机行事而已?
但看苏幕远一派今日在朝堂上的一番所为,难道就只是为了将羽林卫统卫一职纳入自己掌中?或者还有着什么其它更深的用意?
要知这羽林卫乃是从皇都贵族子弟中精选而出的亲卫军,负责禁宫大内的防卫,羽林卫统卫虽不过是四品武官,但其重要地位自是勿需多言。
目前的副统卫简东云向来言行谨慎、能力超群,又对自己忠心耿耿,更严守本份从不参与朝中的党派之争,若非其年龄资历还略嫌不够,自己早已是将其擢升为羽林卫统卫了。
然而昨夜刺客一事,直接亦将矛头指向了简东云的失职之责,看起来苏幕远似乎不仅是急着要将自己所信任的简东云除去,更是对羽林卫统卫这一职位势在必得呢。
狄霖,狄霖,君宇珩不自禁在心中轻念了两遍,屈起修长的指节在身边的紫檀低几上轻轻叩击着。
对于此人多年前他也曾有所耳闻,却未曾见过,也没有丝毫的印象,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忽然产生了一些莫名的兴趣。
君宇珩缓缓睁开眼睛,伸手取过了低几之上的一本卷宗。
只不过是下朝后的这片刻工夫,君宇珩已是令人将有关狄霖的资料送到了轿中以供查阅。此时他慢慢地翻开卷宗,细细地看来。
狄霖之母苏馨妍乃苏幕远一个不得宠的小妾所生,在苏府中地位低下。当年逃婚一事倒也闹得皇都之中沸沸扬扬了一阵,据传是与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狄飞武私奔而去,苏幕远愤而与之断绝了父女关系。其早年生活颠沛多难,直到狄飞武功成名就,官拜忠勇侯大将军之后,方才重返皇都与苏幕远父女相认。那时年仅八岁的狄霖相貌俊美、文武双全,曾于御前吟诗舞剑、奏对如流,先帝龙心大悦,笑赞将门虎子,令其世袭忠勇侯的爵位,并亲口御封其为狄少侯。
君宇珩看到这里,略一思索便忆起自己那时候恰好不在宫中,并没有能够欣赏到那令人交口赞誉不绝的惊天剑舞,此刻这样想起来倒还真有几分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