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成亲我也不晓得,行为吗,倒是规矩的很,”方予璧微微一笑,“就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太多。”
方予瑜瞧着弟弟的样子,在心中叹了声“儿大不中留”,又想起什么,急急问道:“那她现在还在京里吗?”
“已经到扬州来了。”方予璧答道。
“即然如此,那改日领我去登门拜访吧!”
“不用着急。”方予璧笑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扬州,自古就是烟花之地。粉妆红袖,依红偎翠,甜言蜜语,酥胸软骨,皆是一场风流、旖旎、缱绻的梦。
邹老板摇着扇子,一身堇白华服,乐颠颠地拐进了红袖坊,喝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摸着花魁粉软粉软的小手,听着美人咿咿呀呀
的红玉牙板,耳边是沈约的《江南弄》:“杨柳垂地燕差池。缄情忍思落容仪。弦伤曲怨心自知。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
珠殿。”……
夜半时分,邹老板才迈着虚浮的脚步,从红袖坊里出来,一路踏着月色,不知不觉走到瘦西湖边上。那冷冷的月,倒映在明澈的
湖水上,衬着两岸姹紫嫣红、风流无比的芍药,竟是说不出的美妙。
突然,邹雨师眼皮一跳,脚步一顿,便看见桥头站着的身影。月华在他宝蓝色的袍子上流连不已,让他不至于掩进黑暗里,却叫
他的眉目隐在一片不明不昧之间,不知是淡,还是艳。远方,不晓得哪位佳人,吹着一袭箫声袅袅,如怨如慕,不知是在怨“相
望冷”,还是在泣“独自归”。
波心荡,冷月无声。无声的冷月,是在为谁流连?桥边红药,又是为谁而生?
邹雨师仿佛受了蛊惑,那是集苗疆全力也解不了的蛊,将他一步步推向对方。方予璧在一片冷冷月色中抬头,月光映着他的脸,
白得凄绝,艳得他自觉将要焚心蚀骨,陷入万劫不复!
方予璧也瞧着他,灼灼芍药叫他的面目更淡了些,也叫他身上的脂粉酒色的味道也更淡了些,只余下一双藏不尽心思的眉目和一
张说不尽话语的嘴。两人就这么两两相望,矜持着,直至箫声陡然一断。方予璧甩了甩袖子,转身离去。
邹雨师摸摸鼻子,忙拔起腿跟在他身后。
乌云遮住了月亮,又识趣地离开。远方的夜像方予璧身上的袍子,华丽而深沉。
行了两步,方予璧突然停了下来。邹雨师没有留意,撞到了他的身上,吓了一大跳,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没撞到大人哪里
吧?”
方予璧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大理寺卿,你没有必要作此恭敬态度。”
邹雨师挠了挠脑袋,笑道:“大人说笑了,小人这是真性情,不论大人信不信,和大人的官职无关。”
“哦,那你一口一个‘大人’,是怎么回事?是嘲讽本官丢了乌纱帽么?”方予璧冷笑道。
邹雨师大惊,忙拱手道:“大人莫要多心,只是大人官威太盛,在下不自然地便要如此称呼……况且大人只是‘潜龙勿用’,终
有一天会‘飞龙在天’的。”
方予璧本是眯着眼睛,听到最后一句,突地转向邹雨师,目光像针一样射了过去:“邹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邹雨师看着天上的明月,月辉清浅,像他看到的每一轮月亮。
“这件事看上去是大人处于被动状况,事实上一切都逃不脱大人的掌控。倘若大人不亲自查这件案子,它可能永远被尘封于尘土
之下;倘若大人不是刻意忽视一些东西,以大人的手段,不至于到如今还没有半分头绪;大人既知窈窕娘子是案子关键,为何不
去查她?窈窕娘子身死在囚室,大人真的一点风声也没闻到?”
一片乌云从远方缓缓飘过来,渐渐遮住月亮。
“朝堂上云谲波诡,摄政王和皇上的势力之争已经渐渐浮出水面。大人您表面上是中立,可实际上呢?堂堂前忠静侯死在家中,
还是被误杀,究竟是赵允常因顾樵而死,还是顾樵因赵允常而亡?大人您半夜前去捉鬼,怎么就笃定鬼会出现?大人所做的一切
,究竟是要苏鸿知道,还是要摄政王知道?顾樵之死引出赵允常之死,赵允常之死又引出谢家宝藏,谢家宝藏又引出了什么?”
邹雨师抬头看着天边,乌云已经完全遮住月亮,叫他看不清身边人的表情。
“京城的消息已经传到扬州。摄政王在忠静侯府挖到一尊玉玺,不巧给当今圣上看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说的是摄政王
还是圣上?”
乌云渐渐退散,露出方予璧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高深莫测。
“这背后的手,是贺兰戎?是当今天子?是周御史,叶家?亦或是摄政王自己?……还是大人您呢?”
方予璧的眼睛瞟向瘦西湖,粼粼波光无声荡漾。他微微一笑,眉目间却是煞气重重:“邹老板果真是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可惜
,你毕竟不是忠臣比干。”
“在下自然不是,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谁当权都与在下无关。草民和大人,隔着千山万水、楚河汉界的距离,大人的心思,草民
摸不透;草民的命脉,大人却捏得紧。”说到这,邹雨师自嘲一下,“大人怪草民还在称呼您为‘大人’,可大人还不是一口一
个‘邹老板’?大人将‘邹老板’拉入这重重漩涡之中,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方予璧垂首看着邹雨师,他的脸上平静无波,好像刚才的长篇大论不是出自他的口中。他的眼里有深深地倦,夹带着扬州城繁华
过后的寂寞,不带一丝铅华。
方予璧侧过头,有软轿从桥上晃晃悠悠地颠过,轻纱罗帐,随风而起。二十四桥明月夜,吹箫的玉人何处?吹得这扬州城绵延出
深深的颓丧,只得一个落魄江湖之名。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我把‘邹老板’拉进来,只是因为,我碰见了你。”
邹雨师全身一震,面目变得迷茫起来。方予璧就着月色看着他,只觉得他的眉目那么柔和,那么朦胧,那么脆弱。而邹雨师看着
方予璧,却是看到三千繁华,红尘落尽,阎罗殿上的阎罗玉面朱唇,宣读着他的宿命。一抹红从他的脚下蜿蜒伸出,直蔓延到这
铁判的跟前。
他的笑一如既往的冷,他的心一如既往的乱。
第十七章
邹老板在方家陪老爷子耍了两天嘴皮子,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去。
当天夜里,邹老板掩了一卷话本子,打了哈欠,挪到床上,披了件衣服就要睡去。正是好梦之时,忽地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方
大人面色不善地站在他床边。
邹雨师心中突地一跳:不好,前两天酒喝多了说错了话,现在不会是报复来了吧?
方予璧见他醒了,拉住他就往外跑。邹雨师一站起来,就闻到浓浓的烟味,定睛一看,方府内竟是火光冲天。那火舌扑在两人身
上,直教人呼吸不能,焦灼难受。
一路穿过火海,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刀剑之声。邹雨师心中一惊,抬头望向方予璧,却见他的眉目叫火光映的更为深沉。两人跑到
宅子外,回头看去,宅子里像是孕育着一只涅盘凤凰,正在耗着最大的力气,浴火飞翔。
他们身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蹄不安地踏着。
邹雨师弱弱地问:“现在怎么……”话还没说完,就被制住。他惊恐地看着方予璧,只见他抓住他的手,就将他送入马车中。
邹雨师盯着他,那背映红光的脸更显得戾气十足。他不禁颤抖道:“你,为什么……”
“今日方府遭难,本官势要与家人同进同退。你不必牵扯进去。”方予璧答道。
邹雨师心中一急,一把拉住他,慌不择言道:“危险,不行……”
方予璧伸手点了他的穴道,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便是阎王也要让我三分,他还不敢提我的命……你且给本
官记着,今日的恩德,本官要你慢慢偿还!”说罢,放下车帘,一拍马臀,马车飞速地朝前滚去。
他望着疾驰而去的马车,对着身后冒出的人,露出一抹冷笑。
马车颠来颠去,邹雨师也不知行了多久。他只觉得四肢发软,随着车子颠簸摇晃。他的脑中满是方予璧的影子。大理寺阴气森森
中的一抹妖冶的红,灵堂上的纸片纷飞中巍然不动的身影,伊川上倾国倾城的牡丹摇曳……到最后,都化作火光冲天下戾气双眼
,埋着化不开的浓情!
马车离那火场愈发远了,远得寒气从邹雨师的指尖侵入,直扩散到他的周身。他感到一阵阵寒冷,教他直打哆嗦。
“你且给本官记着,今日的恩德,本官要你慢慢偿还!”
不知何时,马车渐渐停了。邹雨师还是躺在车上,躺得天昏地暗,躺得力气渐渐充盈了整个身子。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从
车中爬了起来,掀开帘子走到车外。
马车停在一处田径上。那矮矮丘陵像一个黑黑的馒头,卧在他的眼前。绵延的丘陵上长着一棵树,张着怪异的枝杈,直指苍穹。
那树那么扭曲,那么怪——
像一只鬼。
——上部·捉鬼·完——
番外
贺兰栖凰拈着一枚棋子,看向对面的人。那双眼睛半合着,神色是那般风轻云淡,淡到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抿唇一笑,落了子。重帘睁开眼睛,只是微微一扫,就取出棋子落了下来。贺兰栖凰一瞧,不由得懊恼地“啊”了一声,没好
气道:“你就不能让我一次?”
重帘不答她,修长的手指搭在左手的扳指上,翠玉映衬下更显得手指洁白如玉。贺兰栖凰正瞪着他,奶娘抱着贺兰戎走了过来,
笑道:“小公子醒了,正要妈妈呢。”
贺兰栖凰展颜一笑,接过贺兰戎,逗了一会,见贺兰戎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棋盘,便伸手抓了一颗棋子放在他小小的手心
里把玩。重帘睁开眼,见贺兰戎低着头专心地玩着手上的棋子,连贺兰栖凰和他说话也不搭理,淡淡笑道:“和他的父亲倒是有
些像。”
贺兰栖凰笑了笑,转头吩咐婢女道:“上次不是有个卖镜子的少年,卖得镜子很不错,把他叫过来,带些镜子给本座和护法看看
。”
重帘皱皱眉,对贺兰栖凰道:“什么时候有了搜集镜子的爱好?”
贺兰栖凰微微一笑:“上次阿沁出去,带回来的镜子好看得不得了,戎儿看了都抱着不撒手,我就叫她把做镜子的孩子带过来了
。你倒是瞧瞧,挺不错的一个少年。”话音刚落,就见婢女款款走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男子,衣服上的花纹很是
好看。
贺兰栖凰瞧见了他的外衣,有些赞赏地点点头,问道:“这也是你自己绣的?”
那少年含笑答道:“是。”
贺兰栖凰又道:“你的手还真不是一般的巧。你除了会做镜子,会绣这些花纹,还会些什么?”
那少年侧头想了一会,贺兰栖凰笑道:“怎么,这也要想吗?你会的东西有那么多?”
那少年忙笑着答道:“岛主说笑了。子方会的都是些小玩意儿,糊口用的,能登大雅之堂的实在不多。”
贺兰戎玩了会棋子,抬起头,看见叫子方的少年衣角的花纹,便从贺兰栖凰的膝头爬下,伸手握住少年的衣角。子方低头,看着
小公子绷着个脸用手在他衣角摩挲,不由得柔柔一笑。他本就生得好,这一笑起来,像一汪泉水,又清又柔,看得贺兰栖凰都有
些恍惚。她不经意侧眼看了一下重帘,只见他的视线不轻不重地放在少年的身上,那眼帘还是微微垂着,长睫遮住了眼睛的神情
。
贺兰栖凰问子方有没有新鲜的镜子样式,子方笑道:“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彩色玻璃,并没有做什么新的样式。”刚说完,不妨
贺兰戎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一块极为普通的铜镜落了下来。镜子方才要去捡,已经被贺兰戎拾到手里,皱着小眉头看了一眼。贺
兰栖凰忍着笑,对贺兰戎道:“给本座看看。”贺兰戎乖巧地把它递给贺兰栖凰,却在半途被重帘夺了去。他看着那面镜子,上
面竟有一道裂痕。镜的背面是一笔娟秀的小楷,只有“永夜抛人何处去”一句。他看了看,也不将镜子递还给少年,只用眼睛瞧
着他。少年不慌不忙地笑着解释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贺兰栖凰点点头,忽听重帘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着答道:“在下姓镜,名子方。”
重帘的食指在镜面来回移动,也不看镜子方,只问道:“你可愿跟着我?”
镜子方微微一愣,看了贺兰栖凰一眼,见她也是面露诧异地看着重帘,心中掂量了一会,深深行了一礼,道:“恭敬不如从命,
谢护法垂青。”
重帘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贺兰栖凰瞅着他,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收了他?”
重帘看向窗外,梅枝疏斜。他语调平平地答道:“他是可造之材,我不愿埋没了他。”
右护法重帘收了卖镜子的少年镜子方做了手下,亲自教他幻术。半夜之时,二人在岛上的寒潭边习术。昏黄的月映着清澈的潭水
,显得分外魔魅。
镜子方站在潭水里,水漫过他肩头。他静静地站着,忽地睁开眼睛,四周一片冰封。连那月亮,也像是被冷冻过的惨淡。那静到
极致的寒色在他眼前流连,冷得浸入他的心里。忽然,只听一声呼喝“破!”,眼前冰雪迅速消散,只有一个颀长的身影茕茕而
立。那一身紫袍煌煌,却衬得那俊美的容颜愈发寂寞。镜子方心中迷茫起来,直到一个冷冷的声音穿入他的耳膜:“幻术困的是
别人,可不是自己!”
镜子方低声答了一句“是”,重帘便让他出来。他慢慢走出水面,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显出少年青涩纤细的线条。那一头
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发乌肤白。
夜里寒气重。凉风一过,镜子方便打了个哆嗦,一晃眼,一件锦缎的袍子就落到身上。他抬头望去,只看到月华下一个背影,长
,而且冷。
镜子方将新造的镜子一一摆在案上,贺兰栖凰却扫视着他,笑了笑,拉着他的衣袖道:“重帘和我一起长大的,我太了解他了,
他是个长情之人,而且有些偏执。我本来担心他情路不顺,但见是你,觉得真是老天眷顾。我祝福你们。”
镜子方愣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翻着镜子,浅浅地笑了。他陪着贺兰栖凰说了些话,就退了下去。一路走到落英阁,只听到一
阵笛声,划破长空而来。比夜色更深,比潭水更清。他抬起头,那一身深紫色掩映在红墙绿瓦之中,有种绝代风华的味道。镜子
方走进,不经意间瞥到一个痴痴伫立的身影,竟是捉月坛的坛主卓启衣。他停下脚步,倏忽一笑,却闻得笛音戛然而止。他抬起
头,楼上的人亦深深望着他。再转眼,已不见了卓启衣的身影。
镜子方上了落英阁,见重帘负手而立,默默看着他,紫色锦袍的腰带上垂着金玉翡翠,和那玉笛相映成趣。他四下一扫,只见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