佯装随意松开他的手,我甚至哼了几句不成调的儿歌。
……呃,刚才肯定是鬼上身!居然就这么拽了……
话说,咱哪来的立场?!
一时间,寂默无尽。
双手插进裤兜里,我低头专心踢着脚下一只塑料空奶瓶,摇摇摆摆往大街上晃。
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如今解释说凑巧,实在太苍白。
我从没想过要窥探任何人的私秘,即便是夏屿,也不曾过问——人嘛,总会有些东西不能与人分享,就算对方是亲密无间的关系
。
但今晚,我似乎听得太多……
而且,欠某人一个说法……
暗自忐忑,经过“地下仓库”前门旁的垃圾箱时,我弯下腰,拾起那只被踢得面目全非的塑料瓶。
趁丢垃圾侧过身的当儿,我憋不住偷偷回头——身后两步开外的地方,路行风正静静瞥着我,学我一样将手插牛仔裤口袋中,不
疾不徐地迈猫步。
甫一对上他的眼睛,我下意识搔了搔后脑勺。
“那个……”原想说声“对不起”,可在他沉静如深潭的注视下,舌头跟挣不破网的鱼似的,倒腾来倒腾去竟怎么也冲不出口,
结果,不自在地嘟囔了句:“我先回了。”
“一起吧,”他似乎没觉察我的挣扎,云淡风清地笑,“我去取车。”
“不用了,”我扯着唇角,回他一个“笑”的意思,“我打的。”
保持着温和态度,他坚持:“我送你……”
我倏地无名火起,粗暴地截断他的话:“我说了,我打的!”
……他小子咋老这样自以为是?
靠!明知咱尴尬,明知咱现下一分钟也不愿跟他呆一块儿,还非得往上凑!
他显然被我这声突如其来地暴喝给喝懵了,楞在当场;没再看他,我转身飞快走下人行道,伸胳膊去拦计程车。
我清楚这时候不容易打到车,却执意不肯收回胳膊。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不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默数着三色灯光交替了十一次,一辆明蓝色的士恰好下客,停在我身前。
就着敞开的车门坐进后座,刚握住把手,准备关门上路,一只手突然伸进来,扣在门框处。
“下来,我送你回去。”路行风弓着身子,声音不温不火,动作不横不雅,但能感觉出他是在较真。
我虽有嗅到他今晚心情不好,言行举止上异于平常……可万万没料到他会出手阻挠!
僵持了一分多钟,最后,咱被司机大姐“婉言”轰下车。
乌云盖顶,怄得我直磨牙;吐着粗气,我朝面前似笑非笑的路行风竖起大拇指,然后……一反手,拇指向下。
“有种!”
他连眉毛都没抖,面对我的挑衅毫无反应。
我跨前一步,来势汹汹地逼近;猛地长臂一伸,圈住他瓷白幼嫩的脖颈。
他一僵,下一刻,半边肩膀抵在了我愤怒的胸膛。
“别以为咱是怕你,爷们我只是不想在大街上干架!……还有,你小子甭他妈冲我摆出一副天塌的臭德行!就刚才那事儿,你以
为我是在跟踪你?有意偷听?笑话!咱有必要吗?要说,我姓楚的自问没啥地方对不住你!”
一口气连珠发,乱七八糟地狂喷一通,图个嘴皮子痛快。
他不吭声,任我在耳畔咆哮;只是……好象放松了身体,我一扳,便轻易将他翻转了个面。
“老墨迹我干吗?咱又不是挡泥板!”徒然将他的下颌抬起来,对准眼前的酒吧大门;我指着墙壁上的宣传画,继续吼:“你他
妈给我看清楚咯,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那个姓狄的龟孙子,满脑袋大便,你听他喷什么粪?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我快滚进
去!”
……不知为什么,就在我“教训”路行风的同时,满脑子闪动都是苏跃的影子:惊艳的、沉静的、讥诮的、猜忌的、温和而可怕
的……纤指淡淡地扫过琴弦,他懒散感性地轻唱:“Thisisnotalovesong……”
有一刹那哀伤,电击般触动内心。
“呵呵……”
为苏跃义愤填膺了半晌,我这脾气正发兴头上,路行风竟轻笑出声!
遽然住口,我楞楞盯着他那张笑得特春花、感觉得特欠抽的脸,满腔激昂跟铆足劲儿的拳头砸在软面团上,一古脑变没了。
“别激动,”他拉下我扼住他下巴的手,渐渐敛色,恢复了往日的温润神情,“我很抱歉,刚才确实是情绪过了头。”
我默。呃,咱算哪门子“激动”这是?!……不对,我干吗要激动?
“小跃的事我清楚该如何处理……”他低头整理衣领,“我送你回去。”
——这话说的轻巧,可我却不可抑制的感到痛心。
看来,路行风比我能想象的要虚伪、铁石得多。
他可以一面对着狄敏兮质问“怎能弃之不顾”,一面向我示意“不必理会”!
此时,抱不平者就一打过霜的茄子,当局者却摆出一派淡然处之的态度,怡然自得。
“别告诉我,你原本就不是来看苏跃的……你他妈真被那龟孙子洗脑了你?”
我不甘:路行风不会这般决绝……
“……狄敏兮为人比较直接,他的话其实很有道理。”路行风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却替那家伙辩解。
这不是理由的理由,比狄敏兮更……
“狗屎!”
刚说完,才发觉我这粗口的毛病一火大,全漏了底儿,还……咳,忒多嘴忒多事……
路行风略一沉吟,许是打算解释;我徒然摆手,不等他开口,自顾自道:“我那就是个随口的话儿,你不用跟我罗嗦,我不想听
。”
……人家的事,轮不到咱多管闲事。
再说,清明点,路行风向来睿智自主,凡事只会选择最有利的处理方式,也轮不到谁去指手画脚。
第二十三章:拥抱
路行风终究没再踏进“地下仓库”,我也识趣地收起不相干的闹腾。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停车场大门。
我站门前等他开车出来。一上车,便放倒副座靠背闭目养神——其实是不愿和他说话。
今夜的事,令我对路行风的态度大有改观,当然,不是往好的方面。
经历过杨轲的事后,“信任”二字在我的字典里,变得脆弱不堪;不想,今晚又见证了一回“变异”——心里多少有些颓丧:他
如果对苏跃都谈不上真诚的话,不必奢望他能对其他人真心能到哪儿去……
车驶路上,即使隔着眼帘,五光十色的霓虹仍追逐着车窗,一晃一晃,犹如魔魇般骚扰着我的感官。
“就这么回去?”他平稳的控制好车速,温和地开口:“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我在靠背上左右滚动着脑袋,“咱只是个小职员,拿工资做事,按时上下班,那叫本分,没义务下班时间陪老板四处闲逛。”操
起手臂,眼皮都懒得抬,“你要是钱有多的,把刚才的酒钱给我就得了,这年头,啥事都讲个实在。谈感情?那是幼儿园的把戏
……”
后一句,我随口溜出,说完又觉得迷糊:我这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苏跃啊?
“呵呵,听听你这口气,都赶上训话了。有意训我不是?”
“训话?不敢,”我不耐地哼哼:“咱没这么‘逊’。”
有人被我刺得半晌没接话。
说实话,我都不明白自己为何偏要幼稚地和他拌嘴。
是因为苏跃?因为夏屿?……
……因为自己?!……想到他对自己的态度也是“虚”的,感觉不安?难受?
不对,不对……
是因为……认识到他的伪善本质而失望……
……瞎扯淡!
“嘎……”
这厢还在神游,猛地一个急刹车,吓我一跳。
惊神未定,我还没看清状况,车子熄火,一个影子重重压了下来。
清新的馨香,温热的身体,贴在我面颊上柔软的发丝……
大脑一下子空白了数秒……
巨惊!——巨大震惊!
我不敢相信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更不敢相信对方会是他!
挣扎的力度由于勒紧的安全带和近乎放平的座椅而显得力不从心。
我尽量用一只手扣住身上人的肩膀,阻止他贴近,另一只手慌乱地去解安全带。
“你他妈疯了!给我清醒点!”我怒骂,“妈的!操……”
“闭嘴!”靠,他居然比我声音还大!
我反倒被他吼懵了,手上一滞。
“嘘,小航,”他小狗似的蹭了蹭,将头埋进我肩窝,臂弯绕过靠背,声音含糊:“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我再次震惊!
仿佛有块柔软到连呼吸都会感觉疼痛的地方被人触及,那嗓音脆弱得令人心碎……
此时,我才白痴一样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今晚他相当反常,从一开始,犹豫着进入我家,说,想找个伴儿……
不管后来在酒吧发生了什么,其实一开始他就已经隐讳地告诉过我:希望有人在身边陪伴……
告诉过我:今晚,他可能无法独自面对,无论是自己,还是谁……
他,或许正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尽管他在微笑……
不记得曾经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当一个人越来越暴躁时,代表他越来越孤独;当一个人越来越喜欢笑时,则代表他更孤独
。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似乎就非常热衷于微笑了……
思绪百转千回,顿生一股怜爱。
不想知道他到底在内心挣扎着什么,黯淡、悲伤或痛苦的,不为人知的煎熬……
暗吁了一口气,我平静下来,将手肘悄悄垂落身侧。
如果只是字面上的拥抱,只是象朋友般安抚性质的拥抱,我想……
我可以接受。
四周异常静谧。
隔着薄薄的衣料,身体承受着他压制性的体重,心跳着彼此的脉动,烫贴着彼此的温度,仿若两只舔舐伤口的小兽,无关欲望的
彼此温存着……
一段窒息的沉寂过后,当确定自己在这样的拥抱中不会产生任何恐慌和杂念时,我重新闭上眼睛,双手缓缓环上他柔韧结实的腰
背,安慰般轻轻摩挲,感受他逐渐平稳的呼吸、稳健的心率、放松的肌体,心头荡漾着某种说不出的满足,以及淡淡惆怅……
记忆中,夏屿好象从来不曾这般需要过我……我的拥抱……
分开时,我摸黑点了根烟。
“要来根吗?”我坐直了身子。不知怎地,倏然觉得平躺的姿势着实难堪。
“好。”他回答的声音很舒缓——看来,他已经挺过了那一瞬间无法抑制的沉重。
“把车灯打开,这里太暗了,”也不知他把车停在了什么鬼地方,黑咕隆咚地,“我看不清你的手,怎么给你烟?”
他低声笑笑,然后伸手摸上了我燃着的烟卷。
“……就这样舒服,灯光太刺眼。”
他说这话时,我在发呆——沾过我的唇的烟卷,正沾在他的唇上……
……诡异?暧昧?或者是某种程度的暗示?!
有点发热。
“以前读书那晃儿,一个寝室住八个人。有人点根烟的话,会一人一口轮着抽,等一包轮完了,再每人收一块钱,就算没抽也得
出,”他声音沉静,却能感受到情绪有些好转,“当时觉得这规矩真叫黑啊,可整个寝室就我一个不抽烟的,抗议也无效。所以
,有时我也会跟着抽……那烟味又辣又呛,我几乎是边咳边抽,边抽还边琢磨:反正这钱都得给,干吗要便宜了他们多抽几口儿
?”
一时忘了尴尬,我“噗”地失笑,“你这人还真是天生适合经商的主儿,一分钱当不上,连抽口烟都不忘算计。”
“倒算不得算计,那时候的想法其实很实在,一个月生活费才百来块,一块钱能吃两包子一两稀饭呐。”他的声音好象噙着笑意
,清浅感叹着:“……多单纯的年纪,被拿走一块钱就觉得被人黑了,其实,压根不懂什么叫黑。等步入社会,花花绿绿见多了
、经历多了,连自己都变得分不清自己是什么颜色了,才明白黑是怎么回事……”
我一怔,听出他是在自嘲,却不晓得如何慰籍,只得打岔地再点根烟。
他没再多话。
窝在狭小紧闭的空间里的两人,各怀心思地静静抽着烟。
沉静,有时也是一种心灵调剂。
鼻腔里充斥着浓浓的烟味混合车内淡淡的柠檬香,异常安神,我甚至有些享受地眯起眼——虽然什么也看不见。
“这烟不错,偶尔该发我根。”
他徒然打开小灯,降下窗将手中的烟蒂抛了出去。
自黑暗进入光明的刹那,我颇为不适地揉了揉眼睑。
一缕凉风拂过,冲散了适才如梦般恍然的感伤。
灯光下,幕色凌乱的发勾勒出他霁悦的侧脸;正前方,投影在幽暗背景的玻璃上棱角明朗的轮廓,突兀得苍白,却有着触目惊心
的温柔曲线。
……他重新整理好了“自己”,收敛起外露的情绪。
“我以为你不抽烟。”蓦地忒腻味见他笑,我语气悻悻。
“所以,我说偶尔。”他关掉车灯,隐没了所有,然后点火,起步。
“那你在‘偶尔’需要的时候,提醒我好了。”轻声顺应了句,才发觉这话似乎含射邀请的意思,我干咳了一下——好在嗓音不
大,又裹在发动机轰鸣声里,模糊不清。
“……好。”
过好一会儿,他恶趣味地回了一个字。
唇连抖了几下,我才克制住没接茬儿,然后,将剩下的半包烟塞进车兜里。
快拐上大道时,我才知道我们刚才是处在一片即将拆迁的老城区里。
这片地界,一部分已经被夷为平地,残垣断壁还未来得及处理,露天堆积着;无人居住的空楼群在浑浊的夜色中,犹如一个个表
情奇异的魔怪,空洞地张牙舞爪;纵横交错的狭窄街巷,遍布其间。
没有光源,没有指引,没有人气,在这样阴沉复杂的地形夜行穿梭,除非十分熟悉环境……
“还是老样子,几十年没变,”我还在寻思,路行风一嗓子温和地介绍:“我以前就住这里。”
我笑笑,原来是怀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