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这是一个懦弱受和一个倒霉攻的故事。
一个感情上的失败者和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偶然叠加,也许会得到一个负负得正的奇迹。
本质上,其实我们都一样。
分享你我的力量,
就能把对方的路照亮。
第一章
星期六,别人休息,健身房不休息。
门口牌子挂得漂亮,透明亚克力上喷着方方正正的宋体字,“XXX健身会所”,地点在市中心黄金商圈的大MALL
顶楼。前台或对外特别要端着架子,都是微笑着“本会所如何如何”。
但是内部人自己称呼起来,还是最简单朴素的“健身房”。
这会儿离午饭时间尚早,几个熟头熟脸的常客练完了常规项目,开始扎堆凑趣,不时爆出一阵哄笑。
其中一个一扭脸,看见身后站着的大块头,喊了一声:“薛总,给您腾个地儿?”
“看什么呢?我瞅瞅。”
“没什么,XX网的爆笑集锦。”
大家纷纷闪身,让薛总看个真着。
会所是挂靠体协的,几个退役教练联合出资,大老薛是其中之一。他本身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也叫鬼使神差
,看了几眼,无外乎是体坛各类赛事中的失败动作,被好事者剪切了,拼成搞笑场面配合滑稽BMG。外人看来很
有趣,曾把这个当作事业流血流汗的人看了却格外不是滋味。
老薛的脸一会儿就严肃起来了。
“暂停。”
好几个人一起嚷:“太坏了你。”
屏幕上的画面,是一个双人自由滑联合旋转时,男选手把女选手扔飞出去,自己空翻落地没着陆好,摔得非常
狼狈的定格。
吃过中饭,老薛跟其他几人打了招呼,出门打车直奔电视台。
他退役后到处瞎混,靠熟人关系在这儿颇当了几年的体育点评员,上上下下混了个脸熟。
现在直奔资料室,客套过后开门见山,调了几卷带子出来,一个人看了一下午。
等从电视台出来,天快黑了。他有点眼力不济,站在大门口抽了好一会子烟,都没拦到一辆车。
家里来电话催:“回来吃饭嘛?”
他把烟扔脚下,使劲碾灭了,说:“回。”
等真正到家,已经不早了,老婆儿子正在看电视,换鞋的时候老毕吐痰一样的声音荡漾起来,震得玻璃嗡嗡直
响:“呕欧欧欧欧,欢迎来到星光大道。”
老婆没说什么,看了他一下,默默进厨房热饭热菜。
指责他的是儿子薛振,怪声怪气地说:“您回来得可真早。”
老薛说:“一边儿去,没大没小的。”
薛振过来老三老四地拍拍肩,压低声音说:“爸,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学人在外面包二奶呢?”
厨房里“当”一声响。
老薛照着儿子头上来了一巴掌:“胡说八道什么呢,二奶会找没车的吗?”
薛振揉着脑袋想了想:“也是。”
陈妍端着饭菜面无表情地出来了。
老薛瞥了她一眼,想起刚才一路上跟律师电话里咨询的事。需要注意的事项很多,他今天一天脑子乱轰轰得,
实在没记住太多。现在看着妻子的脸,就想起了一条,财产转移。
临上床洗漱的时候,两口子都挤在了浴室里。
老薛坐在马桶上很痛苦,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了,说:“你出去行不?”
陈妍旁若无人地刷牙洗脸敷花水。
老薛等了一会儿,不见反应,只好稍微提高了点嗓门:“你听见没有?”
陈妍说:“你尿你的,当我不存在。”
老薛胸口给扎了一下,都气乐了:“咱俩到底谁当谁不存在啊?”
陈妍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说出来的,打那事过后,你就一直逃避,拒绝跟我谈,家也懒得回。没法
跟我一块吃饭是吧?没法跟我一起睡觉是吧?现在连看到我都觉得不耐烦了吧?我看你忍到什么时候。反正咱
俩不是我忍你就是你忍我。我这么多年了我说什么了。现在你受不了吧?要爆发了吧?”
老薛被连环炮击得连话带尿都缩了回去,垂头丧气地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陈妍很平静地看着他,过了会说:“你还是男人吗?”
老薛涨得脖子红脸粗地定了会格,终于发泄完了一样:“……我他妈不是,行了吧?”
陈妍看着他唏唏索索却手脚麻利地套上裤子。
时间就是那把传说中的杀猪刀,当年铁塔一样的帅小伙,现在也给生活磨成了精神萎靡的中年大叔。
夫妻俩同床异梦,睡的时候各贴床边。老薛数十年如一日。陈妍则是一躺上床就心软。可每次她往那边试探性
地凑凑都等于是自尊的加倍凌
辱,日子一久气得五脏都硬化了。
老薛盘算着,王八不能白当,怎么地也得忍到把健身房从自己名下全摘干净了,才能正式提离婚的事。
这一晚上心潮起伏,他不肯承认是白天受了刺激,只全归罪到陈妍和她的外遇身上。
背叛这种事,大概跟破处差不多,第一次的时候最疼,以后慢慢就麻木了。
没事。
其实要不是陈妍老揪着不放,有事没事撩拨一下,可能慢慢自己也就忘了。跟谁过不是过呢?儿子都这么大了
。
感慨着弹指间大半辈子的老薛,好不容易数着羊,没留神在梦里往前穿越了十几年。
梦里的脸,棱角分明的,太阳照上去,银子一样晃眼……
天光大亮了,老薛还有点恍惚,好多年不做春梦了,现在下边硬邦邦地也不知道是尿憋得还是怎地。他钻进厕
所过了比平常还久的时间才面色潮红地出来。
陈妍把早点端上桌,冷眼旁观,心口要沁出血来,强耐着喝了几口水,若无其事地说:“让你多吃点番茄红素
,南瓜子,老不记得。我看你过了四十怎么办,搬厕所去住得了。”
老薛咳了一声,装没听见。
“薛振呢?”
“跟同学玩轮滑去了。”
“呃,马上要过节了,”老薛吃得仓促,话也含糊不清的:“……我回去一趟,呃,看看我妈。”
正值节假日前夕,动车到站后,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老薛拎着一个小托杆箱,轻松突围。排队要好车,先祭
出几句方言出来,地产脏话夹杂其中,司机心知肚明,这是土着,宰不上了。
他不先回家,直奔本城新崛起的最大泊来品超市,一口气买了数样包装精美的礼品,特地嘱咐收银员把价标撕
了,这才回家。
开到城乡结合部,到处都在城建,一路过来罩着围网的在建楼盘此起彼伏。
快到的时候,他忽然情怯,犹豫了一下,立刻叫停。
“还没到啊?”司机有点茫然,心说这个客人可真是精明,我就绕了这么一点路,还被他发现了。
老薛付钱表示感谢,照例祝师傅生意兴隆。拎着行李和礼品下来,先点根烟,定定神。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是想往家走的,可脚好像自己有了精气神,不听使唤地往反方向走去。越走越快,到最后简
直是在一路小跑。
拐了个弯,就到了刚才开车路过的地方。
这是一条刚被拓宽过后的新路。记忆两边密集拥簇的老式民宅几乎全拆光了,砌起了崭新的围墙,足有一人多
高。上面还刻着一些浮雕,也有可能是直接粘上去的。老薛没心情推敲市政建设里的猫腻,他的眼神全被远远
的校门击溃败了。
操场一边的围墙是斜井字的栅栏网,有一队女生带着头盔在水泥场上手搭肩雁字型排开快速滑过。风掀裙摆,
白花花的大腿们让围观的人群爆出阵阵口哨。
“真没白来。”大家赞不绝口。
带头来看的人笑着跟每一个人伸手:“认赌服输,快点把钱都拿来。”
“臭蛋超,真有你的,拿自己学生赚钱。”
收钱的人有钱落袋才懒得理会,摆摆手:“少他妈来这套,给钱给钱。”
“给你有屁用,晚上还不是要输在桌上。”
“滚蛋,输也未必输给你。”
老薛在哄闹中看了一会,终于察觉一切都跟记忆产生了偏差,这才拖着箱子原路返回了。
到家还没上楼,堂弟眼尖,在厨房窗户里看见了,赶忙迎下来。
薛母腿脚不好,老太太留在家里烧儿子最爱吃的干煸豆角。
老薛闻着那熟悉的香味,站在旧楼昏暗的楼道里,心里好像灌多了碳酸,一阵一阵地往上涌。
“妈。”
一直为了生活忙东忙西的中年男人,看见几年没见的老母亲,好像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好尴尬地递上礼物。
“你看你,又瞎花钱。”
老太太嘴里埋怨,语气挺不真诚。
“赶上打折,都不贵。我给你收屋里,可说好了,不许送人。”
“哎,我哪儿吃得过来啊,先坐先坐。”
确实跟母亲之间也没什么话说,一边跟堂弟叙旧,一边打量旧屋。真奇怪,以前住了那么久,没觉得有这么黑
这么破啊。老薛看着黑黝黝油腻腻的厨房,心里不是滋味。
上厕所的时候发现马桶坏了,地上放着一摞塑料盆,接着盥洗池里的水冲了。去推窗户透气,推了几下,力气
大了点,老式铝合金窗居然脱轨了。
出去忍不住说,“这房子多少年了?”
堂弟也叹气,“早说要换了。这不是住惯了嘛。”
老太太欲言又止,东拉西扯地说邻里听来的情况,但是语言组织能力太差,完全不得要领。
老薛想,还真是要好好合计合计,律师说得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完全不考虑后路。
不管离不离,这都不是今天适合谈到的话题。饭菜好了,他诧异地看桌上多出来的碗筷。
“还有谁来?”
话音刚落,身后屋外的防盗门一声响,换鞋声中,冒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阿姨。”
老薛一瞬间有种自暴自弃的绝望,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好,挣扎了一下,跟对面墙上父亲的遗像对视上了。遗
像的照片选得太过年轻,看起来简直是另一个自己,严肃沉默充满拷问。
“超哥。”
堂弟豁地站起来让座。
这也算了,老薛瞥眼间发现母亲的老脸陡然绽放,笑容可掬,两个嘴角之间的距离比刚才自己进门时拉阔了一
倍。
就在这空气都似乎僵硬的时刻,背后的脚步却毫不犹豫地嗒嗒赶到,眼前一黑,阴影遮住顶上的灯光。
居然从身后就迫不及待地把脸绕过来看。老薛想,还带这样的。
“靴子!”猛然吸气的声音,夸张地带动了逆向的气流:“你回啦?……好久……好久不见了。”
老薛实在躲不开,伸过来的手,握也不是不握也不是,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上已经被重重拍了两掌,只好把脸
颊上的肉往上敷衍地抬了抬:“是啊,是啊。”
“小超,我没跟你说就是打算给你个惊喜。前几次你薛哥回来,都赶上你不在。”
“我薛哥忙嘛,做大事要紧”,董超笑得很敞亮,哈哈哈哈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跟着凑在桌子前嗅
了嗅:“阿姨高兴啊,做了这么多菜。我今天来着了。”
这顿饭按说是接风,但董超一看就是惯来蹭饭的,跟老太太谈起街坊巷里,有来言有去语,随便自然,连添两
碗,一点都不客气,倒像是在自己家中。
堂弟对他语气仰敬,隐隐有点巴结讨好的意思。旁听了几句,大半跟麻将有关。
老薛闷头扒饭,油光艳艳的干煸四季豆也没吃到几筷,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吃到一半,堂弟才想起来,从橱里拿出酒,大家客气了几句这才满上,欢迎老薛。
自家人敬来敬去,老薛觉得很没意思,为了给母亲凑趣才喝了几盅。父亲生前饭时爱喝上一杯,老薛习惯成自
然,看着盅口,不自觉地捏着父亲以前的酒杯在手中转了转。
“你们看看,他就是跟他那个老爸,一模一样。”薛妈妈感慨。
老薛抬头,还没等张口,董超已经轻轻拍拍薛母的背安抚着:“谢阿姨,吃饭吃饭,我给你盛碗汤去。”
老薛心里怒不可遏,这他妈到底谁是儿子啊!
他一直没正眼打量董超,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目露凶光地瞪着他。
好多年没见了,上次说话好像还是他打电话来,说是要借钱。那是健身房开业前的最后一个星期,贷款没下来
,全是大家拿老本硬凑的。老薛借口手头紧,婉拒了。
再上次就应该是结婚后第二年。老薛一共办了两次,第一次在陈妍娘家,场面铺得比较大,伤筋动骨,实在没
力气再办了,只好拖到了第二年才在自己老家又办了个小型的。
就那次按老薛自己的意思也没打算请董超。但是小地方,就这么大,熟人圈子口口相传,董超没拿到请帖,也
来了。老薛不记得他送了多少钱的份子,只记得那个红包递过来碰到对方汗潮潮的手心,让人厌恶的湿意。
现在那只手拿着杯子,动作迅速地往嘴里倒酒。有些细小的食物残渣粘在人中和下颚的胡须上,脸倒没什么变
化,眼角多了些纹路,发梢乱糟糟地翘着……
老薛忽然一澟,措手无防地跟对方眼对眼看了个正着。
那是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一看就经常熬夜。老薛心里哼了一声,就你这个样儿,迟早死牌桌上。
“……家里都好吧?”董超笑笑,主动套近乎。
老薛从鼻子里“恩”了一声。
“……嫂子好吧?”
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董超舌头有点大,平常挺利索的话说得居然有点艰难。
老薛点点头。
“……儿子好吧?”
老薛想,他是故意的。
下一句话就出乎他意料了:“……你这次回来,去过学校了吗?”
老薛吓一跳,直觉地反问:“没啊,我直接回家了,怎么了?”
董超歪过头,有点茫然,然后想了想,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眼花吧。”
老薛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墙角靠着自己的箱子,忍不住刷地一下,酒全上脸了。
吃完饭,老薛把母亲按回椅子,站起来草草把碗筷炒锅清洗干净。
他也不是干家务的人,但除了自己,剩下两人看起来好像都喝多了,再者,不管怎么说,自己才是这个家真正
的主人。
堂弟和董超结伴回去。换鞋的时候,堂弟打了个晃,两个人拴麻绳一样撞靠在墙上,酒气中嘻嘻哈哈的笑。
老薛看不下去,心想,这辈子没喝过酒是怎么的,这么大人了,一点节制都没有。这么想的时候,眼神完全是
严肃地投射在董超身上,嘴里却忍不住冷淡地关照着。
“你们俩行不行?回去的时候小心点。”
董超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没事,回去吧。”
老薛站在门口,没等客人的背影掩进漆黑的楼道,就迫不及待地把防盗门砰一声扣上了。
可算走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原地站了一会,才发现心脏跳得象在雪地里行走,一脚深一脚浅。
被看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