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予璧凤目间寒光一闪,身子微斜。眨眼之间,一支黑镖已钉在他身后的屏风上。
方予璧手指微动,只听“叮”的一声,两根针相撞,竟一起掉在了地上。
他微微抬眼,窗外的花坛中没有脚印。方予璧嘴唇轻轻挑起,忽而操起桌上毛笔,投向屋顶。只听“哗”的一声,有人自屋顶闪
过,倒吊着出现在窗扉上沿,手里还提着一个人。
方予璧看着面露惊恐的邹大老板,心中一凛,一根银针从袖中直射向对方脖子。
那人手一放,邹老板“咚”地掉进窗内,惊魂甫定,忙连滚带爬地奔到方大人脚边。
窗外的人邪魅一笑,道:“邹老板,当年我伤了你,这次让你和情人死在一起,算是做了个补偿吧?”
邹雨师梗着脖子,大喊道:“才不要,快快活活地活在一起,岂不很好?”
方予璧若有似无地扫了他一眼。
那声音也不恼,低低笑了两声,才说道:“本以为邹老板这几年历练了些,没想到还是一样的天真。这世上的活法,只有醉生梦
死,哪有快快活活?”
方予璧在旁边轻轻一笑,道:“来了本官这里,只有生不如死,哪来的醉生梦死?”
邹雨师缩了一下脖子,低声对道:“那是昏黄岛揽镜坛坛主兰若居……”
兰若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方大人的说法倒是甚得我心。既然如此,我就叫你们尝尝什么是生不如死!”
方予璧冷笑道:“敢在本官面前这么说的,现在还没有一个活着的!太过自信的人,通常都活不长久。”
兰若居眼中寒意大盛:“可惜,我活的够长,够久!”说罢,便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邹雨师吓得赶忙一躲。就见两人缠斗起来
。
室内狭窄,两人用的都是近身功夫。兰若居一只手伸出,用的是寂灭抓,带着至狠至毒,直取人要害;方予璧险险躲过,手上用
醉跌拳化开掌势。邹雨师冷眼旁观,见两人虽是一攻一守,却也平分秋色。
互拆了有五六招,兰若居眼中稍稍有些讶异,却也渐渐有了笑意。他回转到窗边,低叹道:“没想到一介文官也有这般功力。”
话音未落,身后披风忽地卷起,有数万道银针迸了出来,仿佛漫天的花雨,齐齐闪烁着银灰,夹着风势,夹着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
方予璧眼中凶光一闪,正待要出售,身旁的邹雨师竟合身扑了上去,用背替自己挡下大半银针,又甩手向兰若居一扬,一道黑气
直窜向他面门。兰若居神色一凛,闪身而退。带着狂笑:“中了我‘对镜相思’,邹老板可早日下去见右护法啦!”笑声中伴着
阵阵阴风,叫人不禁毛骨悚然。
方予璧上前接住他,见他面无大碍,正自差异,却听他喃喃道:“好险,幸亏穿了软金甲……哎呀,好疼!”方予璧忙低下头,
见他举起右手,一根针已然扎了进去,只剩下一点尾巴。他的整只手已经青紫,方予璧忙拉开他的衣袖,见那青紫已经蔓延到上
臂,立刻封住了穴位。邹雨师哀哀地喊道:“老天,那可是‘对镜相思’……对镜还望,相思最苦……这毒药可是生生要把人的
精血都败了去啊!我命休矣——”
方予璧心中好笑,沉声喝道:“那你还挡什么?”
邹雨师面带委屈,低声道:“我也没怎么想……大概是我为国的一腔热血促使我要保卫大人吧!”
方予璧拉开他的衣服,取出袖中的针:“那就让我来报答你的一腔热血吧!”
大理寺卿出生何方?
江南有四大望族,人才济济,却不仅仅只有四大家族。
扬州方家,行医世家。悬壶济世,赫赫有名。连当今圣上,都三番五次招方家人入京做太医。其医名之盛,比起好弄毒药的属地
温家,还要正统些。
当然,不小心做了大理寺卿的方大人,仅仅是个半吊子大夫。
于是在邹老板一片杀猪般的哀嚎中,方大人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亲自把他送到扬州老家医治。
邹雨师听了,疑惑地问他:“那你的公事怎么办?”
方大人淡淡地收拾着,答道:“明天我的辞呈就会被批下来。”
邹雨师“咦”地一声,方予璧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出了这样的事,我如果不引咎辞职,难道还等别人弹劾我虐囚么?”
邹雨师愣愣地看着他。
窗外雨声依稀。
第十二章
小小的一件谋杀案,大理寺一天要接数宗,前忠静侯遇害一案,却在京城掀起了滔天的波澜!
只手遮天、铁面无私的方大人,今早递交了辞呈。圣上批准,一代青天就此黯然离职。
官道边的客栈里,坐着形形色色各样的人:有押镖的镖师,赶路的商人,歇脚的绿林好汉,身份不明的奇异人士,还有临窗喝酒
的书生。整个客栈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客栈外依旧是小雨霏霏,连绵不绝。一个镖师啐了一口,骂道:“这破天气,下的老
子心里烦死了。这路湿的,瞧瞧,什么破镖!”
他旁边的镖头皱眉喝道了他一声,这时,又有两位客人被小二引了进来,众人见了,都是眼前一亮,不禁叫了声好。只见前面的
锦衣男子,眉目深刻昳丽,气势凌人;他身后跟着的黄色麻杉青年,却是少有的清秀相貌,只是面色苍白,右臂微微弓起,似有
不适。
那两人找了个座位坐下,叫了些酒菜。那麻黄衫子的青年用筷子戳了戳酒杯,不满道:“这样的路,还要赶几天啊?”
锦衣男子瞥了他一眼,缓缓地拿起茶杯:“你若是赶不了了,就留在这儿吧。”
麻黄衫子的青年脸色一变,谄媚道:“别呀,我这不是发一发小牢骚吗!我怎么说也要和你一块儿走的。”
这两个人,就是从京城一路赶往扬州的方予璧和邹雨师。
方予璧嗤笑着放下茶杯,忽地抬起锐利的眼睛,不紧不慢地扫过堂中的每一个人。他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感到像是一根针扎进
了肉里。他蓦地一笑,看呆了邹雨师,等他回过神来,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方大人这么笑的时候,从来没有好事。
方予璧的笑容还没褪下,他们旁边桌上那群镖师骤然起身,纷纷亮出所押之物——竟然都是刀剑兵器!
邹雨师定睛一看,心叫不好。他在昏黄岛卖了三年包子,自然对这些人有三分面熟。那为首的镖师背着个匣子,正是江湖上恶贯
满盈的“刑师”段久。那匣子里有一百多种刑具,如今已用了九十八种。当初邹雨师卖包子,他曾提议把包子馅改成人肉,着实
把邹大老板吓得不轻。
方予璧却是毫不在意,脸色连变都没有变过。刀剑之光朝他横扫而来,他左脚将桌子一踢,霎时桌子便朝几人飞去。几个人方才
劈了飞来横桌,突地眼前一闪,脖颈皆中了一针,立时扑地。
方予璧虽杀了那几个镖师,对段久却丝毫不起作用。段久斜斜飞了过来,匣子里飞出一柄大锤,被他急速后退闪开;段久机关一
动,一直长长锁链射了出来,直缠向方予璧。链子在空中舞动,撒开一条密不透风的铁网,将方予璧困在网中。
眼看漫天的铁网就要罩到方予璧身上,却见方予璧猛地劈出一掌,掌势之健,前所未有。竟震得段久抵不住后退两步,又被随之
而来的锁链一贯,“啪”地掉落在邹雨师脚边。
邹雨师大惊,正巧段久起身,向他下起杀手。邹雨师脸色一整,步伐轻移,堪堪躲过了两击。段久心中一凛,不敢再低估他,待
要放出匣内兵器,不巧对上了邹雨师的眼睛,见他那双深黑眼睛仿佛一瞬间变成了黑中带紫,仿佛幽冥中最隐晦的色泽。那俊秀
青年只是微微一笑,清秀的面庞竟生出一丝媚色,幻化成一个妖冶少年的模样,看得他心中奇痒,半分步也挪不开。
段久知道自己怕是中了幻术,心叫不好,却怎么也挪不动步子。他定了定神,眼前却仍旧是妖冶少年,渐渐脱去身上衣物,露出
凝脂般的肌肤,吹弹即破。少年朝他诱惑一笑,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脱去,露出笔直修长的腿,头发瀑布一般地披在身后。段久
渐渐迷失了神志,咽咽口水,一把伸出手将少年搂进怀里,大手在少年身上揉搓。那少年呻吟了两声,双腿缠上他的身子,搅得
他心头一阵火起。
邹雨师的眼眸已经完全变成紫色,他罕见地没有表情地看着段久抱着一根板凳兀自缠绵。却在段久撕开身上的衣服时,将一只黑
色的虫子射入段久胸腔。段久惊呼一声,恢复了神智。狼狈地放开怀中板凳,如狼般的眼神恶狠狠地看着邹雨师,恨声道:“你
给老子下的什么?”
邹雨师脸上堆满笑,声音却十分冷酷:“‘春梦了无痕’,段爷做了许久春梦,也该面对一下现实了。”
段久冷笑一声:“什么现实?”话音刚落,忽地面色一变。只见他身上渐渐出现血红的线,肌肉沿着线形陷了下去。段久惊惧地
看着身上的变化,口中爆发出一声声低吼。
在段久奄奄一息之际,方予璧和邹雨师却是看向窗边的书生。那书生一直趴着,不时朝口内灌着酒。似乎察觉到两人的的视线,
他微微抬起头,露出的一张苍白面孔。叫邹雨师背后一凉——
昏黄岛捉月坛坛主,卓启衣。
邹雨师邹大老板当年还只是一个包子铺的小老板时,和这位坛主极端不对盘,究其原因,就在于昏黄岛右护法重帘。据邹大老板
搜集的八卦消息,卓坛主八成对右护法有着不可言说的心思,岂料右护法偏偏对庸庸碌碌的自己给吸引住了,死乞白赖地要教他
功夫。可惜邹老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硬是辜负了重护法的一片淳淳教导,更直接导致了重护法之死。至此之后,卓坛主视其为
人生大敌,直欲除之而后快。
卓启衣朝着邹雨师淡淡一笑,骤然发难,鬼魅一般地欺近。邹雨师差点叫了出来,被方予璧拉着后退两步。卓启衣眼睛在他大拇
指的扳指上微微一顿,又欺上前来。方予璧一掌劈出,叫他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闪身躲过,又欺身上来。
邹雨师后退两步,手指拈着一道符纸,心中默念有词。符纸“哗”地一声烧着,几道黑气从他的手中窜出,直扑向卓启衣。
卓启衣轻蔑一笑,宽大的袍袖挥过,将烟气吸进袖子里。他目光转向邹雨师,却见他额头上冷汗密布,形容不是很好的样子,眉
梢微微一动。
邹雨师看着卓启衣紧抿的嘴唇,忍着手臂上的伤痛,缓缓道:“卓坛主,在你动手前,可否容让在下问一个问题?”
卓启衣眼睛眯起:“不可,今日,你必死。”
邹雨师皱起眉头,方予璧在一旁淡淡道:“阁下是当本官是死人喽?”
卓启衣冷笑道:“你已经不是大理寺卿了,还摆着官威,吓唬谁呢!”
方予璧双手负在背后,不怒自威。卓启衣感到一种强大的压力迫在背后。只听方予璧悠悠地说道:“本官虽已不在其位,但好歹
也养了几年官威,时不时也要拿出来耍一下。”他双手伸到腰侧,渐渐曲起,卓启衣的手也渐渐扣紧。
“违逆本官者,杀无赦!”
话音刚落,方予璧一掌劈出,卓启衣的手中骤然出现一张劲弩,金色小剑“嗖”地飞了出去,被方予璧一掌击碎!卓启衣刚要掠
走,就听见方予璧在身后的声音:“区区一张弩也杀得了我们?……贺兰戎派你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邹雨师在一旁幽幽地说道道:“那张弩不过一个幌子,卓启衣最厉害的不是这个。”
卓启衣在离两人一丈远的地方落下,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段久,笑道:“邹老板记性果真不错。”说罢,宽大的袍袖一挥,一阵
淡红色烟雾弥漫在客栈之中。
方予璧皱着眉头打量着四周环境,听到邹雨师微微一叹:“卓启衣的幻术,比我是强多了,真是搞不懂重帘,非要把我拉进来做
什么?”
方予璧看了他一眼,发现四周雾气渐渐消散,出现了一片桃花林。邹雨师又是一叹:“卓启衣把我们困在他自己的梦境里,虽然
现在动不了我们,但看来昏黄岛还有后招。”
方予璧看着那桃林,桃花瓣从桃枝上落到光滑的大石头上,远处隐隐有海浪拍打岸上礁石的声音,不禁道:“看来昏黄岛的风光
,倒也不错。”
邹雨师笑道:“何止是不错。这桃林还不算怎样,你若是看到了‘海上楼’的风光,恐怕一生都难以忘怀。”
方予璧嘴角一挑:“再是如何,毕竟只是一方小岛,和中原大地比起来,是要差得远。”
邹雨师耸耸肩:“昏黄岛在南海一带,也算控制了南疆一片。可惜贺兰戎心中一直要复国。昏黄岛虽是势大,只恐怕也不会有什
么建树。”话音刚落,只见眼前景色一变,露出一块空地,两个男子正立在空地上。
邹雨师喉咙一紧,情不自禁地摸摸手上的扳指。方予璧眯起眼睛,问道:“那紫衣男子是谁?”
邹雨师舔舔干涩的嘴唇,艰难地答道:“昏黄岛右护法,重帘。”
第十三章
邹雨师刚说完,那紫衣男子已经回过身。方予璧只觉此人容貌之盛,非常人所能比,堪称平生所见第一俊美之人。他虽是和卓启
衣面对着面,却让人觉得他是孤独一人,那一身的茕茕孑立之感,愈发明显。
他看向邹雨师,只见他目光涣散,竟有了怀念之色,心中哼了一声。再看卓启衣,则是一脸痴迷,呆呆地瞧着眼前之人。
重帘看着卓启衣,冷然道:“我教小邹功夫,你有什么不满?”
卓启衣声音中隐隐有了怒气:“他非是本门中人,你怎可破戒?若是岛主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重帘面色不变,道:“这与你无关。”
卓启衣猛地起身,恨声道:“是,是与我无关,是我自讨没趣……你不就是看他长得像镜子方么?他都死了多久了?你为什么还
是对他念念不忘?”
邹雨师眉头一动,喃喃道:“原来如此……”见方予璧瞧着他,赶紧解释道,“我在昏黄岛的时候,曾听见厨子说过,揽镜坛原
来的坛主镜子方,和重帘关系十分不一般。现在看来,果真确有其事。”他刚说完,眼前的景色又发生了变化,刚才面对面站着
的两个人,换成了一站一坐的两人。紫袍煌煌的重帘依旧立着,手中一管紫玉箫,正吹奏出纷纷扬扬的乐声,却是悠远苍凉,如
海上生出的明月般壮阔冷艳。他身上落着红红白白的花瓣,却是一派秀丽光景。而他身边盘腿而坐的年轻男子,一身儒雅白袍,
乌发似绢,眉目柔和,仿佛氤氲在梦里,叫人看不真切,只觉得和邹雨师大概是有几分相似。他侧着头看着重帘,虽看不清眉目
,却仍叫人感受到一派温柔缱绻之情。
方予璧蹙着眉看了一会,对邹雨师道:“如何能走出这幻境?”
邹雨师苦笑道:“卓启衣的幻境比重帘不差多少,我反正是没有办法破解的。”他顿了顿,笑道,“当然,也不是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