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予璧盯着他看了一会,回过头吩咐道:“搜山,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物。”
三日后,官兵根据砍柴人的描述,在后山挖到了一具尸体。
“尸体被肢解成两部分,头颅和躯干分别被埋在不同方位。据仵作检验,除此之外,死者并没有遭受其他损伤,应该是断头而亡
。”
方予璧坐在案前,皱眉听着下属的报告。他的手指在呈上来的报告上画着圈,一个又一个,似乎要把所有疑点都标记出来。
“查出死者是什么身份?”
“死者名顾樵,安阳人,年二十,是今年参加科考的举人,家道殷实,为人谨慎有礼,并无往来结怨之事。其表兄蔡名汝,就是
邹老板的友人,长安人士,现在正在赶来的途中。”
蔡名汝大老板一进衙门,看到尸体就扑上去大哭,边哭边嚎啕:“兄弟啊,你怎么遭了这种罪啊,你可叫我怎么和姑姑姑爹交待
啊!”他抬头看到邹雨师,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对方领子,吼道,“姓邹的,你不是满口答应会好好照顾我兄弟么?你还真是满
口胡诌!你他妈的,老子要撤了给你的那批货!”
邹雨师哭丧着脸:“我哪里晓得会发生这种事啊!别说你死了兄弟,我也死了朋友啊!你找我,我找谁呀?”
方予璧不紧不慢地踱到两人身边,凉凉地扫了蔡名汝一眼,道:“蔡老板还没仔细看一眼,就确信这是令弟?”
蔡名汝愣了一会,答道:“启禀大人,小人的弟弟身上常年挂着一块玉佩,乃是当年……”他一顿,突然又扑上去大哭,“兄弟
啊,早叫你不要招惹那女人,你就是不听。现在惨遭恶果,你可叫我们怎么接受这种结局啊!”
“什么女人?”方予璧问道。
蔡名汝抬起头,擦擦眼角,答道:“禀大人,愚弟三年前在清明时偶遇一女子,遂生爱慕之心,孰料那女子乃官府歌伎。愚弟对
此女一往情深,愿皆为夫妇。无奈小人姑父不允。后来那女子被知府相中,要引进府中做妾。愚弟竟带那名女子私奔……谁知一
年后,愚弟竟然重返家中,并告知那女子已然病逝,事情才算告一段落。”
邹雨师“啊”地一声,埋怨道:“好你个老蔡,这么个八卦从来也不说出来叫我们听听。”
蔡名汝恨恨瞪了他一眼:“家丑不可外扬,告诉了你这大嘴巴,我姑父家的声名也完了。”
邹雨师摸了摸鼻子,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表弟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天天趴那儿读书,我姑爹那个欣慰的……不过我倒是看到他常对着腰上一块玉佩发呆…
…就是这块……有次我问他,他说是怀念阿窈……阿窈就是那女子……”
邹雨师听了,看着地上的尸体,咽了咽唾沫,犹豫着开口道:“老蔡……你,不会认为是那女人,把他弄死了吧!”
蔡名汝猛地睁大眼,大声道:“没错,我后来查过那女子,发现她是苗疆女子!”
邹雨师睁大眼睛:“靠,这么邪门!”
方予璧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那女子已不在人世?”
蔡名汝一愣,忙点头道:“确实。我听表弟谈到他们当初住的地方时,特地去那儿打探了一下,才知道那女子得了怪病,不到三
个月就去了。后来表弟说要进京赶考,我才放下些心,揣度着他或许开窍了,谁知……”他抬起袖子,擦擦眼角。
邹雨师好心拍拍他的肩,劝慰道:“死者已矣,你也别太伤心了,或许你那表弟正和他心上人快快活活地做着鬼夫妻呢。”
蔡名汝脸色一白,一把打开他的手,怒道:“什么鬼夫妻!那女人真要喜欢阿樵,会要了他的性命去?会叫他上不能侍奉高堂,
下不能传宗接代,生生担了‘不孝’的骂名?”
方予璧冷眼旁观,忽地一笑,凉凉道:“据说苗疆女子貌美如花,心如蛇蝎,若是得不到自己所爱,愿倾尽所有下一蛊,便是阳
间不得举案齐眉,阴间也需得共结连理,不离不弃。”
邹雨师闻言,心中升起一股莫名之感。只见旁边蔡老板面色尽褪,目光迷惘。他又转头扫了一眼方予璧,却见他的眼神若有似无
地逡巡过他和蔡名汝之间。良久,只听得大理寺卿微不可闻的一叹,那冰冷的声音缓慢的如同凌迟的步骤:
“即使如此,本官看样子要捉一回鬼了。”
第四章
夜凉如水,花香四溢。赵府的门虚虚掩着,仿佛为什么人在静静等待。
正厅之中,沉重的红木桌椅静默地伫立,堂中一口红木棺材,也在寂寞地等待。
堂中端坐着两个人,一个绯袍沉沉,一个青衣淡淡;一个面沉如水,一个面露惶恐;一个不动如山,一个坐卧不安。
邹雨师稍稍动了两下,打量了一下方予璧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大人,小人今日确有要事……”
方予璧抬了抬眼帘,微笑道:“邹老板三番四次地提到有事,本官再强作挽留也未免不通情理。邹老板若想离去,便抬脚好了。
只是这山间夜魅成精,还请邹老板小心。”
邹雨师一口气哽在喉间,生生咽了下去,笑道:“草民惶恐,可以陪方大人一同断案,是草民的福气。只是这长夜漫漫,方大人
明日还有公务要处理,不妨先歇会,待到后夜时分再出来也未尝不可。”
方予璧漫不经心地端着茶杯:“无事,本官欢喜。”
邹雨师心中暗骂一声,脸上还是九分假笑一分真挚:“那草民可否下去休息一番?”
方予璧眼神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冷笑道:“邹老板不用拐弯抹角了,今日是顾公子的还魂之日,你就和我好好等待顾公子的亡灵
再现吧。”他抿了口茶水,抬起头,似笑非笑,“今日你还是未洗脱嫌疑之人,本官叫你做什么,容不得你说一个不字!”
邹雨师脸色几许变幻,最终归于绝望。他左右四顾,突然向方予璧挪了一挪,再挪了一挪,直挨到他身边,谄媚地笑道:“大人
所言极是。但小人自幼畏惧这些鬼神之物,还劳大人多费心些。”
方予璧看着他,暗色的夜景在他脸上织下凄凉的白色。晚风穿堂而过,吹起堂中垂幔。邹雨师手心冰凉,忽而见方予璧一笑,艳
丽的容颜在一片黑幕中绽开,仿佛接天的黑暗中盛放的彼岸之花——
真真像一只艳鬼。
邹雨师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方予璧皱眉看着他,嫌弃地把搭在胳膊上的脑袋推了过去。突然,他眸光一闪,聚精会神地盯着门外。
春夜的晚风不应该这么寒气森森,像要浸到骨子里的森冷。门外小径上,春草铺叠,泠泠月光倾泻而下。淡淡的月色突然扭动汇
聚成一个淡到极致的剪影,缓缓向堂中飘来。
方予璧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见那影子披头散发,白衣如雪。她飘过门槛,径直飘到棺材前,双手温柔地抚摸棺木,并一寸寸
挪到棺材盖得缝上。
方予璧轻轻放下茶杯,那影子一顿,厉喝道:“谁?”
方予璧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双手负于身后,冷冷道:“大理寺卿。”
那身影微微一晃,冷笑道:“原来是大人。今日大人坐于灵堂之前,可是为妾身的夫君守灵?”
方予璧道:“不然,本官是来捉你。”
那身影大笑道:“看来是妾身浅薄了,没想到大理寺不但管阳间冤案,连阴间的事也要插一杠子!”
方予璧微微抬起头。那身影猛地抱住棺木,狠狠道:“只可惜大人连阳间的冤狱都管不好,还是不要染指阴间的公案了!”
方予璧一笑,邪气异常:“本官要做的事,何以轮得到你这个小鬼来指点?”
那身影听得他不屑的声音,也不说话,只紧紧抱着那棺材。突然间阴风大作,连墙上的字画也吹了下来。方予璧的袍子在风中暴
涨,色泽鲜丽,不似往常。
邹雨师也被这阵风吹醒,刚想抱怨一声好冷,抬头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抱着一口棺木,正恶狠狠地朝他们看来,立刻“哇
”地大叫起来,一边叫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沓符纸,朝那女子扔过来。符纸“啪”地落在女人的脸上,立刻散在四周。那女人先是
一愣,继而冷笑道:“可惜了,这玩意对妾身不起作用。”
邹雨师脸色惨白,他身后的方予璧却蓦地笑了一声,缓缓道:“娘子不怕这些,可不代表娘子的夫君不怕。”
那身影一愣,猛然尖叫起来。邹雨师目瞪口呆地见她把棺木搂紧了,披散的头发张开,露出目眦尽裂的狰狞面孔。堂中一时狂风
骤起,符纸乱飞,只听得尖叫声后,一声声嘶哑凄绝的叫唤:“顾郎,顾郎……”
邹雨师吞了吞唾沫,忽然觉得四周响起“簌簌”,转头一看,竟有黑压压的枝蔓从角落蜿蜒开来,一路横扫符纸,并有趋近的趋
势。他结结巴巴地对方予璧道:“大……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方予璧用鄙视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番:“是你激怒的她,你去解决吧。”
邹雨师带着哭腔,拉住方予璧的衣角:“大,大人,这,这草民可不知道要,要怎样……您可是堂堂大理寺卿,三品大员,上掌
权威,下慑鬼怪,草民可全靠你了。”
方予璧冷冷道:“本官掌天下刑狱,冤有头债有主,绝不偏私。”
“对,冤有头债有主,你害我夫君不能魂聚,我便要你以命相抵!”那女鬼阴森森地在邹雨师身后道。邹雨师浑身一个激灵,说
道:“这冤狱可不是我犯下的……就是我不撒那些符纸,你夫君也不会与你相聚!”
“你说什么?”女鬼怒道。邹雨师一边打抖,一边说道:“你夫君本已存了进仕官场,报效家国的愿望,是以才托我寻了这偏僻
之处静心读书。现在你要了他的命,还连累了无辜的性命,他怨你恨你,便是回魂也要回家一趟,怎么会在这里和你相见?”
女鬼怒不可遏,嘶声道:“你懂什么?他怨我什么?明明是他先丢下我的,我来找他天经地义,他凭什么怨我?”她停了一会,
冷笑道,“况且我苗疆之蛊,未曾失手,他再怨,也须得来见我!”
“你说是他先丢弃了你,是何缘故?”方予璧突然插到。
女鬼看着他,冷冷一笑:“大人对这桩案子感兴趣?”
方予璧颔首:“不错。”
女子目光一紧,盯着怀中的棺木,冷笑道:“那可有的说了。妾身本是官中歌伎,偶遇顾郎,一见倾心,以身相许,背井离乡,
原以为从此举案齐眉,鸾凤和鸣。谁曾想顾郎不堪贫苦,欲返家中,妾身不忿,以命为蛊,在凡间做了两年孤魂野鬼,才得以和
顾郎团聚。谁曾想今日有变……”她突然停住,甜甜一笑,让邹雨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乱妾身姻缘者,妾身不会放过!”
邹雨师唏嘘了两声。方予璧默然听完女鬼的叙述,猛然一笑,眉目却更冷。邹雨师一怔,突然发觉大理寺卿比女鬼还要恐怖些,
不觉缩了缩身子,只听他道:“原来是弃妇报复负心公子。只是你做了霍小玉,顾郎下场却比李郎还惨些!倘若天下被弃之人都
如你一般,还要我这个大理寺卿做什么?”
女鬼冷哼一声,尖叫道:“那你就去死吧!”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脆响,屋中的枝蔓疯狂地席卷而来,鬼魅一般地扑向方予璧。
方予璧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挂着一丝近乎残忍的微笑。他冷冷地看着蹿过来的枝条,瞳孔骤然一缩,突然见一道白光闪过,那
些枝蔓被劈开。那女鬼的冷笑还来不及收住,就爆发一声惨叫。汹涌的狂风刹那间静止,张牙舞爪的藤蔓也偃旗息鼓,女鬼趴伏
在棺材上,奄奄一息。
邹雨师一愣神,只见朗朗月光下,银枪染血,白衣泛光。青年持枪站立在巨大的,如同蛇一般的藤蔓间。他缓缓转头,目光像尸
横遍野的古战场一般,叫人心慌。
邹雨师的心已经慌得不行。
方予璧负着手,用淡淡的语气说道:“来得正好。”
那青年也不看他,只微微一笑,道:“不错,来得正好。”
女鬼恨恨地盯着他,厉声问道:“你是谁?”
青年侧头看着枪上的血迹,面无表情道:“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他皱皱眉,眼光箭一般射向她,“你恐怕不是鬼吧?”
女鬼不做声,过了一会,冷冷道:“你是苏鸿?”
青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知道我?”
女子闭口不答。突然听得堂外一个声音响起:“十年前绣画双绝的窈窕娘子,自然对我们苏家的事情要上心些。”
第五章
屋内的人闻言俱是一怔,只见从堂外款款走来一个玄色身影。邹雨师定睛一看,只看到皎洁月色下的倾城无双。他身边的方予璧
猛地笑了一声,道:“原来苏大公子也来了。”
苏西漠然道:“方大人好生算计,我怕鸿儿涉险,特意过来一看。”他的眼睛在堂中一扫,定在了邹雨师身上,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邹大老板也在,幸会。”
邹雨师心中不定,勉强道:“幸会。”他抬起头,正对上苏鸿的眼光,心中一跳。对方朝他笑笑,他的心扑通得更厉害,一阵阵
无力感泛上心头。
那女鬼沉默许久,突然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冷笑道:“我当方大人怎么如此胸有成竹……原来是早有伏兵!妾身驽钝,着了大人
的套了。”
方予璧面无表情回道:“废话少说,束手就擒才是!”
窈窕娘子笑道:“就擒?怎么就?方大人难不成有栓得住鬼魂的镣铐?”
方予璧凉凉一笑,答道:“好办,叫娘子回魂即是。”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逼向窈窕娘子,“我方判要人,想必阎王大人也要
给几分薄面。”
窈窕娘子勉强后退,极力冷笑道:“大人也未免太自信了些。”
方予璧不语,苏鸿却提着枪一步跨了出来,淡淡地说道:“黑白无常勾魂使,阴阳无隔随意行。”
听罢此语,不光窈窕娘子,连邹雨师也脸色大变。他颤颤巍巍指着面前的人,问道:“你们到底是人是鬼?”
苏西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方予璧侧过身,笑容冷过月光:“捉鬼的人。”
邹雨师心下一定,眼前突然发黑,再度昏了过去。
邹大老板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是连绵细雨,兀地使人感觉凄凉。他慢腾腾坐了起来,顺手从榻边的茶几上拿过茶壶,向嘴里灌了
两大口。凉茶下肚,他晃了晃浆糊一样的脑袋,开始回想昏迷前发生的事。
赵允常死了,顾樵身首分离。
莫名女子索命,人鬼难辨;
方予璧胸有城府,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