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在意这里的花香和光线，也许在山上的时候我们还有迷路的危险，但自进入了这里，就不用有什么顾虑了，这里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这座山的存在代表了遗族的意志，而遗族的意志就是最大的善意，亘古未变。”秋卿晏转过身，对着突然绷紧了身体文静湘说道，然后拍拍他的肩，“放松些，如果我想对你做什么，早就做了。”

文静湘有些沉默的看着秋卿晏，而后回顾了四周，的确，这里没有任何一丝值得疑惑和提防的气息，作为一个武士，文静湘的直觉向来很准，但现在他感觉不到任何的敌意。“可是你的话有很大的漏洞，如果遗族是善意的，他们怎么会遭遇灭族之灾。他们背叛了和皇族的契约，倒戈青晋，这不是善意的举动。”

秋卿晏抬手，在文静湘以为他要狠狠的捏住自己喉咙的时候，那只手轻轻的被放在了秋卿晏自己的眼睛上，遮蔽了大部分的面容，文静湘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到他的嘴角呡成一条坚硬的线。许久，秋卿晏才将手拿下来，“御用文人是皇族的嘴，他们写的东西都是皇权要他们写的，你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事实么？我感到羞愧。”

作为曾经皇族的一员，秋卿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烫，手掌无法遮蔽的羞耻感，史官在遗族身上描绘的每一条罪状，描写的都是自己的罪恶。

沉溺于欲望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明目张胆的强取豪夺，不以自己的欲望暴露在众人面前为耻。而另一种，他们的手段甚至第一种人更加残忍，因为他们会用无辜的生命来掩盖自己的欲望和肮脏。

“遗族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誓言，就算到后来被卫明干净杀绝，最后的遗孤都没有踏入过青晋一步，这是他们身为遗族的尊严。”秋卿晏见文静湘有些疑惑的表情，接着说道“他们只是内部的纷争，一家子偶尔总是会吵吵闹闹的，其实回想起来那时候事情并没有到那样危急的地步。但是，皇族抓住了这个机会，以此为借铲除了遗族。”

文静湘的呼吸突然有些急促，他感觉内心深处有一个部分，开始土崩瓦解。很久之后，当文静湘看着卫明的几十万精兵意气风发朝着青晋边界入侵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那一刻，倒塌的是信念，一个武士对国家的信念。

“我本不愿意告诉你这些，但今次来到这里，我却知道自己必须说出来。我知道你对遗族的想法，我知道你热爱这里，是因为丫头。你敬畏这里，因为这里有神迹。但我也知道，没有了丫头，你只会觉得这里是不祥之地或者说，罪恶之城。你畏惧她却又唾弃她，你以为遗族作为神之后裔，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却卑鄙的心思。”秋卿晏定定看着文静湘的眼睛，从他骤然紧缩的瞳孔中，秋卿晏知道自己猜的一点不差，“皇族的人已经污蔑他们至此，如今我站在遗族的坟冢之中，感受着它仅剩的平和，却再也无法维持那个谎言。遗族从未背弃过卫明，是卫明自己，抛弃了她。”

文静湘说不出话，他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人，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这个国家的罪恶。他的眼皮从始至终没有抖动一下，就这样定定的看着，身体却开始无力，紧握的双拳许久才感觉到存在。文静湘的表情，与其说的无动于衷，更像是在赌气，他直直的望着秋卿晏，眼神中是一种无言的倔强，他的嘴唇紧绷，下颚微微抬起，这是一种挑衅的姿态。他在无意中抵触一个强劲的敌人，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秋卿晏不再看他，这个青年给自己的感觉多少有些无力，真相向来是让人无力的。他有点像自己仅剩的良心，在真相面前，狼狈的弓起身躯，想要抵挡真相带来的伤害，这样的感觉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小子永远不要跟岳丈大人叫板

“子瑞，子瑞知道你说的这些吗？”文静湘的喉结动了一下，目光从秋卿晏脸上转移到不远处的樱树主干。他觉得喉咙干涩的发苦，让呼吸都有些凝滞。

“他不知道，”秋卿晏看文静湘的身形明显有了一丝的放松，然而答案远比真相更要痛苦，“他以为，族人的死是因他而起，他以为，自己才是遗族终结的凶手。”

在这一刻，文静湘心痛的难以附加，他从来不知道，子瑞背负的痛苦是如此沉重。他以为从来得不到回应的自己才是最痛苦的那一个。子瑞的神经永远都是紧绷的，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微微一动就会坍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如此，小心翼翼。

他是怕伤害了自己，所以才会一次一次的推开自己。

不知道真相的子瑞，不能被告知真相的子瑞。在自责和痛苦中生活的子瑞。

文静湘只觉得眼睛酸涩，却终于忍住了一腔的悲恸，早该知道的，他身为遗族的后代，背负着的命运，自己却从未真正的去深究过，为何一个有着那样神秘和显赫身世的贵族，却沦落到蜗居在无名的村庄，没有过去和将来。

“所以我曾经对你说过，他是个坚强的人，你对他的那些爱护，只会让他觉得不适应，他很能吃苦，但是当一个人对他无缘无故的好，他会无所适从。除非，你能把他一辈子捧在手心里。”秋卿晏如是说。

“我不能容忍。”文静湘慢慢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秋卿晏。“前辈您竟然用这样的话语来猜测子瑞的感情，您是他的师父，师者如父，您知道他的痛苦却仍然不爱护他，一厢情愿的觉得他什么都受得了。我用我的性命去爱慕他，他为何会无所适从，他若真是这样想，恐怕早就逃离我了，但他依然选择了我的相伴。是因为您曾经做过无法挽回的错事吗？以至于您甚至连修补的念头都不敢有。你是一个懦夫，用子瑞的坚韧来安慰自己的过错。”

文静湘说完便平静下来，安静的看着眼前的秋卿晏，从说出这些话开始，他便知道自己会被这位前辈毫不犹豫的杀死。他已经说出太多忤逆的话，而这位前辈的高傲永远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存在。

秋卿晏慢慢走到他身前，举步无声却又气势骇人。文静湘仰起头，第一次直视秋卿晏的眼睛，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样犀利的眼神中竟然会有一丝的疲惫。

“说完了吗？”秋卿晏对上文静湘认真的眼神，嘴角有些无奈的牵动，“若我对自己的徒弟有了爱慕之心，恐怕就轮不到你在这里说教了。虽然你对子瑞一心一意，让我很满意，但你要知道，关心则乱，我希望你对他的爱慕到最后不要变成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说罢一把抓起他的衣领，从樱花树旁走过。

文静湘艰难的跟在秋卿晏身后，两人绕过宽阔的樱树枝干，仿佛一树隔绝了白日与黑夜，刚跨过樱树的树心位置，原本满眼的明媚光线被彻底的黑暗所替代，秋卿晏似乎早已经料到。松开抓着文静湘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打火石，擦了两下点亮火折子。

对着火折子吹了吹，火光闪烁间，文静湘看到了身边的处境，只觉得一下凉到心里。秋卿晏无所谓的把石壁上的火把点亮。虽然许多年没有人进来。火把里的灯油凝固成完整的一块，但在遇到丁点的火星便热烈的燃烧起来，跳跃的火焰越过火线，一瞬间整个石壁的火把都被点亮，半壁的火焰在对面的石壁上印出妖娆的影子，舞动扭曲。

第一百七十四章：如果你种下了奇迹，用耐心和决心去浇灌它

“这里是……”文静湘的喉咙有些干涩，看着眼前的一切，努力咽了咽口水。“他们都是谁？”

火焰照亮了整个地宫，与其说是地宫，但这满眼的惨烈不若用战场来形容。干涸的血液从不远处的高台一直蔓延到脚边，穿着雪白长袍的死尸遍地都是，被渲染了红色的血迹。他们的身上都是利刃割开的伤口，被划开的衣衫融化在血液里，翻开的皮肤上挂着红色的血珠。文静湘一瞬间觉得窒息，所有的尸体都仰面看着上空，各种各样的表情：悲切的、难以置信的、愤怒的、无措的、更多的是那样无辜，睁大了眼睛似乎眼睁睁看着剑刃驶来却没有办法避开，似乎没想到要避开。这是一场猎杀，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痕迹，文静湘缓慢的行走在尸体中，仔细的看清楚每一个人的脸，他们都是无辜的平民，男女老少，死的那样惨烈。那些孩子，本该是蹦蹦跳跳玩耍的年纪，此时却倒在了血泊中，不远处，一位母亲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可是仍然躲不过，从母亲身后穿过的利剑刺穿了两人的身体，孩子似乎在喊疼之前就已经没有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文静湘颤抖着转过身，他终于明白过来，“这些人……”

“二百一十八口人，当晚村中的遗族人都在一个晚上被剿杀。男人，女人，老人，孩童——无一幸免。”秋卿晏仰面闭上了眼睛。“皇族不允许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存在，一纸契约根本不能约束他们的野心和担心，就像一个懦弱的人，除非强者死掉，否则永远不会安心，担心自己拥有的会被夺走。遗族死在皇族的懦弱和贪婪之下，遗族的尊严犹如春日枝头的桃花，美丽却只能凋零在蛮横的铁蹄之下。”

“我不知道，”文静湘有些无措摇头，“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父亲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些。”

“哼，他知道什么，皇族的猎犬而已。”秋卿晏眼中透着轻视，“没有自己的脑子，呵，不过也亏得有了他们，这国家能浸淫在无辜者的鲜血中依然昌盛。”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长清墓里面究竟是什么？”文静湘突然记起来，子瑞就是长清，而长清并非如史书上记载，幼年早夭。

“你看不到么。”秋卿晏挑眉。“这是整个遗族的坟冢，这里本是历代遗族族长长眠之地。斩杀遗族的那天，思卫。”秋卿晏顿了顿，低下头，轻声说。“她用灵力将族人的尸体保存下来并转移到了这里。”

“然后呢？”文静湘追问，转移过来总是有原因的，她花那样的气力做这些肯定是有理由的。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口气中带着一丝的期待，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没有然后，这就是结局了。”秋卿晏低声说，“她死在了异世，她的族人都没有了，她的儿子不情愿的怀着我徒弟孩子，整日被仇恨和自责折磨。族人和孩子，她最珍视的两样，却成了这样。”秋卿晏紧握了拳头，被指甲划破的掌心，有微弱的刺痛，提醒自己不要失控。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死在了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而她珍视的东西，都间接的毁在了自己手中，秋卿晏，你真的，是个再悲哀不过的爱恋者了。

文静湘当然发觉了秋卿晏口气中的异样，她，自然是思卫。原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七宝王爷，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如此，他不是不在乎。只是，能让他在乎的那个人，已经不再了。

“思卫娘娘这样做，肯定是有原因的。”文静湘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但内心却一直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这些人，这些无辜的人，他们的结局不能仅仅是这样，他们不该躺在这里，背着尘世的污蔑，不见天日。

“也许吧，”秋卿晏看着年轻人坚定的眼神，自嘲的笑了笑、“思卫是个能够带来奇迹的人，或许，你是对的。”

第一百七十五章：完成血石任务

血石在陵墓里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东西，哪里的血流的多哪里的血石就长的茂盛。

“血石是遗族人流下来的血，在墓中跟地上的草木、墓中的灵气凝结而成的像石头一般的东西，”秋卿晏蹲下身，在脚边掰下一下块血红色的石头。放在眼前端详“已经过了十几年，血石在血气充盈的地方，长的就会快一些，不过快的一年最多也只是长一毫，我手上的这一块，大概也是凝了五六年，才这样大小一块。”

文静湘闻言看过去，大概指甲壳大小。看秋卿晏小心的将它放在一方素帕上，仔细包好了，放入怀中。

“这些就够了吗？”文静相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是以皇上和秋公子二人为质要这血石的。”

“哼。”秋卿晏站起身，环顾了四周，暗红色的血石成堆成簇的生长在角落里，虽说都未成型但也算得上是遍地皆是，“你道这少？就我手上这小块，就抵得上一座城池的价值。血石入药百毒不侵不说，更能延年益寿，几乎可以说是长生不老的良药。这世上本来是没有人知道它的价值的。”顿了顿，又道，“罢了，丫头想怎样便怎样吧。”

秋卿晏这话说得有些有头无尾，但文静湘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大概。便不再做声。等着秋卿晏走过来，跟自己说了声，“我们走吧。”

“是。”文静湘回答着，敛了姿态垂首站在一边，心想竟是这样轻巧便拿到了血石，不过若跟随的不是秋前辈，这过程不知要崎岖成什么样子。只是突然说到离开，心里一下有些舍不得，回看这死寂的古墓，这里有太多的秘密和神奇，突然的就这样被迫接受，在还未来得及弄明白之前又要迅速的离开，文静湘觉得这一切像个不切实际的梦。前辈对自己突然好转的态度，还有这满地的尸骨，弥天的阴谋，还有那一颗巨大而优美的樱花树都是假的。也许一睁开眼睛，这一切就都会消失不见。自己依然是停留在卿晏斋，守护在子瑞身边。

“这一路有的你想，不要发呆了。”秋卿晏看文静湘有些怅然的样子，心知他所想，便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我还要快些赶回去，丫头这几日就要生育，可不能耽误。”

“怎么会，我们离开的时候子瑞的肚子还只是微微的隆起，前辈你会不会算错时间了……”文静湘从回想中惊醒，顺口说道。

“丫头生孩子能跟普通人一样么”秋卿晏一挑眉，“你我前后也耽搁了一天。丫头自从食了双生花，生孩子只是早晚的事情，先前在路上，没有这长眠山灵气的滋养自然看不出大概，现在不一样了，照丫头的身体状况来看，不出六日，胎儿成型离体是铁定的了。我们还有很多要准备的。”

“子瑞身体怎么受得了这样突然的变化。”听了秋卿晏的解释，文静湘更是焦急起来，“我们临走的时候您还给他下迷药，若是子瑞有了什么不良反应怎么办！”

秋卿晏看着文静湘突然发怒的样子，原本怡然的表情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你说的这么言之凿凿，我都有些不确定了，这可如何是好，晚上这里是走不出去的，我们还得等到明天才能出发，这样算来就算丫头出了事情我们也是没时间救他的。哎，是我害了他啊。可是他若没有那么倔强，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你！”文静湘一听，顿时觉得五雷轰顶，然而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道剑眉紧皱，半响，才松了牙关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夜路我定是要赶的，您随便吧。”话未说完就已经转身朝墓穴外面走去。

可是走了好一会，四面都是峭壁，一时间眼前的事物似乎已经不知不觉变化了形态，哪里能找到出去的洞口。或者说，连文静湘自己都不清楚他自己是怎么下来的，只知道一路上被秋卿晏抓着衣领，被拉了进来。

文静湘凝眉站在峭壁面前，思索路径，后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一声闷笑响起来，“怎么不走了。”

“您看不见么。”文静湘想到他对子瑞下的迷药，心里就觉得难受又生气，可是不跟着他根本走不出这墓穴，现在不得不指望他，想到这里，就更觉得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