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策马沙尘滚滚的一路奔来,敏捷地飞跃下马背,把缰绳扔给了一边脸色苍白的马夫。
“能不能求见夫人?”
“那,那个……这个……”
马夫结结巴巴。是为了主人着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吧。加百列安抚他道:“我只是想面见夫人说几句话而已。请把马系到不碍事的地方去。”
等马夫松了一口气似地点了点头,加百列便踏入了可称是潇洒之极的那瓦尔公馆。但他马上就因为眼前展开的光景而陷入了灰暗的心情里去。
(果然是真的啊。夫人真的被流放出了巴黎……)
主人遭到了如此的不幸,作佣人的也不可能宁神静气的,他们在被混乱与不安笼罩着的公馆里四下奔走着,闹哄哄地叫嚷:“衣箱不够了!”
“能搬出去的只有这些了!使劲塞塞吧!”
“你跑到哪里去了,阿梅丽!你有没有看到阿梅丽?”
“不知道啊。”
“可恶,那群小丫头片子!一旦要找她们就给我跑得无影无踪!”
“葡萄酒到底要带多少?”
“一周份吧。剩下的都卖给酒店好了。”
“看着点脚下,可别摔了!”
“我知道了。不过就算摔了,也比被那些强盗抢了去的好。”
加百列看着那些在一片狼狈中仍然敏捷地打点着一切的佣人们。感到非常佩服。也许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存在是他们才对吧。与他们比起来,自己该感到惭愧,因为贵族到了这种时候,能做出来的也只有诅咒自己的不幸罢了。
(这样也只会浪费贵重的时间而已。看来把什么事情都交给别人去做是很糟糕的,以后我也一定要小心才行。)
加百列一边警告着自己,一边向看着文书发出指令的白发管家招呼道:“真是发生了糟糕的事啊,伦巴尔。”
“伯爵大人!”
伦巴尔一看到加百列,就急忙跑了过来。
“我都没有去迎接您……”
“我知道您很忙,就没有通报。只要告诉我夫人在哪里就好,我发誓我不会再劳烦您的。”
伦巴尔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能够为阁下效劳是我的荣幸。至于您所问的事情,夫人正与克罗切特夫人一起在里间。”
“我知道了。谢谢。”
伦巴尔轻轻地低下头,表示“这是我的本份”,随后又道:“我真的没有想到能够在这里见到阁下。因为国王陛下下了御旨,派来了卫兵把守宅邸,现在其他人基本无法接近那瓦尔公馆了啊。”
加百列露出了一个微笑。
“的确,陛下雇用的西班牙卫兵们就围在公馆附近。”
“那您是怎样突破进来的?”
“真不好意思,其实并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情。我说我有事请让我通行,他们就爽快地让我进来了。”
伦巴尔睁圆了眼睛。
“为什么?这样包围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多半是因为我也是深受陛下信赖的护卫队成员吧。如果不让我过去,发生什么纠纷就比较麻烦了,所以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如此。他们也还算多少有点头脑啊。”
“或者该说,他们对职务没什么热心吧。”
加百列边说边看着公馆里面。
“不管实际怎么样,禁止自由出入就和坐牢没什么两样了。这实在不像是该给与那瓦尔王妃的待遇啊。夫人也一定会感到哀伤怨叹的吧。”
伦巴尔点了点头。
“是的。夫人当初也非常的愤怒。即使她如今已经平静了下来,也仍然不能说心情又多么舒畅啊。”
“是吗……”
加百列皱起了眉头。
“那么我是不是该退下比较好呢?都是我什么也没有考虑就跑来了这里,如果换了我的话,像这种时候也不会想与他人见面的吧。”
“阁下的话一定能够没有问题。夫人会很高兴见到你。”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因为您是不顾自己的危险,奋不顾身地赶来的啊。”
“您也太夸张了,根本不到危险的地步吧……”
加百列苦笑着,但伦巴尔脸上真挚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这一点也不是夸张。虽然我这样说很失礼,但是阁下前段时间才刚刚到巴黎来,所以还对陛下的心性并不熟悉。夫人是失宠了,被赶出了宫廷。所以也就是说,夫人已经被排除在了陛下的御心之外。陛下是个非常坚持己见的人,他对敢于反抗自己的人采取终始一贯的态度。”
加百列怔住了。
“反抗?这是毫无关系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情啊。夫人不是陛下血肉相连的亲妹妹吗?难道说身份高的人甚至不能和自己的兄弟吵架吗?”
“这是无法避免的。王族之间的不和会把周围的人卷进来,发展成庞大的政治斗争。像陛下与奥尔良公爵的对立就导致了王室的分裂。本来的话,他们应该两人合力一起对抗胡格诺势力的。所幸,有凯瑟琳皇太后在其中调协,陛下与公爵的关系得以修复……”
“就算表面上修复了,也不能让两位真心和好吧。而且挑起了兄妹之间的竞争与对立的,不正是皇太后殿下吗?我听说凯瑟琳殿下从过去起就只单单疼爱陛下一个人。她把所有的爱情都灌注在儿子身上,无比溺爱他,终于培养出了一个不输给自己的儿子。”
伦巴尔带着阴郁的表情表示了赞同。
“陛下是任性而顽固的人。只要是一度是为敌人的人,他就绝对不会原谅。陛下会流放夫人,也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已。以后只要陛下执政,夫人就无法回到巴黎了吧。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夫人会在被召回前,就先行故世而去的。”
多么残酷的话啊。加百列登时愤然了。
“可是夫人又做了什么?她又能对陛下产生什么危害?”
“正是什么也没有做,才产生了问题吧。自尊的夫人轻蔑陛下的宠臣,更无法忍受与他们做出一样的谄媚之举,不能自己走上前去向陛下表示敬意与爱情。但是看在陛下眼中,这除了是反抗的态度,其他什么也不是。”
傲慢的艾佩尔农伯爵和圣琉克的脸孔浮现在了加百列的脑海中,他咬住了嘴唇。
可恶,这些飞扬跋扈,作威作福的混蛋们。可是,也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他们已经成为“国王的一部分”了。就好像装饰在皇冠上的宝石一样,无法再与如今的亨利三世切分开来。所以轻蔑艾佩尔农伯爵,就不只是侮辱了他,也是侮辱了国王陛下。
“也许是隔在两位大人之间的人太多了吧。如果他们能够一对一地进行交谈的话……”
伦巴尔耸了耸肩。
“这也是很难说得啊。因为陛下的怀疑也并不是完全的空穴来风。夫人与王弟奥尔良公爵的关系紧密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夫人的夫君那瓦尔王也抛弃了亨利陛下的忠诚啊。”
“唔……”
加百列哑口无言了。的确玛戈这边也不是没有错处可抓的。卢浮宫就是亨利三世的家。在被招待的时候却做出了轻慢家主的举动,那么被赶出去也是不该抱怨的。现在说这些也已经迟了。玛戈应该也不会不知道,如果她不对自己的兄长摆架子的话,也就不用落到被放逐的悲惨境地了吧。
“可是话说回来,像这样的放逐也未免太过粗暴了。对夫人来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流放的宣言,也是来自陛下个人的侮辱啊。”
“的确如您所说。”
“在公开场合做出有损贵夫人尊严的举动,这种行为实在不应当是深知‘典雅’二字的法国贵族之典范的国王陛下所为的啊。”
“像您这样的温柔与体贴,在如今的宫廷里早就不流行了。陛下看重的,只有陛下自己而已。只有顺从陛下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好的臣子。”
“那么说,我就是个坏臣子了吧?”
伦巴尔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的。就连阁下本人也可能会遭到放逐的。”
“那我的罪状又是什么?”
“叛逆罪。因为支持夫人的人就是陛下的敌人。”
“怎么可能!我的确是敬爱着夫人,但我对陛下的忠诚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怀疑的地方!”
“但即使如此,您也不能做到谁也不选。无论是他的妻子也好,还是好友也罢,他不能忍受与任何人分享东西。”
如果伦巴尔所说的是真的,那真是令人恐惧的独占欲了。加百列整个人都僵住了。
“就像妒心深重的神一样……”
“是的。就连打破禁忌就会遭到惩罚这一点也是一模一样。说不定陛下正是想要成为神的。至少在在下看来,那些被称为宠臣的大人们侍奉陛下的方法几乎已经等同于一种信仰了。”
加百列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您说得对。虽然我说这话实在僭越,但是对那些人来说,比起向圣经与主乞求来,还是向温柔的陛下开口来得方便省力,而且快上许多吧。”
伦巴尔神情哀伤地道:“您已经知道了吧?就算没有发下禁令,如今前来拜访夫人的大人,也只剩下了阁下一位而已。无论怎样亲密,为了不引起陛下的不快,友情根本不值得挂念。这就是所谓的宫廷贵族了。”
加百列则对这段话无法赞同。
“您又没有上过宫廷,可是却对这个世界十分了解啊。”
伦巴尔的面上闪过一丝苦笑。
“因为家仆的命运是与主人密不可分的。我们必须要对主人的立场十分敏感才行。为此,我们会与有着同样境遇的其他家的仆人们交换情报……”
“原来如此。可是既然要这么麻烦的话,我就是做上一辈子的乡下贵族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才不要连拜访敬爱的夫人都还要看别人的脸色。”
看着干脆地一口断言的加百列,伦巴尔微笑了起来:“能听到阁下如此温柔的话语,夫人的心情一定会舒畅起来的。我来为您引路,请跟我一起到夫人的房间去吧。”
“不用了。”
加百列却抢着制止了伦巴尔。
“我说过了吧?知道夫人在哪里就好了,我不想再多劳烦您了。你继续做出发的准备吧。虽然时间很紧,你们很辛苦,但请加油吧。虽然由我来说这句话不太妥当,但夫人也很依赖你们呢。”
忠实的仆人再次郑重地行了一个礼。
“您真是过誉了,在下不胜惶恐。虽然我们的力量是那么微小,但我们仍然会把真心奉献给夫人。”
“嗯,拜托了。”
加百列向着伦巴尔露出了一个微笑,向着目标房间走了出去。
虽然事先预想着,在愤怒的风暴卷过之后,现在她一定处在极度的消沉之中,但是把自己关在私室里的玛戈看起来却充满了精神。
“加百列!啊啊,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前襟大大地开着,将丰满的胸部凸显得更加抢眼的长裙是鲜艳的大红色——那是暗示着淫妇的颜色,也是暗示着牺牲的颜色,更是能将玛戈的艳丽肌肤映衬得加倍鲜妍的颜色。
是的,她是深知如何将自己的美貌显示出来的。或者说,她对自己非常了解。大胆而纤细,坚强地无视一切困难。即使身陷最糟糕的状况,仍然不会丧失优雅。在加百列眼中,身穿鲜红长裙的玛戈就是火焰的精灵。她是灿烂,辉煌,永远剧烈地焚烧着的火焰。
“在如此的夜晚来打扰,真的是失礼了,夫人。”
加百列向着玛戈鞠了一躬,看向可罗切特。
“久违了,姑母大人。”
可罗切特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真的呢。护卫队的工作这么忙吗?”
“是的。除了警护王宫之外,也被命令去做其他许多的杂事,很难得能够休息。”
“可是你并没有出席今天晚上的集会。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住在贝尔南的宅邸里。其实我一周前在治疗虫牙,肿老是消不下去。”
可罗切特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加百列的脸孔。
“这么说起来,你的右脸还有点肿呢。”
“是啊,右边最后的臼齿都被拔掉了。都是按着贝尔南劝的,吃了太多点心的缘故。”
“原来是美食的缘故吗。真可怜。疼到你都不能执勤的地步?”
加百列摇了摇头。
“拔掉两三天之后就不疼了,也对工作没有任何妨碍。但是,因为陛下御心认为‘无法忍耐看到如此丑陋的面孔’,所以直到完全恢复之前,我都被禁止出仕。”
“果然……”
可罗切特低低地呻吟一声,向玛戈回过了头。
“您听到了吗?虽然是很符合陛下的风格的发言,但是什么不想看到丑陋的面孔之类的,无非只是个口实而已罢了。加百列信奉夫人已经是宫廷中无人不知的事实。如果在公开场合侮辱了夫人的话,他是不会沉默的吧。陛下正是为了想要单方面侮辱夫人,才要让我的侄儿远离宫廷的。”
加百列也有同感。
“我也认为今晚的事情是个周到的计划。告诉我这个事件的是贝尔南,他正在当值,根本回不了宅邸,是派使者来特地通知我的。也就是说,如果他没有告诉我的话,我到了明天也未必会知道夫人的灾难,自然也不可能这样见面了。”
沐浴在两个人的视线中的玛戈咬紧了嘴唇。
“的确如您所说。虽然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可我真不应该去什么夜会的。本来最近只要不是例行公事,皇兄都是不会招待我的。我真是痛恨自己的愚蠢。只要我稍稍多想一下,就马上会知道那是个圈套了。”
可罗切特宽慰着玛戈。
“请您不要再这样责备自己了。无论在谁看来,都不会认为亲生的兄长该对妹妹做出那么残酷的举动。”
加百列问:“到底夜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贝尔南派来的使者带来的信上只写了陛下侮辱了夫人,又把夫人放逐出了巴黎而已。”
“多么体贴的贝尔南啊!他是因为同情我,所以才犹豫着没有把详细的事情写下来的吧?还是说,只是单纯地不想深入追究呢……”
玛戈面上露出了意义深刻的笑容。
“这可是很无聊的话。即使如此,您也想要知道吗?”
“是的。”
玛戈其实是不想说的吧。但是见加百列不放弃,她也只得开了口。
“我明白了。虽然只要想起来就会心中生厌,但还是告诉您吧。在宴会刚刚完毕的时候,带领着大批随从的皇兄就把我拖到了人们开始舞蹈的大厅正中。然后,在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议论纷纷的臣下们面前,公布我不配做法国国王的妹妹。我被身为胡格诺教徒的丈夫操纵着,泄露了政府的秘密,诋毁中伤了皇兄的宠臣,让他们失去民众的信任,等等等等。把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说得滔滔不绝。”
可罗切特嘲笑一样地道:“啊呀,就算不用刻意去中伤,又有多少人会信赖艾佩尔农伯爵他们?看不见他们的任性妄为,贪婪无耻的,也只有被爱迷花了眼睛的陛下一个而已。再说,谁又能瞒过陛下派来的这许多卫兵们的眼睛,把情报泄露到内拉克的宫殿去?如果陛下坚持要指认夫人泄露了秘密的话,就请拿出证据来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