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着修尔，我的画作就会变得更加丰富、更加美丽。

美丽到让我难以为画作命名。

除了「修尔」这个名字以外，我的画什么也不是。

将画作集中送到画廊时，画廊的负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

「没有想到会那么好。」对方是这么说的。

将这些话告诉修尔时，他也为我感到开心。

其实，连我自己也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如果就这样把爱情的能量用在这种地方，或许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于是我就这样尽我所能的，倾诉着我无法大声说出口的爱意。

在某种程度上看来，这些画作或许都沾染着煽情的色彩吧。

开展前两天，画廊开始了布置的工作。负责人邀我去参观布置现场，我就开开心心的去了。

展览的场地不太大，但对我来说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我从没想过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拥有被称赞瞩目的一天。

画廊老板对我说，有任何问题和想法都欢迎我直接反应给布置负责人，因为这是我的展览。真的令我感到受宠若惊。

接着老板因为还有事在身，就离开了会场。我便一个人在放置了我各种画作的会场里走动着，心情却无法像之前那样雀跃。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心血结晶所构筑成的世界，在这陌生的地方，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冷漠？

简直像是被心爱的那个人给狠狠拒绝了一样。

这里的布置，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就连高彩度的画作看起来也变得黯淡无光了。

这是个无机质到令人悲叹的世界，淹没了我所有的爱意跟幸福。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可以的话，不需要把我的经历贴的这么大吧？」看着整条比旁边画作还要大的经历栏，我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又不是什么伟大的画家，我哪有什么经历好填满这个格子的？

「还有，那幅画以色调来说，还是放在这边比较好吧？」

该怎么说呢？布置负责人的美学观点，跟我真的非常不合。

感觉上他的布置方法和排列顺序，都充满着恶意。

虽然可以感受到布置者特殊的品味跟艺术观点，但他的想法，和我想传达给观者的感觉，却是相冲突的。

看到自己的作品被这样曲解，让我忍不住叹息。

「另外就是……」

这时，布置的负责人把指示棒放了下来，生气的看着我。

「喂，小子。你不要藐视我们的专业好不好？」

「对、对不起，我只是想要表达一点意见……」我连忙向他道歉，但是他并不领情。

「表达什么意见啊？你知道我们帮多少大师做过展览吗？这一次要不是因为你有特殊身分，好像能炒热新闻，我们才会帮你展出

的！不要这么不知分寸！」他吼完后，立刻发现自己失言了，但是话已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

「特殊身分？」瞄了一眼墙壁上的经历，我突然懂了。

「是指我有艾滋病这件事吗？」

对方连响应都不敢响应。

「原来如此……原来我从来就不是因为才能而得到一切……」我叹了口气，低下头。

想到就连现在最爱的修尔，当初也是因为我是艾滋病患才会接近我的，心里就一阵疼痛。

「那么，就不要展了吧。如果我真的没有属于自己的生存价值的话，展这些画作又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你们不能理解，我有多么痛恨自己得到的这个疾病，为什么都要把我当作是艾滋病的附属品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当我发现的时候，我正急奔回医院。

走回以前的房间，现在的画室，我把所有的画具统统推倒。

油画的刮刀掉在地板上，一时之间，我很想用它在自己手上狠狠割一刀。

但在仔细端详过后，我发现只用刮刀似乎不会死。刮刀实在太钝了，如果想要死得快一点，应该要用别的东西才对。

正在考虑的时候，修尔冲进画室。

「你在做什么，伊萨！这样很危险的！」

他打掉我手上的刮刀，我瞪着他，也打掉他想要拥抱住我的双手。

「你不要再管我了，像我这种人死了最好！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生存价值，就算在你眼里，我也不过是个任性又讨人厌的艾

滋病患吧？一直要你温柔的对待我，还真是对不起啊！」我朝着修尔大吼。

虽然说出这样的话的我实在是太任性了，但愤怒的情绪却停不下来。

「……画廊那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对方已经托人要我替他向你道歉了。而且，你如果这样死去的话，会给多少人添麻烦？」看着

我，他皱起眉头，似乎非常困扰。

那些人可真是有效率，不过那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对我的死，你只有这种想法吗？

会给多少人添麻烦。

「他们道歉又有什么用？那些人现在一定还是继续把我当成利用的对象，根本就不会真正考虑到我的心情……」我紧咬住嘴唇，

「反正，你不要再管我了！」

我把一旁的画板用力往他身上丢，他闷哼了一声，让我的心里顿时痛了一下，但是怒意却马上压过心疼。

「又不是我自愿要得爱滋的！亏我还这么信任你，这么喜欢你，你居然也认为我只会带给别人麻烦……算了，我本来就知道你是

一个里外不一的混帐！」混帐，混帐，修尔最讨厌了！

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啊，伊萨！你如果死去，我会很难过的，如果你不在，我一定会痛苦到想要跟着一起死去。所以拜托你，先冷静

下来好吗？」他靠近我，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也改口的太快了吧？不要再说这些话了，我才不相信你呢！」我推开他，往室外冲去。

泪水不断滴落，甚至连奔跑的时候，都感觉得到水珠打在自己的手上。

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改掉一遇到事情就冲出门的习惯，总是以为跑得远一点就有用。

我一直都是个孩子，是个孩子。

既没有生存价值，也不值得继续活下去。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降生在这个世界的？为什么必须在一出生就背负起罪孽？

擦了擦泪水，我坐上往市区的巴士。

带着一双哭红的眼睛，我一个人无聊的在市区内四处乱晃。晚上六点半过后，店家们都开始打烊了，面对着街上越来越少的人，

以及入夜后的寒冷，我的心里也越来越空虚。

慢慢的，随着仅剩的人群移动，我意外的来到了酒店街。

修尔曾经警告我，要我不要随便在这附近晃荡。不过现在这种时候，谁管他啊？

我随便挑了一间店铺，走了进去。一走进酒吧，一股异样的气氛便传了过来。

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我忍不住东张西望了起来。许多从前只看过书上描写的东西，确实出现在眼前时，真的非常有趣。

「喔，好可爱的小哥啊，以前没见过呢，第一次来吗？」有人过来搭讪。

「真的呢，好可爱啊。」另一头也有人走了过来。

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一时之间，我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第一个跟我搭讪的人说话了。

「哥哥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虽然有些犹豫，但是自己的口袋里只有手机，没有钱。

算了，就豁出去吧！我点了点头。

对方便开心的把我带到吧台去，点了一杯从饮料名根本无法想象内容物是什么的饮料。

端上来时，我不顾一切一股作气的把它喝了下去。过了不久，我突然觉得整个脑海里都被一股云翳给笼罩住，身体还感到一阵飘

飘然。

眼前两个人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但是他们脸上那奇怪的笑容我可没有看漏。

完了。我心想。

不要以为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我应该好好将它奉为圭臬的。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却没有力气逃跑，更不可能做出反抗。

……算了，就算我被强 暴，下场最惨的人可不会是我。

反正就连死都不怕了，这点小事又算什么呢？

抱持着自暴自弃的想法，我扬起嘴角——

「你们想对他做什么？」

——却在此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将头转过去，站在我身后的人，是修尔。

他叼着一根烟，发型跟衣服都和平常不一样，看起来好帅，好有魅力。

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真是的，这种时候我想到的居然都是这些奇怪的东西。

脑袋昏昏沉沉的，我想我应该是看到了幻觉。

因为修尔那个老古板，是不可能做这种打扮的啦！

虽然我也不是没有想象过修尔穿这一类型衣服会有的样子，不过出现在眼前的影像还真是真实，而且非常非常帅。

让人好心动。于是我转身朝他挥了挥手，他也走了过来。

接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身旁的男人站了起来，好像对我说了什么，这时我背脊突然一阵疼痛，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道，背后撞到

吧台，然后眼前一阵奇怪的光影交错。

迷蒙之中，我看到修尔给了刚才请我喝东西的男人一拳，接着在一片混乱后，他把我拉起来往外跑，然后坐上他的车，快速开离

现场。

「哇……修尔你好厉害喔……」我说。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你知不知道你的外表是很多人会觊觎的型啊？怎么自己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幸好你手机还带在

身上，靠着ＧＰＳ我才找到你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恼火。

接着，他把车开到离酒吧有些远的街上，停了下来。

这时候我已经快要睡着了，只是迟迟不想阖上眼，想要多看几眼他现在这个打扮。

「还被人灌了不明药物……」修尔一边说，一边对我做着基本检查。「看起来状况应该还好，不是什么太危险的药，不过还是立

刻回医院检查比较好。」

但是不管修尔在讲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的心里却一直只有一句话在回转。

「……那我的型，是修尔喜欢的型吗？」我问。

「这是当然。我这辈子最喜欢最喜欢的，就是伊萨了。」

「是吗？那就好。」我抓起他的手，抚摸我的脸颊。

「糟糕……我好想趁人之危喔……」

而在我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回想起来都不好意思的妄想。

啊啊，就算只是梦也好，我好想跟修尔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醒来的时候，我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坐着的是表情非常凝重的兰迪儿医生。

一股内疚感从心底深处猛烈的浮上来。

「医生……抱歉……」

听到我的声音，医生的视线马上对焦到我身上。他表情那一分钟内的变化，让我深深感到感动。

「我不会怪你的，只要你没事就好……」医生紧紧的抱住我，他的体温，温暖了我的身体跟我的心灵。

他真的爱我，他真的不在乎我是个艾滋病患，他真的，从我刚出生，就照顾我到现在。

他是我的「父亲」，是我世界上最亲的亲人。

我却一直以为没有人是真的爱我……

我真是天字第一号大笨蛋。

「谢谢，还有对不起……」将脸埋入他的胸怀里，我今天想要好好的跟他撒一次娇。

谢谢，真的谢谢你……医生……

走出治疗室，修尔坐在外面看著书。一看到我走出来，他便放下书迎了上来。

「怎么样？好一点了吗？」他问。

「嗯。」

「那么，你现在可以面对现实了吗？」

「你的意思是？」

「画廊的事情。」

我沉默不语，他便接着说道：「我说过，人是要互相利用才能活下来的对吧？既然他要这么包装，那你就让他包装，反过来利用

他，将他们当作跳板让你打响名声，才是真正的高竿。」

他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接着他看向窗外，小雨正滴滴答答的下着。

「你喜欢晴天吧。」他问。

「当然。」虽然他问得很突兀，但我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每次都是这样的天气，你有发现吗？我们每次吵架，或是你每一次心情低落的时候，都会下雨。所以你要赶快振作起来，这样

晴天才会再度来到啊。」

他摸了摸我的头，这时候，我突然好想投入他的怀里。这次要怀抱着很健全的心灵。

「对了，修尔，原来你有吸烟的习惯啊？」想起昨晚看到的修尔，嘴里是有叼一根烟的。

「啊……嗯。」

不知道为什么，修尔突然转头过去，似乎是不敢面对我的视线。

「可是我没有看过你抽耶。」平常衣服上也都不会有烟味，也不记得房子里有香烟。

「……我只有在特殊场合的时候抽。」修尔抓抓头，表情有点尴尬。

「是喔，像昨天那就是特殊场合？连打扮都不一样了，很帅喔。」我说。

「因为昨天要去救你，如果像平常一样去的话，是会被人找麻烦的。所以就跟朋友借了衣服，稍微打扮了一下。虽然说换衣服，

其实也只是套了一件外套，然后用发雕做了一点造型而已……」

说到这里他就没有那么尴尬了，他也真奇怪，干么只对抽烟感到不好意思啊？

「原来你有可以借到那种衣服的朋友啊……我都不知道呢……」所以有一点生气。昨天看到的修尔跟我眼前的这个修尔，根本就

是不同人嘛，原来修尔也是可以打扮成那样的，我居然都不知道。

「伊萨，是我心理作用吗？你越问越深入了，有什么原因吗？」他微笑。

……我又输了。

「没什么原因，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只是发现有我不知道的你，让我有点不开心。

「怎么了，闹别扭？你如果要问，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喔。什么都可以喔，只要是你想要听的事情，我什么都可以说。」

他又开始用他媚惑般的声音说起了最擅长的讨好句。但是，我、我怎么可能有胆开口问啊？

「……不用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大步离开治疗室的门口，修尔则笑着跟在我身后。

心脏好像快停了，就在这瞬间因为跳动过快而爆炸。

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这样的心情怎么样也停不住。

好想将时间停止。就这样一辈子，一辈子都在一起。

神啊，我从前一直认为什么时候死都好，但是现在……

我想要有更多更多的时间跟他在一起。

因为我好喜欢他。

胸腔里充满了爱的气息。

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个表情，我都不想错过。

所以我想要活下去，我想要活下去，越久越好。

就算不能跟他在一起，如果能够在残存的生命中，看到更多更多的他，那么就足够了。

我会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的。

所以，就算这是我自私的愿望，也请帮我实现吧，神啊……

第三章　 催化剂

一如往常的春日午后，一如往常带着些许凉意的春风，一如往常飘散在风中的花香跟令人鼻子有点发痒的浓厚花粉。现在是一如

往常的午茶时间，但不同于一起相处的这六年，午茶活动中，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人。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没有轮班的修尔一派悠闲的晃到休息室。

他最近老是很没有干劲，似乎是得了五月病——明明就还没有五月不是吗？

在懒散的走进休息室后，他就顺势趴在正打开茶叶罐的伊萨身上。

面对这样的修尔，伊萨也只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