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父庇护,子夜兄也尽享半生安宁……何苦非要拖他入泥潭?”
“……啊哈……”李子修声音颇大,笑道:“文长兄说笑了……”
“子夜——”袁小姐忽然发声:“同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无聊?”
“不……”我分神,道:“我只是太累了,昨日朝中出了大事……”
她好奇眨眨眼,道:“什么事?”
“哎——”我忽然故作深沉叹口气,凝视她许久,盯得袁小姐有些发慌,素手理过云鬓又理衣衫,分外局
促。
“沁儿,你可知次辅换人了……”
“什么?”她双眼圆瞪,“换人了?”
“对,接手的是齐国玉,此人老谋深算,而且是帝党,有他在内阁,袁大人做起事情必将缚手缚脚……”
袁小姐掩起小嘴,急道:“那怎么办?他会害我父亲么?”
我冷笑道:“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齐国玉怎么会满足于区区次辅的位置?但他事事圆滑不留把柄,
想除掉他,实在是太难了,我打算……”我勾勾手,她犹豫一下,凑了上来,我贴面附耳道:“必须要除
掉此人,若齐大人归家途中被流氓认成欠了赌债不还的人,你说会怎么样?”
啪——她手中银筷落了地,瞠目结舌。
耳边,忽而又传来李子修的声音,虽然细小,且断断续续,但勉强听得清楚:“我夜夜都会做绮梦,夜夜
都见到他……文长,你不懂,我很冲动,但有他在,我可以很冷静……我们来日方长……”
瞬间,我牙根一酸。
“那叔才兄日后身陷宦海……岂不是会害了子夜兄……”
“他叫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叔才兄真乃奇男子也!”觥筹交错,笑声直震墙板,若不是袁小姐心思全系在我刚才那句话上,说不定
已然听出一二分来。
“子夜……”袁小姐蹙眉道:“你怎么能作这种事,这,这是害命……”
“难道要等着他去害你父亲?”我反问,袁小姐即可无言,我愁眉紧锁,道:“不过,此事只是个想法罢
了,还欠个助力,我对市井之事全无了解,就算想对付齐国玉都无从下手……不过,沁儿,你不要担心,
我总会办的滴水不漏,不会令袁大人惹祸上身……”
袁沁急急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此事风险甚大,我怎么能让你为袁家冒着这个险……”
“沁儿,”我打断她,“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此事你要替我保守秘密,万万不可告诉袁大人知道,我打
算七日后动手,你放心吧!”
“不行,你不能这么做!”她斩钉截铁道:“万一事情败露,会毁了你一辈子,安国府上下几十口也不得
善终……子夜,就当我求你。”
我把玩着手中的银筷子,闲闲冷冷地瞧了她半晌,展颜道:“沁儿,我这都是为了你,你生在侯门,应当
知道一旦失势,就算是好结果也是抄家流放,我不得不为你筹谋……”
她立即红了眼眶,眼角略略飞扬,又喜又苦,秀目粼粼,轻语道:“那我更不会让你这么做了……”
“你阻止不了我,但若你告诉袁大人,无疑又是将袁大人推进火坑……”
她垂首沉默,思伏万千,我笑道:“难得出来一次,别苦着脸,我最近画了一幅画……竹石图,是为你画
的……”说着话,我将画递给她,她匆匆展开一看,似乎无心情欣赏,刚想张口,见我冷冷一瞥,又立即
闭上了嘴,苦笑一下,道:“子夜,我……”
“早知你担心至此,我就不该告诉你……”
“不,不,你告诉我,我很高兴的……”她欲言又止,“只是……只是……”
我望向窗外,漫天红霞已起,漠然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免得令袁大人生疑,我下次带你去
品新茶,如何?”她如箭穿雁嘴,做不得声,只得闷闷点了下头。
“你先下去,车子在楼下等着,免得有心人看到,传到李子修耳朵里去,他又不会信我了……”
“也好!”她款款而起,行了两步,又复回身,泫然欲泣,“你……你别犯傻,为了我……真的犯不上,
我宁可不做大家小姐,也不要你……”
我忽然握住她的手,一往情深,“我知道的,你为我的这份心,就如我为你的这份心一样……”她的泪终
于滚了下来,许久不愿抽手,望定我,踌躇片刻,不忍离去。
“快去吧!今日若露了行藏,我以后见你岂不更难?来日方长……”
她这才轻点螓首,转身而去。这一走,我立即如释重负,直挺挺躺下来,看着自己高举在半空的手……好
一个来日方长,长的不过是袁小姐的悲摧岁月罢了,又与我何干?竟然,一点柔情都生不出,果真是铁石
心肠啊!
我叹了口气,只听门外有人道:“啧——郎有情来妹有意,可真是来日方长啊!”
我的唇角毫无防备地泛起了笑,懒懒道:“李大人,骗袁秋才骗得好得意啊!你还不是一副山无棱天地合
的痴心状?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嘭——他推门而入,青袍沉沉,面容却极闪亮,挑眉笑道:“顾承阳,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呢!”
我翻身坐起,冷言冷语:“是么?恕在下耳背,真是没有听出来,袁秋才虽然不聪明,但是也不蠢,你以
为只言片语就能骗得过他?”
他猛然凑到我身边,伸两指掐住我下巴,正色道:“我说过的,你让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
我说的真挚,你以为人人都似你一般疑神疑鬼?若你有袁秋才坦荡,我何至沦落至此?何况,我如今赋闲
在野,尚不及你有威势,皇上驾临安国府,自然是招徕你顾大人,我不过凑份子应景的,袁秋才来找我,
不过是备不时之需,你当他真看重我?他可没袁大人那个眼力……”
我蹙眉,不悦地打开他的手,发狠道:“原来你让皇上到安国府来,不过是拿我当挡箭牌?”
“不——”他压倒我,“我是在逼你入伙,不落下实证,我怎么能信你真的就答应我?你是玉石雕的,不
透暖的,感动不了你,只能迫了你——”
“你——”我醍醐灌顶,忿忿然,五脏如焚,却推他不动,只得咬牙切齿道:“若袁首辅因此事至我于死
地呢?”
天下尽皆无情!枉我走错一步还信了他!
他抓牢我的手,直视着我,一字一顿:“我说过的话,每一字都是真心,如此下作,只是因为你不肯全心
全意从了我,尚在环顾四望,顾承阳,你到底要逼我到何时?若你真因此事而遭袁首辅迫害,他怎么害你
,我全数担了,死在一块也算是得尝所望……”他低下头,整个人压在我身上,声音却像浮在半空,“你
全心全意信了我,不好么?”我全身一僵,身体深处却有一处渐渐软了。
我真是作茧自缚,活该不得升天。
第二十章
仲夏夜打水围,好叫不叫非叫我这个断袖,我瞧着桌子上的花帖不禁惆然,袁首辅乃不世贤才,怎地就得
了这样一双儿女,儿子荒唐,女儿痴傻,真是后继无人。
“咦?”李子修用两个手指拈着花帖,天太热,穿一件素衣,绣了兰花团样,玉带束腰,倒显得清贵起来
。
“打水围……这冯克金是谁?”他上下巡视一番,“你怎么会认识这等俗人?”
我托腮,无奈道:“李子修!难道你真的不知此人?”
他努力思索,围转两周,蹙眉反问:“我认识此人?”
“岂止认识……你与他把茶话史,结伴同游,亲热非常……”
李子修听罢面色顿沉,忽而满腹惆怅自顾自踱步走了,我见他出门,便将此贴轻轻置于案头,思索起来。
自齐国玉接任次辅已有半月,这半月袁首辅过得可谓是水深火热,萧言不断以礼议之事相压,而齐国玉亦
咄咄紧逼,内阁中烽火不断,相互攻讦,致袁首辅无力东顾,任皇上提拔任命新晋官员。
袁首辅以为,六部之中,位高权重者不变便是长久稳妥,来往流水小兵不过是一时风光。
我冷哼,谁说小兵不管用?正是这些人,横竖高升无望,拉下一个算一个,个个视袁首辅为仕途中巨石。
大不妙的是,齐国玉昔日在朝,盘根甚深,不过半月,已有人倒戈。
此等情况……就算袁首辅稳如泰山,但未必袁小姐同袁公子坐的住,她怀揣我先前之计,惴惴不安,禀不
得爷娘,诉不得闺蜜,处处铁壁,只得奔向唯一出口——袁秋才。
这袁秋才,可真是不负我望啊!我思绪一定,怔怔望着窗纱,绿纱糊的,有些渐旧了,院外无桃杏之树,
翠竹反倒不配。
“蛋蛋……”我高声唤道,记得去年府内进了些软烟罗,有四正色,鲜艳亮丽,正好用来糊窗屉。
有人推门而入,却不是蛋蛋,他一手抚额,一手叉腰,结结巴巴道:“啊!!啊!!竟然是……竟然是那
个谁!”说完,我也不知是哪个谁?
李子修叹道:“就是那个——那个什么狗屁京中四大才子是不是?”他总算想起来了,袁秋才数次相约,
他只当别人是活着行走的草木不成?
“嗯,是的。”
“如此说来,是袁秋才不好明面上邀你,所以才使此人来?”
“嗯!”我点点头,轻敲桌面道:“我与袁首辅最初商议,是我渐渐靠了你,然后我控制你,你影响皇上
,然后我探得秘密再告诉袁首辅……”说着,我白了李子修一眼,“不过因为皇上驾临安国府一事令袁首
辅生了芥蒂,他怕你我联手,遂将袁小姐许配于我,我投书给她,说你性格偏激,若知我婚事,必然倒向
皇上,这才着她同我做戏一场,现在就变成了我因为恨袁小姐当面辱我,所以渐渐远了袁首辅而同你沆瀣
一气,私下却与袁首辅结为同盟,这样,袁秋才当然不好明面上找我……”
“那邀你一个断袖去打水围就不瞩目了?”
“只因我与冯克金是旧时文友,光明正大去打水围总好过偷偷摸摸,万一被人抓到,有口难辨,再说了,
前些日子来了江南的清口小班,我只是去听听曲……”
“那我呢?”李子修逼问道。
“你?”我抬眼,“人家没邀你,你去干嘛?”
“永春楼……”他瞥了一眼花帖,“那好,你玩得爽快些……”说着,又问:“你叫蛋蛋什么事?”
“去年收了些软烟罗,想让他取银红的糊窗屉……”
“用秋香的岂不好些?”
我侧头思索,道:“银红的怕是要好看些……”
“秋香的吧……”
我懒得争辩,道:“也好。”——不过是糊窗屉,他倒这般认真起来。
“对了,我在落霞庄帮你定了身衣服,今日送到了宁国府,我等下命人送来,你穿着若好,我叫人多定几
套……”
我闲闲翻着书,心不在焉道:“好,你拿来便是……”
“前些日子我出去逛,恰巧有朋友说苏南的巧匠到京了,我约了他来安国府,把你书房里的案子什么都换
一换,他最擅做瘿木器……”
“嗯……”
“明日我从府里调来一批内造的蝉翼纱,你这些东西都死气沉沉的没个色,换了吧……还有那金把子,底
下人不仔细,全沾了手汗……”
我睇他一眼,凛然道:“李子修,你把这当成宁国府不成?”
“是!”他倚柱而立,晃着腰间配玉,似笑非笑,道:“岂止是这里,就连你也是我宁国府的人,从现在
开始,一点点的全变成我的,皂青袍不用穿,子夜……”他走过来,捏住我下巴,迫我抬头,一寸寸抚过
去,缓缓道:“你不应该是这个色的……你是白的,不染纤尘的白……黑的是我……”
我微微别过脸,挣脱出来,云淡风轻道:“太迟了。”
“没死,就不算迟。”他笑得得意,“你我来日方长。”话落,施施然而走。
我心下自思:他是在蚕食我,一口口,直至吞没。
……
自断袖后,我鲜少踏足风月之处,偶有小班进京,也是传至家中,登台唱曲,乐罢即走,所以,身处永春
搂这闹哄哄的春风骀荡的所在,我只觉锣鼓嬉笑声如铁钉一般,直直打进脑中去,头疼非常。
席间,冯克金自满跋扈,只因头牌俏姐皆入其座。一时间冷香袭人,笑声震天,反倒粤口小曲听得倒不甚
清楚了。
“呦!袁公子!”冯克金起身相迎,在席人速速起身,我亦在其中,袁秋才各个回礼,坐定后又是品酒又
是逗乐,嬉笑怒骂,恣意非常。
曲渐终,小倌轻唱:“怎奈何绮梦葬碧落……”我击节而合:“不争神情荒黄泉……”
“好!”在座等人大声赞好,冯克金忽道:“子夜兄,我知道你不近女色,特地为你招来一位相好,你且
先瞧瞧……”举掌轻拍,门后迅速闪出一个人影来,一个五大三粗长手长脚着八宝纹底金线花团的壮硕男
子大踏步走了进来。
我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瞥了袁秋才两眼,只见他冲我勾勾唇,眨眨眼,我心中顿时明了,原来他为我的
传递消息的人,就是这个木桩一般的粗汉,霎那间,我无语凝噎。
“这位是顾公子,你小心伺候着!”冯克金爽朗笑道,我心中却添堵,拒绝不得,只任由那男人在我身旁
坐了,用蒲扇样的大手拈起小酒壶,为我满盏。我看得仔细,那是一双老茧斑斑的手,定然是会用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