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府的大管家参与其事,在被捕时遭人刺杀,断了查案线索。
薛侯爷因而有些郁郁,冷着脸不太搭理人。仁杰见状,邀他荡舟游河,一边赏景,一边商讨案情。
夜幕低垂,京杭运河上,水声潺潺,桨声吱呀,五彩的宫灯闪烁,河岸边灯火辉煌,河上花船艳舫穿梭不息,一片荡人心
魂的迷离与暧昧。
有诗赞: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二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这条河,流淌着声色欲望,是无数男人向往的温柔乡。
河上光影闪烁,一条彩灯画舫悠悠顺水漂荡。
仁杰坐在船舷吹箫弄曲,举手投足,自然流露出潇洒不羁之态。
薛侯爷负手立在他身边,听到低回委婉处,略有失神,转身回到船舱内。
仁杰收了箫追上去,微笑问:「我吹的曲子不合侯爷的心意吗?」
「曲子很好。」薛侯爷在桌边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小时候,母亲的侍女常哼些江南小调哄我入睡,如今听起来分外
亲切。」
仁杰柔声说:「侯爷幼时定然聪敏可爱。」
薛侯爷眉尖微蹙,似有几分遗憾:「我从小体弱多病,为了不辜负父王的期望,就咬着牙专心习武。这些年,我随父驻守
北疆,整日里行军对阵,没机会像你那般走南闯北,在旁人看来,我大概乏味得紧……」
仁杰心中泛起浓浓的怜惜。薛侯爷乃是威震沙场的将军,国之栋梁,高贵冷清,受众人仰慕,可是在仁杰的眼中,他不过
是一位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当同龄孩子在母亲身边撒娇时,薛侯爷拖着病弱之躯苦练剑术;当其他少年情窦初开花前月下时,薛侯爷驻守在西北寒地
,跃马御敌,从未享受到正常人成长的乐趣。若能早些认识这孩子,该多好。
仁杰心中一片柔软,含笑道:「侯爷是纵横天下的英雄人物,何须介意旁人看法,日后,我陪着你畅游大江南北,遍尝人
间美味,做一对笑看红尘的逍遥客,可好?」
这话几近情人之间的表白,诚挚自然,又给彼此留有馀地。
薛侯爷垂下眼眸,沉默良久,神色复杂地望向仁杰:「先别说这些,卢府的事,你怎么看?」
仁杰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略感失落,心知此事急不得,需柔工慢火细细磨。
他丢开杂念,回到今晚的正题:「卢府大管家被杀,说明卢府另有内应。卢家共三子,嫡长子骄纵纨裤,已伤重不治而亡
,他自不是凶手。么子体弱多病足不出户,很难勾结外贼。至于卢老爷,即便参与盐船失窃案,然虎毒不食子,怎会狠心
杀死长子?因此,掌管生意的庶出次子嫌疑最大。」
薛侯爷赞赏地点头:「说得不错,仁杰有何妙计,引蛇出洞?」
他目光灼灼,无比沉静恳切,被他注视着,彷佛灵魂深处都被他的双眼透析。
仁杰的心怦怦直跳,情不自禁地握住薛侯爷的手:「雪邵,我可否唤你小雪?请放心,我定会想出法子助你破案,只要小
雪一声令下,无论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他语气极温和,极低柔,带着一丝不安的轻颤,彷佛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献给对方,还生怕惊扰了对方。
他平日磊落大方,与任何人都能言谈甚欢,从未似这般局促,喉头发乾,比个初尝情味的懵懂少年还生涩。
他在心里默念:小雪,我喜欢你!为你赴汤蹈火,也甘之如饴。
薛侯爷似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面颊掠过一丝红晕,粉唇开阖了几下,却未发出声音。
船舱内陷入暧昧的静谧。
河上船只灯火明亮,从窗纸透进来,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仁杰心头如鹿撞,屏息凝视融在光影中的佳人,耐心等待答覆。
仁杰一向很有耐心,为了伏击一头伤人的黑熊,他曾独自在呵气成冰的长白山守候一个月。
然而,这一刻甜蜜的煎熬,竟比那三十个昼夜还漫长。
薛侯爷斟酌足有半炷香的时间,才低声问:「小杰,你方才说的可是真心话?」
仁杰又是欢喜,又是紧张,专注地看着薛侯爷的眼睛,「字字发自肺腑,我对你……」
情话还未说完,河岸边突兀地响起奇特的哨声,暂时失去警觉的两人霍然一惊。
薛侯爷眉尖微蹙,迅速跃出舱门:「是白一在示警,有敌人来袭,我去看看。」
河面上烟雾弥漫,透过这烟霭,黯黯的水波里又泛起缕缕的漪涟。船身震动缓缓下沉,有人正从水下凿开船底。
小侯爷刚踏上甲板,空中响起一阵弓簧声,无数弩箭如急雨般密集射来,脚边有几个迷魂弹,正在嘶嘶地冒烟。
他立刻闭气闪过飞箭,仍无可避免地吸了一小口,一运真气,丹田内竟只馀两成功力!
他暗道不妙,自己只怕中了迷药,估计是船舱中的熏香有古怪。记得授业恩师曾说过,江湖中有一种奇香,单独使用与寻
常的催情淡香无异,一旦混和迷魂弹,就变成了极其可怕的迷药,对付武功越强者越有效。
仁杰见情势不妙,忙上前问道:「水下有问题?」
说话间,箭雨不断飞来,钉在窗格上噗噗作响。
薛侯爷脸色镇定:「此船三面被围,我要强行突围上岸。」
说着,他抓着仁杰,强提所剩无几的真气,施展出名扬天下的轻功绝技梯云纵。
第一招白鹤冲天,两人飞跃至半空。一排排箭如飞蝗无情地追来,薛侯爷双脚互点,鹞子翻身硬生生斜飞丈馀避开袭击,
但他的手臂中了一箭。
从船头到岸边三十多米的距离,此刻就像一道又宽又深的鸿沟,三面船只渐渐驶近,各种暗器齐发,在空中织成一道密实
的瀑布。
薛侯爷旧气已竭,新力未生,强使第二招大鹏展翅,瞬时提升了两丈,眼看就要飞出重围。
水中忽地扯起一道大渔网横在半空,正好将两人罩在网中。网上挂满尖刀利刃,在黑夜里闪着冷森森的光芒。
薛侯爷若放下仁杰,还有一线脱身的机会。然而,他悍然不顾,双手连弹,藉着气冲霄汉之险招,冲破真力的极限,呕了
半口血,堪堪就要从网上飞过。
就在这一瞬间,三道强弩射出虹天箭,带着嗡嗡的金石之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二人而来。
孙子曰:「激水之疾可以漂石者,势也。」以水穿石,靠的是速度。
虹天箭在江湖暗器榜排名第七,不在箭之锋利,更不在射箭之人,而在于轻盈而快。阴险也好,光明也罢,这都不是最重
要的,一切恩恩怨怨,皆在箭光一闪中,归于幻灭。
这三箭呈品字,彷佛开山破石,即将射穿两人。
仁杰看得真切,失声惊呼:「小雪,小心!」
他飞快地跃起,运功劈开两枝利箭,电光石火间,为薛侯爷挡下第三箭,然后回身扑向空中的渔网,藉着双手挂网之力,
两腿用力将薛侯爷踢高半丈从网上推送过去。
他满身是血向下坠落,黑眸定定地看着薛侯爷,微微一笑,道:「小雪,我答应过,要为你鞍前马后打先锋……」
「仁杰!」薛侯爷眼睁睁地看着仁杰坠入河中,胸口一紧,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白一和丁二的小船快划了几桨,接下薛侯爷。同时,船上的几位好手挥舞刀剑,挡住了一轮攻势,让小船得以掉头驶往岸
边。
敌船中有人呼喝了一声,那网立刻收紧,兜着仁杰沉入水中,三艘船全力驶离,船上之人跳水而遁。刹那间,水面浪花翻
滚,一会儿就平静下来,好像刚才的惊魂历险,只是一场春花秋月的浅梦。
薛侯爷臂上的毒箭,腹中的迷药,和心间的丧友之痛,瞬间齐发,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般。
他强压上涌的气血,面无表情地吩咐:「去扬州都督府,我要漏夜审案!抽调所有善水之人,立刻封锁此河,搜寻仁公子
……」
丁二抱歉地说:「侯爷,对不起!两名奸细潜伏在我们的侍卫中,刺杀了卢府大管家。小人依照您的命令暗中监视,不想
他们通过信鸽偷传消息,令侯爷今夜受困。」
薛侯爷挑眉,问道:「可查出他们的来历?」
白一回禀:「两人所用易容的面皮十分精致,就擒后当场吞毒自尽,没有留下口供。」
薛侯爷强撑一口气,喘息着说:「淮阳有一个神秘的百变门,四处收养孤儿,从小训练他们模仿江湖人物潜伏作案,我怀
疑,这百变门与盐船失窃案有关,你速查相关情况。」
白一连忙答应,招了两名机灵的侍从去请大夫,扶着薛侯爷直奔都督府而去。
过了几日,薛侯爷伤势好转,独倚在窗前,蹙眉沉思。
夜凉似水,卢府雪园一片寂静,月如银盘,微云薄雾不掩光华。正是中秋佳节,举家团聚之日,而他牵挂之人却生死不明
。
忽然,房外传来一丝动静,彷佛树梢顶端的嫩枝不经意折断,细微得几乎无法辨认。
薛侯爷提剑,悄然纵出屋门,在院门外捡起一朵含苞欲放的白色金边牡丹。
后唐推崇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开时雍容华贵,令人心醉。这朵金边白牡丹,乃是冠绝群芳的花王,号称万花一品,只在扬
州北部的寻幽谷盛开。
花瓣有些蔫,有些暖,似乎还带着某人的体温,旁边一块布条,写着两个字——「百变」。
笔迹潦草,匆匆一挥而就,似写字的那人一般,潇洒不羁,开阖有度。
是仁杰写的字,他果然还活着!
薛侯爷拈花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心道:仁杰没理由过门而不入,恐怕是受制于人,只能以此花示警,引我去寻幽谷
会合?
依仁杰的字条看来,百变门就在寻幽谷内,此谷地势险峻,千鸟飞绝,所处之地是江湖的十大机密,入谷之途鲜有人知。
薛侯爷费了些周折,带领属下找到寻幽谷。
没想到,恰逢百变门内乱,副帮主意图囚禁帮主自立门户,而仁杰却暗渡陈仓,与朱颜帮主结盟联手平叛。
原来,当日仁杰重伤被掳,被关在百变门牢狱中,好在他机变应对,巧妙地获得朱颜帮主的信任,得以夜访卢府,暗中留
书报讯。
数日后,与扬州盐商勾结的副帮主率部反叛,将朱颜囚在碧寒潭岩洞内,仁杰出于大局考虑,舍命救出朱颜。朱颜感恩,
答应倾力追回盐船,并奉仁杰为百变门尊者,门中弟子任其驱使。
而后薛侯爷闯入百变门,协助仁杰设计擒下副帮主。
大局初定,仁杰正欲跟薛侯爷找个没人处一解相思意,谁知,朱颜不幸毒发吐血,仁杰只得抛下佳人,先带朱颜进密室疗
伤。
砰——门关上的瞬间,朱颜竟笑了,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精光。
薛侯爷被关在门外,心头一黯,退到议事大厅提审百变门副帮主,问明盐船下落后,交由白一移送扬州官府录供。
接着,他独坐厅内,等了许久,依然不见仁杰从密室出来相见。
他千辛万苦寻来此地,本想与仁杰叙重逢之喜,却几次被白衣胜雪的朱颜帮主打断。那人容颜如画,风流天成,借受伤之
际与仁杰拉拉扯扯,举止亲腻不避嫌,一双美艳妖魅的眼睛紧紧追随仁杰,分明是……动了情。
仁杰这淫贼,身处险境还不忘招惹桃花。
「可恼!」薛侯爷猛地一甩扇子,面前坚固的桌子哗啦啦震成一堆碎片。
众侍卫吃了一惊,丁二轻咳,小声道:「侯爷请息怒,与仁公子约定下山的时辰已过。」
薛侯爷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仰首走出门去。
仁杰拜别朱颜来到议事大厅,已不见薛侯爷等人的踪影。他心急火燎地下山,天黑后赶到扬州城卢府,却被白一丁二拒于
门外,冷着脸说薛侯爷不想见他。
仁杰陪笑央求未果,又不便动武硬闯,只能黯然离去。
秋意浓,片片落叶飞舞,莹白的月光为仁杰笼上了一层迷蒙的银雾。他身体受伤未愈,衣袍沾尘,应该狼狈不堪,看起来
却是那么潇洒从容,彷佛一切不如意都不能侵入他的身心。
忽然,一颗小石头破空击来。
仁杰闪身避过,掠到一棵大树旁,激动地问:「小雪,是你吗?」
树后转出一个天仙般的美少年,他轻摇丝扇,双瞳晶莹如冰雪,傲慢地斜瞟着仁杰,眸光中带着股萧杀之气,冷飕飕刮得
人面皮都疼了,红唇轻吐两个字:「淫贼!」
仁杰握住薛侯爷的手腕,不肯放开:「小雪,我在百变门耽搁了时辰,累你久候,抱歉!」
他的笑颜灿如春辉,负伤的胳膊微微颤抖,伤口的血一滴一滴洒在薛侯爷的手腕上。这血是温热的,红艳的,像是从心脏
里开出来的一朵朵梅花,有一种凄迷的温柔。
薛侯爷常年决胜沙场,对流血场面习以为常,此刻瞥到仁杰的鲜血,心口却莫名的抽痛。转念一想,仁杰手上的新伤是因
朱颜那厮而起,便有一种似酸似涩的滋味,慢慢地渗入心间。
他感到难以忍受的郁闷,暗想:小杰,你口口声声说追随本侯,唯我马首是瞻,没有本侯本侯的允许,你居然敢私下受伤
?
至于朱颜那厮,居然哄得仁杰为其效力,实在刁猾!
薛侯爷心高气傲,越想越不悦,寒着脸,略带讥诮地问仁杰:「你明知本侯在等,却与那朱帮主纠缠不清,你可知罪?」
仁杰落落大方地道:「小雪说笑了,我与朱颜并无私情,然君子一诺千金,我既答应救他,就要尽心尽力做到底……」
薛侯爷气得脸色发白:「哼!好一个尽心尽力!」
仁杰眼神一亮,恍悟,小雪是吃味了!莫非他在回应我的感情?
他心剧烈地跳起来,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一直往上翘。
踌躇片刻,仁杰从怀中摸出一支青翠的玉发簪,郑重地举到薛侯爷眼前,「小雪别生气,此簪送给你作为赔礼。」
那支翠玉发簪,是仁杰母亲留下的遗物,她生前喜着男装陪父亲出游,总是用这根簪子束发。多年前,她在病榻上亲手交
给仁杰,让他转送给未来的媳妇。
此刻,玉簪在月光下静静地散发着莹润的光华。
薛侯爷心中有气,以丝扇接过簪子,讽声冷笑,「这破烂玩意儿,就连我府中佣人也瞧不上。」
随手一抖,空中划过一道绿色的弧线,玉簪瞬时没入草中。
仁杰的心往下一沉,嘴角笑容褪去,淡淡地说:「原来,这簪子不入侯爷的眼。」
他蹲下身,藉着月光细心的寻找,夜露闪烁,草叶湿润凉爽,触手清冷,心口也感到冰凉。
过了一会儿,仁杰捡起那支发簪,用衣袖擦拭干净,小心地揣入怀中衣袋。
月光凄清,照着仁杰的面容,彷佛画中之人,俊雅不凡。
他走上前一步,平静地拱手道:「夜凉雾重,请侯爷早些回府歇息。」
「不劳仁公子费心。」薛侯爷轻摇丝扇,眼中冷芒闪耀,一如莲花池边所见的骄傲公子。
仁杰心里难过,低声唤道:「小雪?」
薛侯爷蹙眉,冷若冰霜地回道:「不许唤我小雪,哼,还不快滚!本侯懒得理你。」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却恍如隔着整个浩瀚星海。
仁杰注视着薛侯爷,心知对方此刻正在气头上,多说无益,不如明日再作打算。
沉默良久,他叹口气,转身离去。他身形高大,越行越远,似乎要乘风化羽而去。
薛侯爷的咽喉发酸,想温言挽留,又想厉声喝斥,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风,凉凉地吹,带起沙尘,一直冷到人的心里去。
仁杰的影子被月光拖得极淡,极长,飘摇不定,就要消逝在街头转角。
薛侯爷脑中叮地一响,手随心念,不加思索地扔出丝扇,呼地一声砸中仁杰的后脑勺。
仁杰没有躲,身子晃了晃,缓缓回首,发现薛侯爷已不见踪影。
街上空空荡荡,只有秋风卷着枯叶飞舞。
仁杰怅然地站了一会儿,缓步来到附近一家客栈投宿。他又累又饿,坐进浴桶内闭目养神,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