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了吗?你自以为是为我寻找到的幸福是我真正想要的幸福吗?”
老薛被他连珠炮一样的责问绕晕了,一时间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档反击回去:“管你?要
不是我妈逼着我,我他妈才懒得管你呢,你又不是我儿子!”
老薛越想越气:“我凭什么?就凭我以前怎么栽培你扶植你训练你……你看看你现在,你过的叫什么?你的梦
想呢?你的目标呢?你本来该站在冬奥会奖台上当中国的亚古丁!”
在艰苦的训练生涯中,为了热血的理想,两个少年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的画面忽然一下子穿梭在两人眼前。
一时间都没了话,彼此听着对方沉重起来的呼吸,浮升出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语言在此刻丧失了力量,时间
幽然飘过,弹指光年。
终于,董超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嗓音听起来竟似有些哽咽。
“好,你说,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老薛也动情了:“那还用说?”
董超说:“你可要记住你今天的话,不许反悔。”
三天后的休息日清晨,陈妍打开门,门口的摄像组扛着机器呼啦一下子涌进来,长着长毛的麦克风直指餐桌前
的老薛。
他呆愣愣看着麦克风上某知名大型相亲节目的挂牌,嘴里咬到一半的油条终于啪嗒掉了下来。
又被那家伙当枪使了。
老薛后悔得恨不得穿越回打电话前,好在自己坚定地说出“决不反悔”四个字前及时喊卡。
“你的朋友董超报名了,我们想……”
老薛嘴很硬:“我不认识他。”
“薛老师,你这就没劲了啊。”
编导,摄像都是以前打过交道的,看见老薛虎起脸来也不当回事,一个个嬉皮笑脸地,要求爆尿。
老薛瞪起眼睛说:“真不认识。”
编导劝他:“退役运动员我们还没做过,可以好好做做,这个董超很有卖点,大家这么熟了,你不配合,我怎
么跟上面交代?”
老薛皱眉说:“我现在不方便出镜了,你也知道,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代表着一个企业的企业文化。”
编导眨眨眼,听懂了,点头说:“行,那这样,所有你的镜头下面我们会在你的名字前面打上你们健身会所的
全称,一般给5分钟,我们这个收视率能破四,这个软宣你可以自己算算值不值。要是有泪点亮点,时间还可以
酌情延长,怎么样?”
老薛站起来,拿纸巾擦擦手:“我去换件衣服,就开始吧。”
董超过来录节目的那天,老薛接到编导电话,邀请他来看现场。
老薛早有准备,借口要出差婉谢了。
等到晚上,董超电话终于来了。
老薛赶紧问:“配成功了吗?”
董超卖关子:“你希望我成还是不成?”
老薛哈哈笑了一下:“你这不是废话吗?当然希望你成。”
董超听了也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说:“好,那我就,成吧。”
挂了电话,老薛一头雾水。
他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墙角有一丝蛛网沾了灰尘荡在空中,灯光下微微颤抖,看得久了,连心里都发起毛来。
董超自己问是不是好朋友,这还不够,怕他反悔还要当众揭示跟他把这关系板上定钉地坐实了,最后连成不成
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于是那天晚上的事就真的被修补得没有漏洞了。
这一切不是正中自己下怀吗?
可为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好像覆盖在身体周围的一层膜被撕掉了,异样的情绪慢慢钻挤出来。
他发了一会呆,模糊中有人走了过来,悬在头顶注视他。
结婚这么多年,陈妍没见过老薛这种表情,仔细看了看,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眼睛怎么了?”
老薛往下一缩,把枕头拍了拍:“没什么,睡觉睡觉。”把眼睛紧紧闭上,只留给陈妍一个背身。
灯啪地一声关掉,陈妍心里被极大地震动了。
老薛嘴上再不说,对撞见自己那事,心里还是很委屈的吧。
她咬紧嘴唇,从后面贴住老薛的宽背迟疑着抱住了他。
老薛浑身僵硬了一下,毕竟没有推开她,但也没转身。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慢慢睡着了。
第一次播出那天,一家三口都早早就坐在电视机前,好久没在电视上看见自己了,老薛有点忐忑。
何况这次是跟董超一起出现,他不太能想像出应有的局面,假装漫不经心地看报纸。
儿子坐不住,着急地喊:“什么时候才出来啊?”
老婆安慰他:“别急,广告多说明人家火呀,你爸还没上过这么火的节目呢。”
老薛哼了一声:“低俗,我上的节目都比这有档次。”
陈妍说:“对,就是没什么人看。”
熟悉的音乐响起后,老薛从报纸边移开一只眼睛,过了会儿自我掩饰地说:“你们也别瞎激动,说不定根本没
到我那个环节就给灭了。”
剩下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嘘他:“别说话。”
老薛只好悻悻闭嘴。
董超是第三个出场的,一出来先露出脚面,球鞋,仔裤,胳膊上三条白色臂线的纯黑运动衫,老薛心脏摹得紧
缩。等到整个脸露出来,他呆了一呆,电视内外一片“wow”,报纸不觉从手里滑落。
视觉已经习惯了的乱发被贴着头皮高高剃了上去,额头大敞着,鬓角发青,嘴唇上下都很干净,脸上架了一个
装饰性黑框眼镜。
老薛一下子被这50寸宽屏放大出来的特写炸晕了,眼前这个人忽然无比陌生。
主持人说:“你是今天出场以来欢呼声最持久的。”
董超低下头,惜字如金:“谢谢。”
主持人只好说:“站在你这么高的人旁边,我感觉鸭梨很大。”
有几个爱表现的女嘉宾抢着举手。
一个说:“他的眉毛好怪哦,……好像蜡笔小新。”
立刻有人推翻说:“不会啊,我觉得很好看。”
“他很帅,有点象阮经天。”
董超摸着眉毛,头更低了。
主持人说:“你好象有点紧张啊,都不怎么抬头。”
董超点点头:“是啊。”
主持人笑说:“不会比你以前参加比赛还紧张的,好,选出你的心动女生。”
老薛睁大眼睛,画面上弹出10号女嘉宾,这是刚上来的顶替前面被领走的一位新人,字幕显示是位游泳教练。
陈妍“切”了一声:“这男嘉宾什么眼神呀,这么多美女不选。”
跟着大体介绍了一下董超的职业经历,第一轮只灭了三盏灯,成绩斐然。
跟拍董超的VCR一出来,就响起了熟悉的比赛音乐和画面,老薛心里立刻翻江倒海起来。尘封已久的回忆被历史
性地回放,就象被人催眠后重返现场窥视自己的梦境一样。
训练时的冰场,赛场,比赛完成动作,鞠躬谢幕……资料录影和一些董超日常片断被优雅紧凑地剪辑在一起,
还伴随着一个男性磁力嗓音的感性解说。
老薛想,这眼看着就要奔着煽情一路而下,意向也太明显了。
这哪里是介绍嘉宾,这简直就是艺术人生。
片子放完,心理分析专家和女嘉宾纷纷要求现场来上一段。
主持人说:“我们这个场地不合适。”
一个演播厅的人都在拍巴掌起哄。
董超举着话筒为难地说:“我零x年比赛失误受伤之后就再也没法滑了。这样吧,虽然高难度动作做不了,场地
也不合适,但我可以给大家跳一段我们以前的训练项目。”
老薛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凝神闭气地看着台上那个身影踮脚抬腿,伸展肢体,仰身,俯身,柔与力在举手投足
间凝滞流动。跳了几步,音乐慢慢跟了上来,正是岳飞的《满江红》。
再无悬念,这一切都是被策划好的。
老薛太了解录影前后的规则,一旦你站在台上,你就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棋子,任由摆布。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
董超在那个本该腾跃翻滚的大转身动作前停住了,流畅被嘎然而止。
“下面的我现在做不了了,膝盖不行了。”董超喘息着说。
全场静了一下,跟着掌声雷动。
董超低头,微微欠身。
心理专家很激动:“非常好,已经很好了,我发现他其实非常内敛,但是也有很奔放的一面,他可以呈现,但
是一旦呈现完就又关闭起来了。”
老薛注意到董超迅速抬起头,眼睛冲专家笑了一下,专家挑着眉毛睿智地双手互握抵住下巴。
“啪”地一声,老薛的手跟茶几桌面激烈地撞击了一下。
“爸,你干嘛?”薛振心想我没做错什么呀。
“没什么。有蚊子。”
才艺表演完,董超还剩18盏灯。
老薛松了口气。
主持人皱起眉来:“10号李晓你为什么灭灯?”
游泳教练说:“因为我自己也是前跳水队的退役运动员,这么多年下来,也是一身伤,其实我看到他就很有同
感,但是我真的,一个家不能两个都是伤员。我想问一下你的伤影响日常生活了吗?”
主持人说:“你都灭了灯还问?”
董超说:“没关系,我可以回答,的确,我有可能尽不到另一半应尽的责任……”
话一出口,老薛震惊。
女嘉宾群体哗然,好几个下滑音此起彼伏。
主持人直嚷:“你们手太快了,你们让他把话说完。”
董超顿了一下:“我是说,扛个米呀扛个面呀扛个煤气罐什么的。”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老薛暗捏一把冷汗。
专家抢着撒娇:“拜托,现在可以直接送货上门好吧,你们看见没有?他有冷幽默。”
有个女嘉宾娇嗔着:“他很讨厌哎,说话大喘气,哎呀,我后悔了,按早了。”
主持人咳了一声,控制场面:“其实3号还有其他的爱好。我们来看下一段VCR。”
这次是董超手持弹弓在野外瞄射,嗖的一声响,几十步开外的镖靶应声而倒。
演播厅又是一片夸张的惊呼。
下面一个镜头就是在董超家拍摄的了,老薛看到那熟悉的布置,猛得想起了什么,不觉一阵耳热身燥。
董超简短介绍了一下现在的工作,收入,父母出的意外,和自己的住房条件,最后说:“我对另一半没别的要
求,就是能给彼此独立的个人空间就行了。”
老薛叹了口气,听见陈妍说:“这条件喜忧参半,没父母有房子,不知道这次会灭几盏灯。”
话音未落,屏幕右下角的数字就哗哗大落。
主持人一句“玩弹弓是个很有趣的……”还没说完,已经咦声连连:“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一个真正提收入的问题,但是回答五花八门,有说“觉得没有父母,将来小孩子没人带”,还有的说“玩
弹弓太幼稚,感觉还没长大”,最离谱的一个居然说:“我觉得他是不是有暴力倾向啊?”
专家忍不住了,说:“首先声明,玩弹弓是一种很古老也很时尚的爱好,这跟暴力倾向没什么关系。到目前为
止没有文献能证明,玩弹弓的人喜欢家暴,好吧?我也没想到,焦点集中在这儿了,好,那3号为什么你喜欢玩
弹弓?”
董超自被灭灯开始就一直嘴角含笑,现在被问到了,认真想了想,才从容不迫地说:“我喜欢打弹弓,因为这
就跟做人一样,你得心中有爱,看准目标,然后一发一发地射出去,不同的是子弹包里装的不是石头,而是理
解宽容和一份不计较得失的执着。”
老薛倒吸冷气,这小子说得还是人话吗?
专家也惊了,跟着带头鼓起掌来。
主持人反应奇快:“你这个射字用的很好,让我想到周星弛那句著名的台词,‘我对你的这份爱,又再一次射
了出来’。我们希望你今天能弹无虚发,牵手成功,还剩8盏灯,现在进入下一个环节。”
薛振和陈妍同时欢呼:“终于轮到你了。”
主持人说:“在放VCR之前,我有个问题,为什么想到要来参加我们这个节目?”
董超低着头说:“……因为,有人跟我说,你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岁数了,立业,我这辈子是不敢想了,成家
的话,我就想,来这儿试试吧,没准儿还真能碰上一个有缘人。”
“这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算吧。”
“好到什么程度呢?”
“……他算是我的良师益友,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董超想了想:“这么说吧,如果我被送到医院里,医
生说没钱不给治的话,我会让他给我把医药费全垫上,就是这个程度。”
老薛心里骂了声发克。
“真是很特别的形容啊”,主持人愣了一下笑起来:“听说你还喊过他‘爸’,为什么呢?”
董超僵硬了一下,抬起头来无可奈何地说:“这个,恐怕不光我一个人吧?”
“好,我们来欢迎大家熟悉的著名体育评论员薛霸老师,大屏幕。”
短片上来就是摄像机推进的直拍。
画外音:“你的朋友董超报名了,我们想……”
穿着睡衣的老薛手里还攥着油条:“我不认识他。”
还配上了猛然飞起滚动而下的滑稽音效。
屏幕上的老薛瞪起眼睛说:“真不认识。”
演播厅一片笑声,还特地抓了董超的脸部特写,也在笑,张大嘴,脖子下面有根筋跳了出来。
薛振说:“爸你真逗。”
老薛目瞪口呆,这,这段怎么没剪掉。
接下来就是他换了衣服,坐在书房的仿古花梨木官帽椅上,一本正经地接受采访。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我第一次看到他,大概也就十几岁。在体校。当时是选拔赛,他特别出彩。特别特别的
,就是,一看就知道,将来能进国家队的,他就是有这么好的潜质。我其实也喜欢滑,但是我体格不适合,后
来给划进手球队打前锋。怎么说呢,有种找到了精神代表的感觉吧。我记得我那时跟他说过,我说,小超,如
果有一天你能进冬奥,你一定要给我来一个最好的四周跳,那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BGM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叮叮琮琮的钢琴声,清脆地用单音细细敲击着,老薛当时说的时候还带着点作秀的心
思,现在倒真被渲染出来的气氛和自己追忆往昔的语气给感动了。
“……他一直是个生活自理能力很差的人,我帮他买饭我帮他洗衣服,他除了拿到生活费往我这儿一放,其他
什么都不用管,就管训练。他父母那时候还没调过来,平常我们一个宿舍,放假了都是住我家。他到现在也还
跟我妈关系很好,经常过来蹭饭。他生活里,可以说没别的,就是训练。长年的,非常单调和艰苦的,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