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前。他驱着马缓缓走近,江南仕子一般的好眉目,月下皮肤苍白,整个人一股凛冽的气场全开。
邹老板一颗心刷刷地向下沉。
之后他找到苏鸿,少年的眉宇间已经没有在江南时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历练的沉静。他瞧着他黄色的风袍,依旧
是精密的针脚。
邹雨师跟着苏鸿越过茫茫沙漠,在友人去刺杀敌军主帅时,躲在城外做接应,阴差阳错进了秦川秦大将军的帐子。秦川单手支着
头,手腕上的白色中衣的袖口若隐若现。他一扫那晚的凛冽之气,语气中带着一股倦倦的味道,慢慢道:“如此,就有劳邹老板
了。”
邹老板怀揣着一颗波纹荡漾的心,历经千惊万险,终于联合苏鸿取了对方脑袋,并救秦将军于险状之中,最终得来匈奴一纸求和
之书。秦川斜坐在案前,面色带着伤重未愈的苍白,笑容较初见时和缓了一些,竟是“春风欲度”的风骨。
邹雨师渐渐沉沦之时,忽遇噩耗,偶然得知秦将军镇守边疆的原因。秦将军望月而坐,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腰畔的古剑,面色清冷
,方圆一里之内静寂无声。邹雨师也仰头望着一轮巨盘,心中无限苍凉寂寥。
不满二十五岁的邹老板,年轻俊秀,气质温和,一颗心却已经疲惫异常。三段未曾透露的暗恋,对方皆不曾了解他的心意。事后
邹老板曾仔细分析了一下,归结为自己有一颗敏感羞涩的心。
这羞涩的,实在是无能了些。
之后邹雨师回到中原,隐身于京城,终日流连于市井纨绔之间,偶尔听到昏黄岛主和左护法的虐恋情深,苏大公子和苏二公子的
纠缠不休,以及秦将军不能被触摸的那一段唏嘘往事,除了缅怀一下自己无疾而终的暗恋之外,也没什么表示。他的胸口揣着当
年右护法给他的扳指,一身经脉也被治的好了一些。其他功夫虽不行,好在还有一身轻功。就这样岁月静静而逝,直到出了赵允
常的案子。
暗处的黑手,明处的大理寺卿,莫名其妙而来的苏氏兄弟,死因不明的好友。他身处其中,不知何去何从。
眼前的人,连明哲保身也的机会也不愿给他。
他挤出一个笑容,对着方予璧道:“大人明鉴,小人可没有这些心思。小人不幸丧友,其中蹊跷,怕是普通人不能解,唯大人明
察秋毫,定能破解之,还赵允常一个公道。”
方予璧放开手,眯起眼睛,笑道:“你这态度,叫本官着实不舒服。若在平时,本官一定刑具伺候。不过,”他摸着邹雨师的脸
,“本官突然有些舍不得。”说罢,冲他一笑,芙蓉玉面熠熠生辉。
邹雨师愣愣地看着他,伸手覆住他的手,喃喃道:“大人可是说真的?”
方予璧附在他耳边,低笑道:“怎么会呢?”
邹雨师抬起头,冲他羞涩一笑。
方予璧也笑了起来,仿佛一朵倾城牡丹,绚烂开放。
第八章
邙山上的猎户郑猛最近有那么点倒霉。
他有天晚上打猎晚了,披着满天星辰向山腰的小茅屋走去。树林蓊郁之间,隐隐约约看得见大富人家的飞檐叠角。一阵风吹起檐
铃,叮当作响。郑猛心里一高兴,止不住就想哼两句。
结果还没哼出口,他就看见飞檐四周的草木开始怪异地生长起来,似乎有巨大的藤蔓缠向屋角。他心下生疑,欲要往前去看个究
竟,猛然忆起小时候听到的山间精怪的故事,一股寒意就从脚底升了起来,既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后。
好在毕竟做了多年猎人,他定了定神,转身疾走离去。
夜里,他睡在被子里,脑海中还是那番景象。他依稀记得那是个没落王爷的住宅,只怕是贵气太重又无力自保,沾染上什么了不
得的东西了吧?
他狠狠闭上眼睛,耳边隐隐传来纤细的似低泣的声音,伴有沙沙的声响。他抬手捂住耳朵,翻了个身,身子在被子里冰凉僵硬。
第二天,果真有官兵前来搜查,并且在他屋子前不远处,挖出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郑猛一瞧见那尸身,只觉得天地都旋转了起
来。
方予璧背着手站在郑猛面前,一副招牌的要笑不笑的表情,别有深意地盯着战栗不止的人。他的旁边,大理寺正正问着话,见那
猎户声音颤抖面色苍白,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下:他家的上司浑身上下总有一股诡异的感觉。
更诡异的是,前一段时间对大理寺避犹不及的邹雨师邹大老板,今儿个竟乐呵呵地捧着个茶杯喝茶。更跌破人眼睛的是,他手中
的哥窑冰裂纹茶杯口度着一圈金边,而茶杯的主人,就是现在威震大理寺的方大人是也。
郑猛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大理寺正的问题,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打着颤儿。他今日被带进来,先是被大理寺卿大人艳丽的眉目晃花了
眼,接下来又被那凉凉的一记眼神吓破了胆,现在又被寺正的问题绕晕了脑子。饶是他多年的猎户生涯磨练出来的胆量,此刻在
大理寺卿的官威下,也给扫荡得荡然无存。
“这么说,那晚你确实看到有藤蔓缠上了山庄?”方予璧突然向郑猛问道。郑猛一愣,忙不迭地点头。方予璧眯起眼睛:“可还
有其他奇怪之处?”
郑猛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兴奋地答道:“有!前几日俺去山上打猎遇到只小白狐,本想追上,谁知那畜生灵敏得很,一转眼
就消失不见了。依俺十几年的经验,那可不是凡品,这许多年,俺也只见过那么两次?”
“两次?”方予璧拔高声音。
“是的。第一次是俺草民时候,俺爹带我去打猎,遇上那个小东西,正趴在地上嗅着什么。俺爹才要捕获它,谁知他一溜烟跑了
,俺和俺爹追了一会,见那小东西跑到一个仙人似的先生身边。我爹问那先生在做些什么,那先生说什么‘寻找先人遗物’。俺
爹问他什么遗物,那先生就笑笑,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对了,他临走前,好像就对着出事的那宅子瞧了几眼,嘴里念叨着什么
。”
方予璧看着他:“他说了什么?”
郑猛缩了缩脖子,讪讪道:“俺那时候小,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好像有什么‘前朝’‘王气’‘宝物’什么的。”说罢一瞅方
予璧,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不禁一个哆嗦,低下头去。突然,坐在不远处的那位俊俏公子开口道:“别是谢家宝藏吧?了不得
了,竟然就在皇城边上!”
方予璧抬头看着邹雨师,一丝浅笑浮上嘴角。
邙山横卧京都北侧,青山翠谷,山峰嵯峨。山势磅礴,山峦走向如一笔而过,气势浑然天成。黄土翠草覆盖下,皆是富贵人家墓
冢,寸土寸金。素来有“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的说法。前忠静侯的宅子就环绕在累累坟茔之间,着实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方予璧和邹雨师第二次踏入已被封掉的大宅,方予璧抬手一揭封条,伸手推开了门。
不过几天功夫,原本还算干净整洁的宅邸蒙上了一层萧条之色。
邹雨师睹物思人,不禁抬手擦擦眼角。方予璧斜眼瞟了他一下,他连忙直起身子,朝后院走去。
后院还是那副摸样,石桌石凳虽然都纹丝不动,花圃却皆被破坏殆尽,,花枝残叶七零八落,篱笆木桩七歪八倒,凌乱不堪。几
根藤蔓落在其间,和各种残骸融为一体。
方予璧走进花圃,缎面靴子踩在翻开的泥土上,一步一个脚印。邹雨师看着他,猛然眼睛一亮,同时,方予璧也停下脚步。
邹雨师瞧着那方位,四下看了看,叹道:“二龙缠绕,王气隐隐,可惜也不过百年。”
方予璧用鞋子拨开脚下的土,笑道:“谁说不过百年?将来之事,谁说的准?”
邹雨师瞪大眼睛,盯着方予璧,半晌,才开口道:“你怀疑是……谢家后人?”
方予璧抬头看了他一眼,勾起一抹微笑:“我喜欢你这样的机灵。”说罢,突然俯下身子,双手在地上一拍,邹雨师只觉得震了
震,便看见方予璧面前的那一块陷了下去,不由得愕然道:“大人的身手着实了得。”
方予璧不理睬他,盯着那陷下去的洞穴看了看,就要伸腿迈下去,冷不防被邹雨师拉住:“大人不可鲁莽,这洞穴看着阴气十足
,下面必然机关重重,大人千万不要涉险。”
方予璧收回脚步,转头看着他,脸色突然转柔,道:“多谢提醒。”
邹雨师腼腆一笑。方予璧负手朝洞穴里望去,声音又回复清冷:“也罢,本官也不是为它而来……至少最终目的不是它。”
邹雨师心中一动,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方予璧转过头:“你说呢?”
邹雨师心底一沉,不禁暗骂道:“靠!你是个查案狂,为什么要把老子牵连进来?”
第九章
大理寺的卷宗,皆存放于“明秋阁”中。邹雨师跟随方予璧走进,只见门框上方高悬着“明察秋毫”四个大字。
主簿唐潜向方予璧行了一礼后,将两人带了进去。方予璧做到主位上,示意下手的主簿录事继续工作,随即接过唐潜送上来的茶
水,问道:“那日着你找的资料可齐全了?”
唐潜忙弯腰禀告道:“回大人,下官已将苗疆近几年的大案悉数找了出来,大人可要过目?”
方予璧点点头,又补充道:“你把三王谋逆的卷宗也一并带过来。”
唐潜应了一声,便下去了。不多会,便和另一位主簿捧了一对卷宗走了过来。
方予璧从其中挑出一卷,递给邹雨师,道:“你和赵允常那交情,瞅瞅这个案子有没有什么蹊跷?”
邹雨师接过,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十分详细地记录了“三王谋逆”的始末。看到赵允常一节,只见上面写着:“忠静侯赵允常,
与公孙氏过从甚密,铷王怜其自幼失怙,缺乏教导,加之检举有功,特赦其大罪,免其爵位,终身不得入仕。”他心中一哂,抬
头望向方予璧,对方的眼神直直地飞过来,声音清冷:“如何,有何蹊跷?”
邹雨师斟酌了一下,陪笑道:“小人哪敢说什么蹊跷?只是想着故友先是莫名其妙丢了爵位,又是莫名其妙丢了性命,委实倒霉
的很。”
方予璧嘲讽一笑:“莫名其妙?这个词用得好!你可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莫名其妙?”
邹雨师勉强笑道:“这个小人又怎会知道?”
方予璧拿过卷宗,冷笑道:“别说你会觉得莫名其妙,连本官,对这判决也是一头雾水。当年本官还只是寺正之一,虽能参与审
案,但最终判决权不在本官手里。况且这三王谋逆,定下的罪罚,连当年的大理寺卿郭艾都做不了主……铷王数封手谕一到,杀
的杀,罚的罚。时至今日,”他冷冷一笑,“本官再把它翻出来,恐怕要再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也难说。”
邹雨师浑身一抖,眼角瞥见桌案上倨傲冰冷的玉石狴犴,笑道:“大人说笑了。大人为了维护社稷长治久安可谓呕心沥血,怎会
升起这种念头?就是重翻旧案,也是大人精益求精,温故而知新。天下有大人这等好官,实乃社稷之福。”
唐潜在旁边早就是一头冷汗,此番听了邹雨师的话,也不禁心中一愣,暗暗赞叹:这人表情谄媚,马屁拍得当当响,却是一口好
口才。这时,方予璧凉凉的声音响了起来:“邹老板果真能说会道。赶明儿本官荐你去御史台,想得邹老板一口舌粲莲花必得步
步高升,直入内阁!”
邹雨师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理寺的地板又硬又光,疼得他龇牙咧嘴,上方一个嘲讽的声音飘了下来:“邹老板难
道是高兴得站不起来了?”
邹雨师忙叩首道:“大人折煞草民了。草民既无功名,有无能耐,何以的大人如此青睐。大人若要使唤草民,草民必定鞍前马后
,死而后己。但大人如此抬举小人,便知是说上一说,小人福薄,也是受不起的。”
方予璧听着邹雨师的话,抿了口茶,笑容在唇边一闪而逝。他拈起眼前一片卷宗,狭长的凤眼微微挑起。
四月廿十,圣上得知前忠静侯暴毙于府中,大惊,严令大理寺卿方予璧彻查此事。
方大人接旨,还未回到府衙,便闻得一个惊人消息——疑犯窈窕娘子自尽于狱中!
消息不知被谁泄露出去,一时间奏折如雪片般飞入内阁,弹劾大理寺卿的折子滔滔不绝。隔天,所有奏折都被铷王扔了回去。第
二天,便有老臣冒死上奏,弹劾铷王包庇大理寺卿。更有甚者,指出此事与“三王谋逆”的案子有关,铷王和忠静侯之死,恐怕
脱不了干系。
方大人冷眼观之,嘲讽道:“好个一石三鸟的计划!”
邹老板来到大理寺报备,乍一见大理寺卿的脸色,吓得差点屁滚尿流,鼠窜而去。大理寺卫军执杖雄纠纠气昂昂地站在大理寺门
口,愣是断了邹老板的退路。
邹老板无奈,只得灰溜溜地随着大理寺卿去仵作处验尸。
验尸结果,自缢身亡。
邹雨师啧啧叹道:“奇女子,奇女子!拿稻草编了绳子,一身功力尽废,还能拖着锁链跳上去,狱掾大人们还都不知情……奇女
子,奇女子!怨不得顾生为她舍弃荣华富贵、一生性命了!”
狱掾在一旁汗如雨下,不停诅咒多嘴的邹雨师。方予璧却蓦地笑了一声,颀长的手指摸向窈窕娘子的颈脉,低声叹道:“好一招
错骨分筋的手法!”
邹雨师浑身一颤,也鬼使神差地摸向尸体。
错骨分筋,这手法虽有千千万万,但这一种,邹雨师毕生也忘不了——
当年昏黄岛左护法苏温存,一招废了他经脉。不是他机警,加之对方手下留情,早已命丧黄泉,生死未卜了!
苏温存的出现,是否代表,昏黄岛岛主,贺兰戎,也置身其中,或者,主导全局?
若是如此,先前设此一局,表面上是情杀顾生,实际上靶子却是赵允常——这样一局,虽说不上天衣无缝,但若不横插一杠,也
很难会让人想到与昏黄岛有关。
难道只是障眼法?
他浑浑噩噩跟着方予璧出了大理寺,上了轿子。八人大轿四平八稳,威严的大理寺卿旁边的邹大老板心神恍惚,茫然不语。
方予璧支颐靠着轿子,眼角不是瞟一眼邹雨师。直到轿子停在了方府,他突然将身边的人拉了过来,低笑道:“看样子,邹老板
焦虑的很呐!”
邹雨师一吓,手忙脚乱地从方大人身上爬起,却被按得更紧。那声音充满蛊惑,低低如魔音入脑:“不如,你我二人合作,可好
?”
邹雨师脑子里稀稀烂烂糊成一团,不由自主地问道:“怎么合作?”
方予璧眯起眼睛,沉声道:“窈窕娘子乃苗疆蛊女,听闻邹老板家祖上在苗疆也是赫赫有名……”
“大人过奖了。”邹雨师抬手擦擦脑门,“草民家不过是会使几个常用的蛊术,这在苗寨不足为奇,实在算不上赫赫有名。”
方予璧“咦”了一声,冰凉的手漫不经心地划过邹雨师的脖颈:“难道本官的情报有误?……还是,邹老板到现在也没有学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