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提,是我无意中见过你的画罢了。”
“哦?哦,我知道了,”方泓了然地比划了一下,“是不是那张《航向》?”
我点头。
“呵呵,油画不是我的专业,不过,读书时作为选修科目,能画几笔而已,”方泓蓦然叹气,“送给你哥的那张,原本是想用来
激励他的,结果,好象适得其反……”
“这话什么意思?”我奇怪。
方泓一顿,随即深深看了我一眼,洞穿犀利,似乎是在确认我提问的目的。
被他偶然散发出的骇人气势所震慑,我连连摆手,陪笑:“那个,权当我没问。”
——我不过是随口好奇,没想多事。
瞬间敛尽压力,他换上一副温悦笑脸:“其实也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说起来,小路刚下海那晃儿,不过二十出头,年轻气盛,远不如现在沉稳内敛。”方泓半垂着头,语气带着一丝沉浸于回忆中
的淡淡恍惚,“那时候,他跟着我的一位朋友学习跑销售,非常辛苦,风里来雨里去的,还没什么成绩……”
“有段日子,他经常来找我聊天,一般会讲讲业务上的事,谈谈自己的想法,然后,征求我的意见,把我当作最亲近最值得信任
的兄长般依赖。”他长长吁了口气,神情愉悦,“后来,有一天傍晚,他堵在我家楼梯角,十分颓丧地问我,‘想要成功,是不
是应该抛弃自尊、不择手段?’我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模糊地回答: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自己好好揣摩揣
摩。他没再做声,只朝我点点头,转身就走……当晚,我老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在床上挣扎了半宿,也无法入睡,干脆支起画架
,作了那张《航向》……”
我配合他的停顿,作出洗耳恭听地姿态。暗地里,怎么也想象不出路行风“十分颓丧”的模样,脑海里闪现的全是他自信满满的
蒙娜丽莎式微笑。
“几天以后,他又来找我,告诉我,他赚取了第一桶金,想请我全家吃饭。我很替他高兴,他却反应平淡,彬彬有礼地言谢。当
我将那张油画递给他时,他才笑着问我,‘为什么是两只无桨的小船?’我反问他,‘因为无桨,你分得出哪一只是畏惧前行而
搁浅沙滩的,哪一只是经历过风浪才达到彼岸的?’他仔细看了半天,说,‘不必区分,选择哪种活法都无可厚非。’然后,指
着我提名后的日期,没头没脑地来句,‘非常具有纪念意义。’”
方泓讲到这里,笑得苦涩:“你哥从那以后,事事顺意,生意越做越好。虽然也会经常和我聚聚,却闭口不提任何涉及生意的事
情,反而象是专门为了听我闲扯,”抬头看向我,“就说眼下在建的这家电站吧,勘测的位置相当好,我也忍不住捣鼓他标下来
,只要一发电……”
“哒哒哒”,高跟鞋的踢踏声打断了方泓的侃侃而谈——这时,长发短裙的玫子婀娜地推门而入。
“小楚,早!”她冲我甜甜地打招呼,随即笑容扩大,酥骨地加上一句:“方总好!”
……咱这儿是“早”,到他那儿就变成“好”了……
方泓礼貌地点头,满脸欣赏地夸奖:“几个月不见,玫子越发漂亮了。”
“真的?”玫子喜形于色地捂着脸,模仿模特仪态万千地在方泓面前转了一圈,忽而凑近他低声说:“我今天下班有约会。”
方泓大笑,我打趣:“美女,矜持懂不?啧啧,没见过象你这般卖弄的。”
抬抬小腿,玫子假意要踢我,撇嘴说:“方总又不是外人,我第一天上班,还是他带我去挑的衣服。”
我一脸笑容顿时僵住。
呃,这话暧昧……
许是见我表情奇怪,方泓微笑着对我解释:“玫子是我介绍过来的,她爸以前是我老岳父的下属,跟我还常常称兄道弟的,说起
来我也算这妮子半个叔……”
“咯咯,‘叔’不能叫,一叫可不把你喊老了?”玫子挤我旁边坐下,嬉笑着狡辩:“我爸说了,公私要分明,您就当您的‘方
总’吧。”
我被她娇憨的神态逗乐了,失笑出声。
“热闹啊,一大早,给我员工开会呢?”
人在门槛处,路行风充满戏谑地清朗嗓音,破空传来。
沙发上的三人不约而同扭过头去。
路行风下电站一个月,晒黑了不少,原本白皙的皮肤呈浅蜜色,平添了几分阳刚性感。漂亮的发依旧一丝不苟地束于脑后,浅灰
色一字领短袖T衫更显宽肩窄腰,同色系格子西裤修身包裹着笔直劲长的腿,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子清爽优雅的气息。
……话说,大家都叫男人,可眼前这位吧,站哪儿都是一道风景,风景一道……咳,人与人的区别咋这么大咧?
“开会轮不到我来。”方泓看向路行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润。
玫子和我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的同时站起身,朝路行风点头行礼,各自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瞧瞧你这领导当的,”方泓指着玫子匆忙地背影,摇头:“职工见你就逃。”
路行风不以为然地轻笑:“这叫回归岗位,我又不是吃人老虎,用得着逃吗?”随即话锋一转,“你还没吃早餐吧?”
“没,”方泓笑,“这不,正等你请客呢?”
路行风也笑,“请客好说,我一早忙着去干洗店,也没吃。你先坐会儿,等我交代一下,就一起去某某街随便吃点,那里离子默
暑期补习的地方很近,走路花不了五分钟。”
“那最好不过,”方泓往沙发靠背上一歪,“这回我就是专程来看看他补些个什么!”
路行风往经理办公室走,“玫子、小航,跟我进来。”
我和玫子立即起身跟上。
进屋后,随手带上门。他没有坐到老板桌后,我们也不好自己找位子,三个人就站在办公室中间。
路行风从皮包里抽出几张纸,递给我和玫子,“锦绣世纪城一期已经开始招标。”
我低头去瞧手中的彩纸,是锦绣世纪城的简介和平面结构图。
“这次招标的机电设备部分,包含有近一半的数控系统,我们以前接触过的经营数控的厂家不够资格,需要重新联系。”
数控系统?微机房、监控器这些吗?我努力回想曾浏览过的资料。
“玫子,”路行风开始雷厉风行地安排工作,“南自那边你联系一下,看能不能让我们做代理。”他点名的这家,是国内有名的
微机数控生产商。
“知道了。”玫子严肃地点点头。
“小航,”路行风转向我,“你还没参加过招标会,这次是个绝好的实践机会,我准备让玫子协助你完成一期投标。”
“……我?”我心里没底。
路行风冲我温和浅笑,安慰说:“没事的,玫子熟悉全套运作,我可能过两天还要下电站,有什么不清楚的,请教她就好。”
“那……”我瞟瞟玫子——她俏皮地眨了眨水漾大眼睛,“那我试试吧。”想想,又问:“这次机电部分的投标总额大概多少?
”
“保守估计是在一千万左右。”
我有些汗意,余光瞅见玫子张大了嘴。
沉默几秒钟。
“其实事情不多,大家都清楚了吧?”还是路行风开口。
我跟玫子讷讷点头。
“那玫子你先出去,小航留一会儿。”
玫子捏着几张纸,给了我一个“好命苦”地表情,走出办公室。
“给,”刚带上门,路行风把一只封口的硬皮纸袋递给我,“肖芮捎的。”
我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他点点纸袋,示意我打开。
“什么东西?不会是烟吧?”还没拆完,我狗鼻子就嗅到烟草味儿了。
“是烟,”路行风跺步到老板桌边,补上一句:“缅甸那边的土烟,价格不便宜,但你不一定抽得习惯,就当尝尝鲜吧。”
我手上一滞,笑道:“没烟的时候,烟屁股都抢过,哪还管它习不习惯。只是,肖总她怎么会捎烟给我?”
手上收拾皮包,路行风语气平静地说:“肖芮托我捎几条烟给老秦,我扣下一条当手续费。”
“……啥?”我差点咬到舌头。敢情是这么个“捎”法!
“今天晚上有活动吗?”他转换话题的水平超高。
“……没。”我捏着纸袋,没再拆。
“那,下班后跟我一起去‘流金岁月’。”
第十八章:新人
方泓连午饭都没吃,便回富耘去了——听路行风说,是被他儿子给气的,一分钟也呆不下去。
他家那小子平时是一闷葫芦,话不多,这开学就上高三了。前些日子刚放暑假,突然提出要跟几同学到K市补课,缠了方泓几天
,说了一箩筐理由,方泓才将信将疑地放他过来K市。可今天找到儿子补课的地方,一问:补习班是不错,但他儿子和那几同学
只挂了个名儿就没见来。
方泓当时火大地给他儿子打了个电话,那小子见东窗事发,才硬着头皮承认自己跟几同学加入了一个“驴友团队”,人在西藏。
可怜的父亲,一听儿子这话,就差没背过气去……
五点刚过,路行风便带上我出了门。
他说话挺直白:晚上要陪人吃饭,你帮衬着挡挡酒。
我没啥意见,只说:酒能挡一挡,可嘴皮子不灵光,客套方面别指望我。
他笑:其它的,我负责。
烧钱的地方大多不伦不类,“流金岁月”堪称个中翘楚。
一环以东,有条以西餐厅、咖啡馆、面包房为主的美食街,俗称“洋人街”;街尾座南朝北的风水位置,是一家五层全玻璃幕墙
的休闲广场。繁琐的镂花大门前,一左一右取代中国门神立了俩希腊神像,门头上拱一弯金漆铁架,一排中文一溜希腊文,勾描
几字:流金岁月。
步入宽敞眩目的大厅,几根气派华丽的罗马柱下,小型叠泉错落有致,间或点缀了些葱郁灌木。
而让人眼前一亮、最有噱头是侍应生的制服:白亚麻布配金丝腰带,额上戴藤环,脚踝套铃着草鞋,十足十模仿古希腊侍婢。
乍见这场面,好奇啊,咱就是一农民进城,瞧啥都新鲜,可面子上还得装款爷——不得不抑制住东张西望的欲念,学路行风半低
眸子,一脸漠然地跟着侍应生走。
上到二层,大幅落地玻璃门窗将二楼大厅与外走廊隔离。
玻璃的隔音效果非常好,走廊上听不到大厅里的喧哗,只能透过玻璃看见里面就餐的人和四下逡巡的侍应生,以及大厅中央的白
色钢琴。
“怎的不是弹竖琴?”我自言自语。
身前的路行风停下一步,和我并肩,微倾过身子,轻笑:“圣经里弹竖琴的可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放餐厅里大面儿会亵
渎圣洁吧。”
我一楞,刚想点头,蓦地发现他小子是在戏弄我,不由脱口叱责:“扯淡!”
他没反驳,只是颔首低笑。
因顾及前面引路的侍应而压抑的嗓音,犹如大提琴和弦般悦耳动听;樱色柔润的薄唇,浅浅上挑的弧度,无不优美迷人……
意识到自己思维的“偏差”,我赶紧捂住嘴,却没能堵住喉咙——喉结一震,本能地咽了一口口水。
咳,夏屿不在,“具体问题”没法解决……那个,咱是身心健全的年轻男人,偶尔心猿意马,也算人之常情……
路行风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越过我依旧走在身前,留给咱一个高深莫测、挺拔如松的背影。
顶楼是雅间。
侍应轻车熟路地将我们领到“水月轩”,拉了拉门旁大概是牵动门铃的麻绳;磨蹭了两分钟左右,里间才有人打开房门。
“酒菜呆会再上,先把茶点送进来……”
开门的竟是秦大伟!
话说半截,他这时看到了侍应身后的路行风和我,把嘴边的吩咐咽了回去,笑:“还来得真准点儿,我也才到。”又转头对侍应
嘱咐:“多上一碟菠萝糕,手脚快些。”
侍应礼貌地应了一声,退下。
“许科长接到了吗?”路行风等侍应走后,才讪讪问秦大伟。
“接到了,”秦大伟边回答,边向我点头打招呼,却堵在门口没准备让咱俩进去,“他还带了个新人来。”
“哦?”路行风蹙眉,低声问:“什么人物?”
“一女的,以前在外省招标办做过三年副科,上周才进的招标中心,”秦大伟也压低声音:“名字独一份儿,姓儿童的童,单名
一个梧桐的桐字,她舅舅是省规划局局长。”
路行风略怔忪,“那……许科长带她来是什么意思?”
“意思已经跟我说了,”秦大伟凑到路行风耳边,“这次锦绣世纪城一期的招标,归她负责。”
路行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心里大致有了底儿,路行风换上一副温煦若阳的笑脸,在秦大伟的指引下,踏进里间;我落后几步,不紧不慢地吊尾巴。
一进里间,眼前赫然开朗。
首先入目的是人造景观“小桥流水”,有点象一角微缩的室内苏州园林,古色古香的意境跟外间的异国情调完全脱节,一墙之隔
,两番天地。
行径的石板桥大概就半米宽,曲折迂回,两侧是青苔峦山,脚底下是翠萍锦鲤,由于空间不大,感觉有些拥挤。
这会儿身后没人,我大可毫无顾忌地左顾右盼;瞄着那一尾尾穿梭于浮萍下的自在鱼儿,我尽琢磨着:在这地儿吃顿饭,没张把
金卡,绝对消费不起!
走完十米左右的石板桥,跨过一道白玉石拱月门,便瞧见另一片洞天。
古筝悠扬,鹅卵石铺的羊肠小径,寸许长的室内草坪中央是一只搁浅的雕栏画舫。舫中为厅,竹帘垂落,隐约听见有人轻声交谈
。
……此时,我打心眼里万分钦佩这家老板的想象力和烧钱手法!……妈的,简直就是寸草寸金啊!
低头进画舫,抬眼便见着竹桌旁的藤椅上坐了两人。
一名戴眼镜的男人,大概四十左右,头发花白,瘦小个子,深蓝暗纹衬衣,米色西裤,架着二郎腿,手里捏着份杂志;旁边是名
年轻女人,齐眉刘海娃娃头,圆脸有点婴儿肥,粉色连衣裙外罩黑色小西服,此时,目光正若有实质的扫过路行风,落到我身上
停了数秒,又不着痕迹地移开,嘴里忙着吃葡萄——准确地说,她在吃侍应生剥好皮、挑过籽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