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定点后，小孩的母亲便笑着对我点点头。

「说谢谢哥哥。」

「谢谢。」他一边说，小小的手还一边开心的挥来挥去。

这单纯的感谢，让我很开心。

在医院生活这么久，来来去去的人们，不是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病况。

也因此，我其实活得很自在。

每当想起小时候那么在意病况的自己，就觉得真是愚蠢。也就会更感谢一步一步将我带出阴霾的修尔。

……一想到修尔，心里又不禁一阵悸动。

我走回柜台。正要领取我的晚餐时，因为一时心虚，我不太敢直视修尔的脸，拿着餐盘就想赶快走到位置上，就是这种敷衍的态

度，让我没有抓稳餐盘。

「伊萨，小心！」

当我注意到修尔的声音时，盘子已经从我的手上掉了下来。

红色的酱汁洒满地面，白色的盘子也碎裂成一块一块。

我连忙蹲下来，想要捡起盘子的碎片，却因为太心急而割伤了手。

手的痛觉，唤起了心口的疼痛。

我常常会忘记自己并不是个正常人。

「真是糟糕……我是不应该受伤的人呢。」

血缓缓的从手上流了下来，伤口虽然很浅，却划了很长一条。

修尔连忙伸出手来，想要帮我包扎。

「不可以碰我！修尔！」我大声的喝斥他，害他吓的颤抖了一下。

「如果你的手上有一点小伤口，我就可能会害死你啊。」

听到我说的话，连其它人都掀起了一阵恐慌。同时，也有许多人发现，我就是那个长年住在医院里的艾滋病患，于是恐慌便越滚

越大。

「是艾滋病的。」

「好讨厌，这种人怎么可以到公众场所来啊？」

「现在要怎么办，怎么办啦！」

一阵慌乱中，许多人冲出餐厅，其它比较清楚状况的人也不太敢靠近我这一区。

刚才那个小男孩担心的想要跑了过来，他的母亲却拉住他的手。

那位母亲满脸厌恶的看着我，对我喊着：「你想对我的孩子怎么样？」

怎么样？是他自己跑过来的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就说不要让那种人跟我们待在同一个地方了！艾滋病患者应该要全部监禁起来！」她歇斯底里的喊着。

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妳告诉我啊！我瞪着她。

看到我的表情，她似乎被吓到了，发出了很大的尖叫声后，就抱着孩子跑出餐厅。

一片慌乱之中，修尔戴上了随身携带的塑料手套，用纸巾轻轻包住我的双手，将我带离现场。

坐在医护室里，修尔熟练的替我的伤口上药包扎，并且干净利落的处理好所有医疗废弃物。

即便类似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每一次发生，我的心里还是会非常不舒服。

这时，修尔温暖的大手，拍了拍我的头顶。

「伊萨，你很难受吗？」

他的声音温柔的害我差点掉出眼泪。但我还是努力板起脸，不希望他为我担心。

「不要说这种废话。」我说。虽然语气强硬，却掩饰不住声音里带着的苦涩。

修尔苦笑了几声，没有多说什么。接着他缓缓抱住我，跟我小时候一样拍了拍我的背。

「刚才那位妇人是我的病患，她患了躁郁症，才会对你那样说话，你不用太在意。」他说。

「不用再安慰我了，大家怎么看我我都知道啦。」我无奈的说着，他却更用力抱紧我。

「没办法，这世界就是这样，世人永远只会向对自己有利的地方靠拢，不过我不一样喔，不管是怎么样的伊萨我都能够接受。」

说完后，他放开手对我微笑。

「如果这是安慰也太煽情了一点。」看着他，我简单说出感想，他则哈哈大笑。

接着，他直视我的双眼，温柔的说着：「今天，我是真的不想戴上手套。如果是伊萨的话，我没有关系。」

他的声音太美，太认真，害我不禁害羞的低下头。

「你是不要命了喔？不要胡来啦。」

不过……听到这样的话，我是很开心的。

就算是讨好也好，这种程度的重视让我感觉很快乐。

他轻声的笑了，笑声就像铃铛一样。「为了你，我怎么样都好。」

他替我包扎时的温柔表情，不管怎么看都好美。

他软软的声音，也好有魅力。

我喜欢他刻意的言词，喜欢他把我当成第一重要的人看待。

我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

「对了，虽然在这个时候邀约很奇怪，不过下礼拜平安夜，你要来我家吗？一起庆祝嘛。」

他突然做出了提议。

「你很久没有来我家了，每年都是一个人过平安夜，很寂寞呢。」

从感觉到自己喜欢修尔之后，我就很少去他家里玩了。因为总怕自己会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但是他都亲自邀请了，不去似乎不

太好，于是我点点头。

「嗯……好啊。」我说。

「那就这么说定啰。」他笑得非常灿烂，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看到他的笑容，我的脸不禁燥热了起来。

刚才发生的事情突然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要有你就好，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好，这样我就能好好的活下去，只为了你。

平安夜的下午五点，我来到了他家楼下。他今天要担任某个大型手术的助手，本来要我留在医院等他，他再把我带去他住的公寓

，不过我拒绝了。

虽然很久没有进到公寓里面，但我承认我常常像跟踪狂一样，在他家楼下留连不去，基本上是不需要他带路的。仔细想想，我这

样真变态。

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好几年了，这把备用钥匙一直都是我珍藏的宝贝。

轻轻的亲吻了一下钥匙，我将它插入锁孔，转了一转。

不知道是太老旧还是生锈了，明明锁已经开了，门却要又推又拉，好不容易才打开来。

开门的同时，一只大狗突然往我的方向冲刺过来，用加速度加乘的力量扑倒我，然后在我身上胜利的汪汪大叫。

……是白雪吧。

面对小时候自己捡来的狗，在多年后把我当小偷看这件事，我从心底深深感到悲哀。

实在是太久没来了，居然连狗也认不得我了。

「我不是小偷啦，白雪！」我说，但是虚弱的声音完全被牠的吠声给掩没。

大概是因为牠的声音实在太大了，隔壁邻居很快就出现了。幸好他还认得我，狗也算听他的话，我才得以避免被当成小偷或是被

狗踩晕这两种悲伤的结局。

可惜，虽然他安抚了狗，我们一人一狗之间紧张的气氛，却一直没有解除。

直到我拿出从桌子底下找到的高级狗食罐头，牠才稍微对我解除戒心。

等了很久，修尔还是没有回来。因为太过无聊，我只好一个人玩着我丢在这里一直没拿回去的中古游戏机，当我第三次卡关时，

他终于带着圣诞大餐回来了，这时候是晚上八点。

我告诉他我被白雪攻击的事后，他居然哈哈大笑，让我有一点生气。

「白雪已经是一只可以独当一面的好狗了呢，如果牠能不把我当成坏人我应该会更开心。」我说。

「因为你穿着黑色的衣服嘛，看起来就很像坏人。」

把狗饲养得非常优秀的主人，一边用叉子戳着火鸡，一边做出令人不悦的结论。

「是谁说我适合黑色的衣服的啊？」

是你、是你吧？如果不是你说我适合穿黑色，我才不会总是挑黑色的衣服穿。

「好像是我喔？」他说，然后笑着把火鸡腿塞给我。

「对了，你也搬出去住了，怎么样，情况还好吗？邻居有说闲话吗？」他问。

「不太好。」身为一个艾滋病患者，医生认为我有义务跟邻居好好沟通，虽然我一点也不想这么做，但是搬去的第一天，医生还

是带着我去跟每一家报告我的状况。

「我们公寓住着一对同性恋情侣，是两个女孩子。」她们每天都不顾他人的眼光，过得恩恩爱爱的，让我有一点羡慕。

「你讨厌同性恋吗？」修尔问。

「不讨厌啊。」我回答。我怎么可能会讨厌同性恋者，如果我讨厌她们，那我又要怎么面对我自己？「不过她们讨厌我。」

「……为什么？」修尔问。

「因为她们说就是因为艾滋病患让大家有误解，她们的日子才会这么难过。」

毕竟刚开始大家都说艾滋病是从男同性恋身上出来的，就算时代改变，还是有很多人抱持着类似的观点。

虽然很悲哀，但这就是社会的真实面。

这种事情，从我向医生说我想要试着自力更生看看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觉悟了。

不过现在虽然说是搬出来住，但是花费那些还都是由医院方面支出，每天也依旧会回到医院协助研究的进行，所以根本就不算是

自力更生。

意外的，听到我说的这些话，修尔看起来似乎有一点不舒服。

那个反应简直就像是他自己被骂了一样。

难不成修尔其实是同性恋者？

如果是就好了。一瞬间我有这样的想法。

虽然我们不可能结合，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有万分之一，喜欢我的念头。

「修尔……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问句在不自觉间从嘴里跑了出来。一发现自己说错话，我连忙把嘴捂起来。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我看见修尔皱起眉头，表情很复杂，似乎有些困扰。接着他却笑了。

「你觉得呢？」

是一如往常，带着些许刻意，笑的非常甜蜜的笑容。

「不过如果我是同性恋，我一定会马上向伊萨告白的。」

连说出来的话都跟平常一样暧昧。

「别说这种话！像个白痴一样。」我别过头，用强硬的声音回答他。

他总是这样，老是说这种话。拜托不要让我有无谓的期待……

对我的反应，他没有说什么话，反而把话题带开。

「如果住在那里很不舒服的话，可以到我这里来住喔，我说过吧，这里随时欢迎你。」他说。

「我……我才不要呢，这里这么小，白雪还会攻击我。」撇头看了看白雪，当我们四眼相对的时候，牠那蓄势待发的模样让我好

气又好笑。

「是吗，好可惜，本来想说这样就有更多时间可以在一起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鸡肉塞进嘴里，那个动作一瞬间让我感到好心动。

「为……为什么我要一直跟你在一起啊？这样感觉好空虚喔！」平常跟你在一起都让我难以克制对你的爱意了，如果住在一起的

话，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都不来你家的理由啊？

「你赶快交个女朋友啦，这样就不会一直缠着我了。」我说。

「是这样吗？你这么希望啊。」

如果没有听错，他这句话讲得很狡黠。

「如果我有女朋友，就不能常跟你在一起了，这样你不会寂寞吗？除了我以外，我不记得你还有什么朋友。这样真的好吗？」他

不礼貌的用叉子指着我，嘴唇上还带着邪邪的笑容，而话语里带着的恶意，让我感觉十分不舒服。

「你怎么这样说话啊！你这个人真的很恶劣耶！」我一拍桌，本来就不是很稳固的桌子抖动了一下，吓得我赶紧用手稳住它。

不过桌子的主人却不太在意它，站到我的身边，在我耳边轻轻呼着气。

「我只是说实话而已。」

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他性感的声音，害我全身颤抖了一下。

「不过，如果伊萨不在我身旁，我可能会比你更寂寞吧。」

这是作弊的行为。

他低沉的嗓音，细细的吐息，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温度……

我……我快不行了。不可以，不可以这样！

「别这样说话，真的很讨厌……」我正要把他推开，他却从后面用力抱住我，让我吓了一大跳。

不是像之前那种安慰人的抱法，而是把我整个人拥入怀中。

我好像快要爆炸了。

「从你十七岁之后就不肯让我这样抱了，这让我很寂寞呢。如果你真的想要离开我，那么就让我抱最后一次吧……」他一边说一

边摸着我的头发。

「好啦好啦，不会离开你啦，所以不要对我做出这么变态的举动，你这个性骚扰老头。」我一边大喊着一边努力钻出他的臂膀。

虽然也顺口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心情，不过现在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他再这样继续抱着我，我、我会无法承受的，真

是的，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心情。

「我也不过比你大五岁，而且……」他看着逃脱出他的怀抱，躲到白雪身后的我，表情有点失落，又有点好笑。「你真的到现在

都没有发现……算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紧抱着在危急时刻就变成优良战友的白雪，瞪着修尔。

我真的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互看了两分钟后，他放弃跟我沟通，耸耸肩，打开冰箱。

「算了，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啦。要不要吃蛋糕？」

新年过后，努力想要自力更生的我，终于得到了今年度最棒的好消息。

事情确定时，我第一个就想告诉修尔。

于是下午，我便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进医生的休息室里，向正在喝茶的修尔喊道：「修尔修尔，有画廊、有画廊愿意替我展示画作

了！我之前给了他们好几幅画，他们说很不错，已经决定要帮我开个人画展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他放下手上的茶杯，对我灿烂的一笑。

一瞬间，幸福蔓延占据了我整个脑海。

这个笑容，正是我最想要看到的笑容。只要能让修尔露出这个笑容，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是啊，真的是太好了！」我开心的回答。

「嗯，真的很好。不过你只记得要告诉修尔，忽略我也在这里的事情，让我很难过耶……」这时，兰迪儿医生默默的插了一句话

进来，背后似乎笼罩了一层阴影。

「啊，医生，真的对不起！」我连忙道歉，医生却自顾自笼罩着阴影看向远方。

「没关系啦，我就知道你比较喜欢修尔……」

所以你到底是没关系还是很在意呀，医生……

「那么以后你就算是个职业画家啰？」修尔问。

我点点头。「是啊，那个画廊还挺有名的，应该也会有人买我的画作吧。这样我就能真正自力更生了，不用一直依靠医生跟医院

……」

「真是的，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的呀。」这时，修尔突然感叹道。

「你说这什么话，我记得小时候要我好好接触他人，进入社会的人是你吧？」

「唉，这就是做父母的心情啊，伊萨你不会懂的啦。」

「要说父母，也只有医生有资格自称是我的父亲啦，你算什么啊？」

「情人候补。」他说的非常肯定。

「……别闹了啦！这个时候你还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好了，我要去画廊了！」抓起才刚放到椅子上的外套，我满脸通红的离开

休息室。

对他的胡闹，我虽然带着期望，又不禁害怕。

虽然他看起来是认真的，虽然他对我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但我依旧当作是自己太多情。

毕竟就算我们是互相喜欢，那也是不能承认的情感……

这样比较好，我们两个都不会受伤，都能继续现在的日子。只要能够一直下去就好了，我是这么希望的。

我搭着心中梦幻迷宫般不确定的列车，缓缓的往市区前进。

我的个人画展，很快的就开始筹备了。

为了这次的画展，我还多赶了好几张作品出来，这样的过程，让我感到非常的幸福。

我恣意画着我想象中的空间。画了很多很多，梦想中，自己跟修尔相处在一起的空间。很多很多，以修尔为中心的抽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