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然回过脸来,视若无睹。
“柳大人——”他行至柳云宗身前,居高临下将他推到一旁,默然看着我小半晌未开腔。“王爷——”嘶
哑的,似乎是从万里之遥的地方传来,而非出自于我的嘴巴。
他蹙眉,不怒自威,“子夜……”
“呦,广荣王殿下!”柳云宗脚步踉跄,眼神涣散,一甩长发不羁道:“王爷驾到,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
广荣王收声敛色,忍而不发,“跟我走吧!”话刚说完,我支地而起,两股战战,卷一袭破袍上身,衣不
蔽体。
柳云宗倚柱而笑,体贴入微,美意一番,“顾大人,下官可以送件袍子给你的——”话音朦朦胧胧,就连
面容也在光圈中时远时近,忽高忽低。我如头顶三尺之上的游魂,漠然地看着屋内一片狼藉,是高高在上
的旁观者。
“不用。”拒绝,无论袍子抑或刚才不晨不昏的辰光——最本能的保护。
广荣王扫了柳云宗一眼,轻飘飘不受力,不加掩饰的鄙薄着,随即脱下身上紫袍,罩在我身上,冷道:“
本王今日是来接顾大人的,既然人已接到,那本王就告辞了!”说罢,他一把挽起我,沉稳向前,顿时,
我像是冲破了重重黑暗,重回人世。
一点也不庆幸的,只有劫后余生再聚首时的仓惶。
柳府外,盔明甲亮的士兵严阵以待。
“子夜,我送你回去。“广荣王轻声道。
我推推手,沉声道:“不麻烦王爷了,府里有人来接……”说罢,我抬眼望去,在安国府马车后有一个人
影立于残柳之下,手执宫灯,照亮了脸,紧蹙眉,半眯眼,上翘唇,极冷硬,如石雕一般昂然而立。
“今日之事看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齐大人应召入宫,若不是本王路上行得快,叔才定然会闯下大祸来…
…”广荣王忽而扶住我,“此时不是详谈之时,你先回府歇着吧……”我应了一声,始终盯着柳下之人。
李子修微微勾了唇,深深回视了我一眼。若不是悲愤到极点,一向玩世不恭的他,怎么会流露出酸涩而险
恶的眼神?又怎能笑得如此阴煞而凄厉。我忽然通体发烫,他这一笑,仿佛是火种落了干柴,我全身的血
烧起来,流到哪里就烫伤哪里,体无完肤。
“回府!”我佯作云淡风轻道,毫不留恋转过身去,被一脸担忧的蛋蛋扶上车,广荣王的袍子太大,风一
过,吹起衣角,里衫褴褛。
“少爷——”蛋蛋惊呼一声。
“闭嘴!”我低喝,不动声色地卷住了衣角,登车而去。
身残骨散,遍体生疼,心灰志堕,昏天暗地。
剧烈的痛。陡然而袭,从身体的隐秘之处攀袭而上,最后停留在心上,针尖一般,一扎一扎,永无止境。
“少爷,李大人他……”
我闭目不答,此情此景,还有什么好说?罢了,倒身红尘又回到了原点。萧言确实毒辣而聪敏,要得到一
个人,就要先打垮他,先下手为强……我遭了难,不过是因果循环,又有什么可抱怨,可说?他气极难平
又能如何?一波波袭来,我不死,他便一直要忍着,或者,一并死了也倒清净。
何况,顾承阳和李子修的情爱已是前尘往事,我又有什么好说!?一具皮囊,不过如此。
……
“少爷……”
“什么事?”我坐在书房里画画,听蛋蛋唤了,然后应了一声,自三日前柳府归来,还是第一回开声。
“那个……”他倒踌躇起来,绞着手,恨不得将双臂拧成麻花。
“是不是吉吉让你求我去看看李大人?”我淡淡道。
“少爷你怎么知道?”他搓着手,刚兴奋了一声,随即又降了调子,“少爷,那个……你若是不想去……
”
我轻呵一声,仔仔细细洗着笔,本是清澈见底的,一支狼毫放进去,极威武的螭龙瞬间没入黑暗,任你再
大本事,亦不见天日。
“李大人怎么了?”
“白天倒也挺正常的,跟平时一样钓鱼,可是晚上就不对劲了,吉吉说,每晚都是一坐一夜,一动不动怪
吓人的,天一亮就上床去了,睡上一个时辰又出去钓鱼,少爷……听吉吉说这才两三天就瘦了一圈了……
”
“与我何干?”我反问,将画心轻轻拖在手中递给蛋蛋,道:“拿出去仔细晾了,我要亲自裱褙。”蛋蛋
双臂拖着,却不动弹。
“少爷——”
“下去,时刻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我的书童,有些事轮不到你指手画脚,回去告诉吉吉,好吃好喝伺候着
他家少爷,其余的——别多过问。”
彼此有谅,一切冰释只是痴人说梦罢了,我和李子修,生分了。事情来的太突然,我同他都不知如何面对
。不过这样也好,我担不起他同情的嫉恨的眼神,歌慵笑懒,怨极愁多,待到时日一长,过去也便过去了
,伤和痛对我而言,不见得会有多么长久。
只是,青镜瘦颜羞于自照。
“听明白了就出去。”我虽然今日未高声,但蛋蛋却一抖,怔了片刻,眼神有些古怪,自顾自去了。
环顾四下,忽而冷寂非常。
“少爷——”蛋蛋又一次踢开门闯进来,手上还拖着那幅画,双目圆瞪,神情紧张,似受了大惊。
我蹙眉,正欲开腔,就听蛋蛋急道:“少爷——广荣王来了!”话音刚落,有三尺绀紫蟒袍垂重而入,我
立即起身相迎,恭敬道:“参见王爷,王爷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我好在门口候着……”广荣王抚须而
笑,他长年领军声威赫赫且正值壮年,身形矫健,眼神锐利,就算是穿着常服,看上去也霸道非常。
“日也要人迎,夜也要人迎,前呼后拥,多么麻烦!何况,你我之间又何需一个迎字?难道说本王数年未
回,你我就生分了不成?何况……本王今日是偷偷跟着齐大人溜进来的,谁知道你府上的大管事眼睛太毒
,一眼就认了本王出来——”说着话,广荣王挽住我的手,冲门外招呼着,“齐大人,你还不进来?”
门外闪出一张核桃老脸,须发皆白,着青袍束发,做算命先生打扮,苦着脸道:“老朽今日卦摊尚未开张
就被王爷拖到这里来看顾大人,顾大人可要赔我才是——”
“那是应当的。”我笑着为广荣王和齐国玉斟上茶,然后打发了蛋蛋出去,道:“王爷,你久不回京,想
必许久未喝到新茶了……”
广荣王以手遮杯,正色道:“子夜,本王同齐大人今日来并非饮茶,而是有事相告,昨日宫中乱成一团,
本王听闻昨日下午叔才被宣进宫,走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皇上就昏倒了,太医诊过之后说是有人投毒,折
腾一夜才救过来,人现在还昏着……而今早柳云宗闻讯入宫后不久就听宫里传出话来,说是李大人跟此事
脱不了干系……”广荣王望向我,叹道:“子夜,或许皇上并不想惩治叔才,但是毕竟现在还不省人事,
怕只怕薛桂同那柳云宗借着太后的名头,那就大大不妙了……”
茶盏微晃,我索性放在了桌上,手中又觉得空落落,不由自主颤起来,背心一片干湿斑驳,真个是惊心动
魄!
李子修……怎么就这么傻呢?
第三十八章
翌日,广荣王于王府高调大宴百官,除柳云宗与薛桂一党,文臣武将欣然而往。席间,广荣王与我携手揽
肩,举止亲密,句句暗含深意,意在敲打百官,柳府一事休再谈论。
我佯装笑得勉强,略带委屈。
此一日中,李子修冰冷无言,身后一抹长而浓重的阴森影子,仿佛宁静中蕴含着被窒息了的肃杀和悄然的
爆裂声。
我必须找他谈谈。
念到行及,下午支使着蛋蛋给吉吉带了口信,一炷香的功夫便传回话来,毕竟蛋蛋和吉吉耳鬓厮磨久了,
就口气都惟妙惟肖,三分激动,七分难以出口的羞惭:“少爷在后院赏菊,说谁也不见。”——现如今,
他倒是不想看到我了。
只是,我非要去见见他才是,不然这下毒一事,如何说得清楚?幸好,被吉吉附了身的蛋蛋道:“少爷,
府里的地道挖通了……”我自忖:何必呢?不想见着我,又来说地道挖通了,两下相难,不过是抹不开脸
。
从未知道,他竟这般矜贵。我冷笑,伴着一股子陈腐的泥土味,往宁府去了。
……
一直以来,我认为秋菊最是凄凉,因为静。秋天本就是灵长凋敝,百花渐残的时节,万紫千红过去了,草
木死别总关情,何来好心情?眼瞧着一片荒芜中生出菊花来,好比灾年降生的孩子从来都是不被祝福的,
不过它也倒一日日自顾自野蛮生长,冷眼旁观,赏也罢,伤也罢,不关着它什么事,于是,静得太过就成
了高节,万人传诵,可谁又是真的懂了?不过是借花喻人,一抒心郁。
说到底,秋菊是被骚人墨客利用的典范。不过,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八角亭里恰好亦有一位,脸色
凝重,挥毫泼墨。
“孤丛独枝泛流霞,不畏严霜惧残阳——叔才,这两句未免太冷清了……”我幽幽道。
“冷香,本就是冷清的,热热闹闹才不和本性。”说着话,他放下笔,用帕子抹了抹手,极冷淡地道:“
子夜,坐,只是我宁府无好茶……”客客气气,离了两尺远,连寻常文友都不如。
我泰然入座,道:“无妨,日子渐凉了,喝点酒也是好的。”他眉间一挑,又悄无声息地松了,拎起石桌
上的酒壶,只倒了半杯给我。
“奇怪,酒满杯才见情意真,你倒半杯是何意思?”我笑问道。
他淡淡回道:“你不胜酒力。”
我一饮而尽,李子修爱喝烈酒,所以这一大口下肚,火烧火燎的,自上到下生起温度来,烫得双眼朦胧一
片。
“给。”李子修递来一颗龙眼来,剥开了的,待我吃下去,才道:“你找我做什么?”说着话看过来,不
过视线并非停留在我的身上,而是在我身上穿了洞,又一刻不停地奔袭到千里之外的某盏昏暗夜灯上去。
秋风乍起,我忽然觉得有些冷,就连表情、声音都冻住了,平板的,无一点起伏,“我是来问你关于皇上
被人投毒的事情,跟你有关系么?”
“有。”他言简意赅,答得坦荡荡。
“你打算毒死他?”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他自己吞进去的?”
“是的。”李子修道,我大惊,口气缓了缓,“你说给我听吧。”
李子修低头瞧着自己手中的酒盏,很疲惫,面无表情,仿佛述说着一件再无聊不过的事情,“其实也不是
什么大事,只是三言两语说的过了火,他气不过,自己服毒的……”
“没了?”
李子修猛然抬头,冷道:“没了。”定有隐情,只是他不肯说,我又迫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子修令
我无可琢磨,总之,人非旧人。
相对无言许久,直到天色全黑,吉吉点了灯,道:“少爷,顾大人,夜凉,不若到屋里去谈?”我和李子
修泥塑一般,不做声亦不移动,吉吉轻叹一声,蹑手蹑脚披了两件袍子在我和李子修身上,方才退去了。
“你可知太后被薛桂和柳云宗怂恿,就打算下旨拿办你?”
“我知道。”
“广荣王会在其中周旋,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哎。”李子修轻叹一声,灯火在防风套子里抖得厉害,照得他半张脸明明灭灭,平静中带着酸涩。
“这罪名你就算担得起,宁国府也担得起么?怎么也是抄家灭族。”
李子修别了一下脸,笃定道:“不会,他们要动手,定然会赶在皇上醒来之前就要了我的命,有广荣王在
其中周旋,这罪名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唯一的选择就是在牢里就杀了我,到时候皇上转醒,不过是冤假
错案,又怎么会拖累了宁国府?”
我提壶在手,斟酒时洒出去半杯,只觉得寒凉透骨,李子修分明是什么都晓得的,连结果都一清二楚,可
为什么还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他和萧言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就算是爱恨情仇,也未必非要走到这一
步才是。
难道,李子修是一心求死?我心中有个隐隐念头,却不敢去深究,只得强压了下去,当做从未冒出过。
“叔才,你走吧,混出京去,等皇上醒了再说。”
李子修忽然笑了一下,明媚的,发自肺腑的,一如寻常。
“子夜,我不会走的。”说着,他将杯中冷酒一饮而尽,“以前,我喜欢你,所以总赖在你身边,我觉得
我照顾的了你,这次柳云宗的事情让我知道,我对你而言不过是灾难的源头,破除万难始终太难……”
“那又如何?”
“我诚心待你这么久,你依旧不为所动,说起来也是流水落花无情。除非我不顾一切带你走,可你究竟是
被红尘绊住的人,让你舍了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而我要留着陪你,却是万万不可能,他不会放过我的
。”李子修说话间抽出一叠稿纸来,“那日听你讲《棘途》的结局有感,我一时手痒续了些,就送给你吧
。”
“好。”我收下来,翻到末页,匆匆一扫,竟是天上冰女窥破徐在天心意,所以气不过就将其斩杀于刀下
,关山万里,音讯不通,冯庆祥娶妻生子,平淡一生。
论起来并不惨烈,但太过萧索,看罢后心里空了一块,想是船行浅滩,河床石头咯吱咯吱地磨着船底,永
无止境,钝钝又分明地响,不是疼痛,只是苦楚。
我合上稿纸,问:“你与我,是否也像这徐在天和冯庆祥一样?”
李子修长吁一声,“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除非他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去找你。你为我落难,救你
出苦海的却不是我,做人至此,是我太过无能……我无颜面对你。”
“呵——”我快语讥道:“你是家道中落投身岳丈门上却被奚落而出,尔后立志寒窗苦读,要金榜题名荣
归故里方才娶妻的书生么?”
李子修一怔,苦笑道:“我何尝不是?”
我静坐片刻,悲思无限,扬声铿锵道:“那好!李子修,你若逃过一劫,风光时再来找我吧!”说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