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邹雨师背心一片冰凉,他勉强笑笑,表情瞬间诚恳万分:“瞧大人说的。草民但听大人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义正严明
到他的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方予璧盯着他的表情,蓦地笑了出来,继而柔声道:“什么赴汤蹈火,你便是做得,我也舍不得。”
第十章
从没有哪一刻,能让蔡名汝蔡大老板恨一个人恨得这般咬牙切齿。
他对面坐着邹大老板,正就着酒壶喝干最后一滴百年老酒,然后手腕一抖,将最后一块水煮牛肉扔进了嘴里,一边眯着眼睛一边
咂着嘴,一脸的享受。
蔡名汝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了,对邹雨师道:“邹老板,倘若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容在下先走开一步。家弟后事还有些要处理
,恕在下不能耽搁。”
邹雨师掏出苏绣帕子,在嘴上抹了一把,笑道:“蔡兄莫急,小弟这次前来,正是为了顾公子的事。”
蔡名汝拿起面前的酒杯,在手中转了转:“哦?什么事?”
邹雨师也拿起了酒杯,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令弟和老赵出事的时候,好像也是在把酒言欢。我看到老赵的桌旁摔了一只耀州
窑的牡丹纹瓷杯。那可是老赵的心爱之物,我想着把它陪着老赵送到地下去,你瞧着怎么样?”
“这和我没有关系。”蔡名汝看着邹雨师,笑道。
邹雨师叹了一声,哀哀地说道:“若不是我将令弟介绍给老赵,他也不会……”
蔡名汝瞥了他一眼,颇有些不满:“难道是我和我那苦命的老弟搞出来的事儿?”
邹雨师伸出的手一收,在桌上敲了两下:“废话,难道不是?不是你对我说你家表弟要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书,我想着最近老赵手
头有些紧,才把他介绍过去的?再往远了讲,要不是你那表弟招了个又狠又毒的娘儿们,能有今天的事儿么?把老赵的命害了不
说,连带着我也要天天在大理寺吹冷风!”
蔡名汝停了一会,道:“听说你和大理寺卿……那什么……”
“哎呦喂我的娘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邹雨师一吓,拼命地敲桌子,“那可是什么人呦!三品大员,法曹之首,那官威
不砸死你也要冷死你,我邹雨师再不济,小命可是要保的!”
蔡名汝不耐烦地将杯底在桌沿磕了磕:“瞧你,什么出息!不就是方大人么,他还能把你给吃了?你连秦大将军都能觊觎,大理
寺卿又怎么了?”
邹雨师拍拍胸口:“老兄,你又不是不知道,塞外那个天寒地冻的,秦大将军那一身冷气怎么着也要淡下来几分。这方大人可不
一样,你瞧瞧洛阳这日头好的,只要方大人往这儿一站,好家伙,万里晴天都不见了踪影。”
“别的我不知道,你不就好这个调调么?”
邹雨师“啪”的一声站起来,语气十分不满:“什么叫我就好这个调调!说的好像我就爱被威胁,就爱被恐吓一样!靠!”说罢
,就要拂袖而去。蔡名汝忙拉住他,忍笑道:“罢了,是我说错话了。你先别生气。我问你一下,听说那女人死在狱中,可真有
此事?”
邹雨师坐下来,皱眉道:“确实如此。方大人说,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哦,怎么个不简单法?”蔡名汝问道。邹雨师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又不是方大人,他什么意思我可弄不清楚。”
蔡名汝没好气道:“不就开个玩笑么,你有必要这样摆脸色?”
“我可没有对你摆脸色。”邹雨师淡淡地说道,“我真的是不知道。你也不用担心,过两天你可以亲自去问方大人。”
蔡名汝脸色一变:“怎么?”
邹雨师好笑地看着他:“能怎么?还不就是你表弟的案子,方大人怎么也得审审吧!”
蔡名汝脸色一正,定定地看着邹雨师:“你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个的?”
“那是自然。”邹雨师笑了笑,凑近蔡名汝道,“我偷偷听到方大人说,你表弟其实冤得很哪!”
该审案子的方大人,此刻正端坐在御书房中。坐西朝东的御座下首,权势滔天的铷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折子。
铷王看完了折子,扫了眼悠然捧着茶杯的方予璧,笑道:“大理寺卿好涵养,如今弹劾大理寺的折子雪片一样的飞上来,卿还能
安稳如山,叫本王好生佩服。”
方予璧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作了一个揖,道:“王爷过奖了。”
铷王放下折子,似笑非笑:“这么说来,本案确实是那苗疆女子所谓,是为情杀?”
“或许。”
“那女子已畏罪自杀?”
“或许。”
铷王两指夹着折子,挑着眉嘲讽地笑道:“本王看着都觉得漏洞百出,那女子再不忿,怎会伤及前忠静侯?再者说,大理寺守卫
森严,那女子何以能够自缢而亡?方大人,你这声或许,连本王都瞒不了,还怎么瞒得了文武百官,天下百姓?”
方予璧缓慢地起身,一撩官袍下摆,笔直地跪了下去,道:“下官无能,一时疏忽导致犯人死于狱中,千头万绪,至今不得而解
。还请摄政王免了下官职务,方对得起文武百官,天下百姓!”
铷王冷冷一笑:“方大人言重了,此案若不交予大人,满朝之间,还能托付给谁?”
方予璧微低着脑袋,答道:“朝廷之上,人才济济,超过下官的,多如牛毛。定有能人,堪此大任。”
铷王盯着他,看了良久,眯起眼睛:“方大人好手段。你已派了苏氏兄弟明察暗访,现下在本王面前又演了这么一出……当本王
是傻子吗?”
“摄政王不是傻子,下官却只是一介文人。此番查案,牵涉众多,只怕下官担不起这千斤重担。”
“哦?此话怎讲?”
“忠静侯一去,这本来的小案子,也成了大案子。往小了说,可以说是忠静侯倒霉,遇上了这样的事;往大了说,可说成是王爷
你杀人灭口,也不是不可能的。”方予璧神色平静地说道。
铷王冷哼一声:“笑话!本王为何要灭他的口?”
“王爷你主审‘三王谋逆’的案子,顺蔓摸瓜,除掉了一批官员。这赵允常当年就曾检举过几个人,这才免了杀头流放之刑。当
年不好动手,现在……”方予璧故意住了口。
铷王瞅着他,突兀一笑,伸出手,面带柔和地说道:“爱卿总这么跪着做什么,快平身吧!”
方予璧站了起来,对着铷王又是一揖,道:“多谢王爷。但下官还请离去。”
铷王摆摆手,苦笑道:“爱卿快别这么说,爱卿是国之栋梁,不可离去。”他抬手止住方予璧要说的话,语气颇有些无奈,“恐
怕要去的,是本王啊!”
方予璧一抬眼,看到了摄政王两鬓的白霜。
第十一章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秦氏楼是个梦幻的地方,她是西湖边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她是江湖上一道不可捉摸的梦境。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春风中攀折柳枝的少年,有多少,是为了将其献给一位罗敷?
身在江湖的人,总是要做梦的。有的是“收取关山五十州”的壮烈,有的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凄凉,有的是“建功立业封王
侯”的雄心,有的是“玉楼明月长相忆”的缱绻。
而秦氏楼的梦,不只有一个。
江湖中的汉子,提到秦氏楼,往往想到的并不是红袖添香、风流家人,而是秦氏楼的神话——秦氏楼楼主,陈俞幸。
陈俞幸每日最爱做的,不是练他那堪称“武林神话”剑,而是发呆。
他总是习惯临窗而立,眺望西湖烟波浩渺的彼岸。窗边的桃花落在他的身上,再一径跌到地上,却引不起陈大楼主一丝注意。
然而熟识他的人都知道,陈楼主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无害。
湖面微风一拂,有着做一整天趋势的陈俞幸却动了起来。
他拈起手中的花瓣,弹指射了出去。柔软的花瓣被他注了真气,竟像一枚小小的、艳艳的飞镖,“刷”地擦向来人。
花瓣从左右上下方分别而来,来人躲避不及,一矮身,擦过左右的花瓣,滑了进来,站定时,嘴角还衔着一枚花瓣,娇艳欲滴。
陈俞幸厌厌地瞥了那人一眼,突然一手刀劈了过去。那人险险躲过,双掌平平推出,化了刀式,同时双脚错开,左脚勾起面前长
凳,踢向陈俞幸。
陈俞幸一手劈开长凳,另一手又劈了一刀,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怒道:“苏鸿,你又来搞破坏!”
两人一起停了下来,苏鸿委屈道:“不关我的事,是阿幸先出手的!”
声音的主人急急走了进来,生气地说道:“不是你鬼鬼祟祟地跑上来,楼主能出手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发呆的时候一被打断
,就要发脾气的!”
苏鸿耸耸肩:“那绝对是你们惯的。”
“瞎说什么!”那女子跺脚,对陈俞幸道,“楼主,这个人好生无礼!”
苏鸿瞪大眼睛,拉住陈俞幸道:“都说女人心思难测,一点不假。阿幸,你说说,我哪里无理了?”
陈俞幸靠着窗子坐了下来,朝那女子挥了挥手。那女子狠狠地扫了苏鸿一眼,退了出去。苏鸿忙在陈俞幸边上坐下,笑道:“女
人多的地方是非多,难为你天天都呆在是非之中。”
陈俞幸仍旧愣愣地望向窗外,开口时,连声音都是木木呆呆的:“你不是在京城?又回来做什么?”
苏鸿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开门见山地说道:“小弟不才,最近协助大理寺查案,需要借兄台之力。”
陈俞幸将脑袋缓缓地转向他:“什么?”
苏鸿皱起眉,捏着杯子:“我要你,对抗一个人。”
陈俞幸面露不豫:“给我个理由。”
苏鸿眯着眼睛,享受着窗外吹来的徐徐微风,看着隐隐青山,说道:“这天下,便是理由。”
“天下与我何干?”陈俞幸冷声道。
苏鸿的神色平静得像西湖的湖水,声音却多了丝截金断玉的味道:“因为你是这天下的子民;因为你不能叫你的同胞再受战乱之
苦;因为……你不能叫那个人的心血付之东流。”
陈俞幸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他还在北方?”
“不,他现在在南疆,”苏鸿顿了顿,道,“并且,身处危险之中。”
陈俞幸豁然起身,欺近苏鸿。苏鸿抬头看着他紧抿的嘴角,不由得荡开一个宽慰的笑容,“你也不必太过惊慌,他自有贵人相助
。只是希望你可以相助,好减轻他的困境。”
“这件事,究竟是他的设计,还是你的安排?”陈俞幸沉沉道。
苏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他未曾想把你牵扯进来,这却是我临时起意,认为非你不可。”
邹大老板虽然最近连连不利,但自家的生意还是不能疏忽的。
他摇着扇子坐在檀木桌边,对面是两位账房老王和老何。外边是春雨淅淅沥沥,屋内却是算盘噼里啪啦。
算到最后一笔,邹雨师合了账本,漫不经心道:“蔡老板还是把那批货退了?”
老何皱着眉,答道:“蔡老板赶着当口撤了那批古董,宁愿赔银子也不愿把货送过来,怕是有蹊跷。”
邹雨师扫了一眼账目,笑道:“心中有鬼,慌不择路。”
老王老何对视一眼,均面有不解。老何笑道:“公子最近和方大人在一起呆久了,说话间也神秘莫测起来。”
邹雨师拿起桌上的折扇,“啪”地打开,自恋地说道:“本公子一向神秘莫测。只不过和方大人呆久了,抗寒能力倒是提升了不
少。”
老王看了邹雨师一眼,欲言又止。邹雨师笑着对他道:“老王,有什么话就直说,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老王得了话,慢吞吞地说道:“老奴也不是要干涉公子什么,只是人心险恶,公子这些年也经历过。先不说那大理寺卿大人是个
什么样儿的人,光是这件案子,涉及了赵大爷,顾公子,蔡老板,我前儿个还听说都上达了天听,圣上都知晓了,谁知道里面有
什么猫腻。况且,这件事还和苗疆有关……公子做事,可要小心啊!”
邹雨师点点头,道:“老王,老何,我知道你们担心我。可我不找事情,不代表事情不找我。你们也看到了,大理寺咬着我不放
,蔡名汝深藏不露,还有那苗疆女子……她那蛊术,好生厉害。说是什么‘苏州绣娘’‘官家歌女’,我可是一个都不敢信。那
女子死的手法像是昏黄岛左护法下的手……你们瞧,这一件件,我可是一点也不想沾,可偏偏就事事都能沾上。”
“老奴别的倒还不担心,就是那女子用的蛊术,我在苗疆那么久了,可一次也没见过。”老何皱着眉,有些犹豫地说道。
“你当然是没见过的,便是我,也只在父亲的书房见过。”邹雨师站起身,望向窗外。雨水打在粉红的花瓣上,更添几分娇艳,
“那是拜月教的秘术,只有历代祭司才会使用。”
老王老何俱是一怔:“难道,那女子竟是拜月教的祭司?”
邹雨师长眉一挑:“那倒不是,拜月教的祭司还不至于这么不济。我猜她至少是教中之人。”
老王沉吟了一会,抬起头道:“公子还是快快回去吧,这事若是涉及拜月教,公子就危险了。老爷和大公子一定会保护好公子的
。”
邹雨师连连摇头:“我现在要是回去,老头子肯定会掐着我的脖子要我成亲。我要是告诉他我被女人休掉了,铁定死得更快!”
老何苦笑道:“公子反正也没告诉别人您的真实身份,只要您不说,老爷也不一定会知道。”
邹雨师没有接话,而是从口袋中摸出一只扳指,端详了好久,缓缓将他带上。老王老何见了,神色大变,刚要说什么,只听门外
一个声音传了进来:“邹老板就是戴上了这扳指,也休想再回昏黄岛做右护法,便是蔡老板的那批货,也不要想了……试问,死
人怎么会做生意呢?”
邹雨师神色一冷,低声道:“谁在外面?”
那个阴枭的笑声传了进来,邹雨师立刻离开窗户。慢慢地,一个身影渐渐从窗口浮现出来。
邹雨师看着窗口的那张脸,心下一片冰凉。
方予璧面前的桌案上,摊着许多卷宗。有三王谋逆的,有窈窕娘子的验尸报告,还有苗疆的近几年的案子。
他支着下巴,闲闲地瞧着眼前的卷宗。猛然间,他面色一凝,渐渐挺直脊梁。
窗外有微风浮动,沥沥雨声。猛然间,一点寒芒从雨帘中飞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