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伦安欲言又止，米提莱特继续道：“我帮你付的钱，你可以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还以及怎么还，我不急用。”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荷伦安回视米提莱特，眼神中平静无波，“谢谢你的慷慨帮助，我一定会尽快归还的，请问还有别的事情吗？”

米提莱特停了一下，“没了，除了提醒你要注意那只小精灵的狡猾之外，是的，没别的了。晚安。”

“晚安。”

木门缓慢地合上，荷伦安背靠着门滑坐在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床脚的小精灵看似早已经熟睡了。

米提莱特回到房间，坐在窗台上，看着隔壁的窗被黑色淹没，他把头搁在立起来的右膝盖上，眉头紧锁。他问：“我到底是怎么了。”

贝基从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跪下，“陛下，您在担心替身的事情？”

“是，但也并非是。”

“贝基不懂。”

“贝基，奥艾伦一族的困境你看到了。”米提莱特仰望星空，坚硬的脸部线条在月亮的光辉中模糊了。

“是的，我们没有时间了。”

“说真的，弟弟，”米提莱特突然改了口，“比起使用替身这个方法，我更愿意以身涉险，然后把王位交给你。”

“陛下！”贝基猛地抬头，“不，哥哥，你知道我的魔力和辅助力量无法苏醒，我是一个废人，废人是不能带领奥艾伦一族的！这个方法长老们也不支持，不是吗？”

“是啊，可是……”米提莱特收紧拳头，肃穆的气息顺着夜风弥漫四方，“我这些天都在想，替身，是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贝基垂下头去，眼神中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闪烁，像看到了钻出土层的幼苗，充满希望的气息。

29.莉芙花后（2）

当天，荷伦安没有去角斗场，温蒂带着他和米提莱特来到了柯来申镇的杂货店。艾斯蒂大陆的杂货店和荷伦安第一辈子的超市差不多，规模大的种类齐全，规模小的种类相对也就少些但日常需要都能满足。柯来申镇上的杂货店向来不注重衣物这类物品的买卖，哪怕多了许多外人来到这里参加角斗，衣服的式样也没见有多少变化——这一点，从店里摆设的商品就能看出来，从积满灰尘的厚重冬衣到最近新进的夏衣，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单调，无趣，更不用说美感了。

荷伦安倒是挺喜欢这些衣服的，简单结实，应该很耐穿。但温蒂显然不这么认为，漂亮的舞会，理所应当穿漂亮的衣服，最好还能佩戴有品位的饰物。荷伦安觉得脑袋快要爆炸了，女人挑衣服的劲头总是让他觉得困惑。他无意识地看向米提莱特，这个和他同一性别的人同样为之苦恼着，不过，比起他的忍耐，米提莱特更习惯于主动进攻。他在层叠堆积的衣物间穿梭，强壮的身体却步履轻盈，金色的发丝掠过灰褐色的布料，让其黯然失神。

不得不承认，米提莱特的样子的确值得用华美的衣物来搭配，荷伦安自己则是更偏好于朴实的布料，它们更适合于穿着干活或战斗，你不用担心它会在中途撕裂或者绊倒你的脚。他看中了一顶帽子，皮料做的面，里面有厚实的暖和的皮毛，最得他心的是它有两片在脑门两侧垂下完全覆盖耳朵，最下端还有绳子可以绑起。荷伦安的脸不大，绑好绳子之后，充实的暖意便瞬间溢满了帽子的内部。

温蒂发现了他的举动，嫌弃地要夺走这顶帽子，但荷伦安死死地护住了，并趁她因米提莱特手里的衣服分神的时候跑到柜台付了钱。这是他给自己的礼物，他抱着帽子笑着想。

“荷伦安，你真该向米提莱特学习，他挑衣服的眼光相当不错。”

我才不想学……荷伦安在心中默默地回话。米提莱特为他们挑的衣服的确很不错，具体哪里好，荷伦安不懂。上一辈子，米提莱特和他一样总是穿最普通的衣服，在外游历，基本没有需要华服的时候，他们总是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在深山里追捕猎物，在翻滚的河流中摇一艘小船，那些崎岖的路，却是记忆中最幸福的光景。

买好衣服，温蒂又带他们到了修剪头发的地方。这个世界没有专门的理发师，修剪头发大多是自己动手或让家人朋友帮助。其中一些技术比较好的，往往会远近驰名，但也不会有人以此为职业，最多是闲时收点宝石为他人修剪。也不知道温蒂是怎么找到这户人家的，她让这家人的女主人为她修理发梢，男主人刚好提着牛奶走进屋里，似乎没有洗手，就拿着类似剪刀的工具过来了。米提莱特轻巧地跳到了对方够不着的地方，不让人动他的头发，大家都表示理解，传说中精灵是轻易不剪发的，更何况这位精灵是珍贵的金发光明精灵呢。荷伦安倒是干脆多了，往凳子上一坐，说：“我刚好觉得前面的发丝扎眼，麻烦你帮我修剪一下了。”

男主人似乎有点为难，“这位先生，你能不能解下头巾呢？这样实在不好动手……”

荷伦安怔了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抱歉，我不用修剪了。”

男女主人面面相觑，温蒂瞪了他们两人一眼，应该是很不高兴了。

总之，从头到脚，能打点到的他们都打点了。到了繁星遍天的时候，黑夜之神驾着他的神驹从容落下，荷伦安被迫换了一条用类似丝绸的布料制成的头巾，上面有繁复的刺绣花纹，甚至还在方角处坠了雪白的珍珠。他不得不把这条头巾缠了好几道，因为它实在是太薄了，会暴露他耳朵的轮廓。

好不容易把几件大小长短衣物组合而成的衣服套上身，又穿上并不十分舒适的皮革鞋子，荷伦安提着金光璀璨的小精灵，蹒跚地来到了旅店门口。他一路上吸引了好些目光，但这些注意力在遇到米提莱特时就全都被转移了。米提莱特的那一套衣服和他的很像，白色长袖修身上衣，立起的领子边沿缀有细细的刺绣花纹，暗紫色的紧身长袍勾勒出他优雅强壮的躯体，边缝镶有银边，还有银色的腰带，银色的精灵头饰……清冷的色调让米提莱特的侧脸更加显得冷漠。荷伦安从不知道，米提莱特会有这种表情。

米提莱特出神了，仰望着圆满的月亮，他的心却空洞得发冷。荷伦安走到了跟前，他才觉察，相似的长袍，荷伦安身上的是黑色，十分低调，却很衬这个人的黑发黑眼，平静温和。

发光晶石在两人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晕，温蒂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不应该插足于他们之间。

“都准备好了，这是邀请函，”她还是得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去吧，荷伦安，找你的角斗场引路人。”

荷伦安接过纸张，点了点头，道过谢，自顾自地提着小精灵走进人群。他不知道引路人住在哪里，唯一的交集就是角斗场了。

米提莱特注视着荷伦安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快步追了上去，他偶尔会看向贝基藏身的地方，不确定此行是否能安全脱身。

在角斗场的外沿就能听到歇斯底里的喧闹，难闻的气味自进出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荷伦安走进往常使用的入口，忍不住捂住了鼻子。突然，一个人影从旁边闪出，荷伦安来不及反应，只见一只手朝自己伸来，然后身后又出现一股拉力，把他从那只手中救了出来。他踉跄着撞上了后方的人，侧脸抬头——米提莱特细长而锐利的眼睛在微弱的光芒中微微发亮，紧盯着那道人影。

荷伦安站直了身体，摆出了战斗的准备姿势。那道人影笑出了声音，在简陋的通道中回响，“曼森先生，您不是要参加舞会吗？为什么要逃开？”

人影走进微光的范围中，露出了那张朴实的脸，只是这笑容实在算不上和蔼可亲。

米提莱特压低声音问：“他就是引路人？”

荷伦安微微点头，走上一步，道：“你好，麻烦带路。”

“当然，能接待尊贵的曼森先生是我的荣幸，请。”带路的小伙子又闪进了一个通道里。

荷伦安急忙跟上，米提莱特也紧贴在荷伦安的身旁。如果可以，荷伦安真不愿意和米提莱特这么接近，但无奈通道越来越窄，他不能让这身衣服弄脏。温蒂强调，整洁是必须保证的礼仪。

角斗场的通道很多，七转八拐，没有引路人的带领，很容易会迷失方向。荷伦安这才知道，自己上次能顺利到底角斗场中央是多幸运的事情。这样子跟着引路人走了很久，久到荷伦安快要忘记此行的目的，面前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死路，只有一堵结实的墙壁。只见引路人双手贴到了墙上，嘴里念起了荷伦安不认识的咒文。紧接着墙壁上渐渐浮现起一朵花的形状来，很像玫瑰，然后是缠绕着玫瑰的咒文文字，当最后一个文字被乳白色的光芒填满，墙壁中间裂开一道缝，像门一样朝前方打开了，轰隆的声音夹杂着美妙的乐器旋律钻进了耳朵。

明亮的光倾泻而出，引路人撩起柔软的布帘，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欢迎光临神秘先生的舞会，祝两位今晚玩得愉快。”

荷伦安从来没见过这么奢华的地方，一步一个脚印地确定着眼前逐渐展开的景象，高如天堂的屋顶上悬挂的都是最珍贵的宝石和发光晶石，还有价格昂贵的白纱布幔，三支艾斯蒂乐队在进门后的左手边演奏乐曲，右边是金银宝石点缀的厅堂，有摆满了美食的长桌，还有衣着华贵的客人们。

即将进入舞厅的时候，他们被侍应拦下了。侍应是漂亮的人类女人，她收走了荷伦安的邀请函，对米提莱特前后左右打量了很久，最后放他们两个都通过了检查。荷伦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走出一段路后他转头，看到另一个角落的墙壁打开了，有三个人走了出来。刚才的女人同样走上去检查邀请函，但是这三个人似乎对女人的决定有所不满，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辩论着什么。女人打了一个响指，几道穿黑色衣服并且遮掩了面目的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飞了出来，抓住三个人中的一个，套上一种看不出来材质的布袋，从头到脚罩住那个人，然后黑影当中有人使出了黑暗魔法，布袋里很快就飘出了黑烟。

荷伦安连忙把头转回前方，手脚有点发凉。黑暗魔法，这种可怕的东西竟然能在这种光芒耀目的场合出现，这个舞会，到底要做什么。

30.莉芙花后（3）

舞厅中的石光逐渐变弱，忙碌的侍应悄无声息地操控着天花板上的白纱。舞厅最前方的小舞台上出现了一个戴了整张面具的人，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好像他一直在那儿，塑像一般。他穿着合体的服饰，看起来并不强壮。

“各位，我尊贵的客人们，欢迎参加神秘先生优雅的舞会，接下来，到天明以前，请尽情享乐吧。”神秘先生停顿了一下，发出了笑的气音，“请尽可能地向我展示你们的美丽与优雅。”

前半句还没人在意，在场的人都不是能用寻常方式衡量的人，但后半句让某些聪明的人提高了警惕。可是立马就又有人想到，这种明显的提醒，是不是神秘先生的恶趣味，让人在享乐时提心吊胆。

欢快的舞曲响起，几对舞者率先进入舞池，牵着手跳起了轻盈的舞步，他们身材高挑，跳跃间掠过舞台，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再去看舞台时，神秘先生早已经不见踪影了。舞会一如正常的舞会展开，有了人引领，愿意进舞池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更多摆放了美食的长餐桌被巨人侍应抬着送出来。

荷伦安本来打算就这样在旁边吃东西过一个晚上的，没料到被侍应发现他带着小精灵躲到了角落，“曼森先生，您这样会让我们很困扰的。”

“我……”荷伦安左右张望了一下，“我没有舞伴。”

侍应露出标准的微笑，说：“这不是问题，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可以为您安排。”说着，他拍两下掌，一个巨人的女性穿着艳红色的裙子挪了过来。荷伦安连忙摆手，“噢，天啊……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实在不会跳舞，我在这里吃东西就行了，你们可以不用管我。”

“怎么可以这样呢，来者都是我们的贵宾，任何怠慢都是不应分的。”

荷伦安节节败退，但只要见到那名粗壮的“巨人族最性感少女”，他就不得不继续坚持。可以想象，被这位手臂有他大腿粗的少女抓住手，就算不被折断，也会有瘀伤，还可能会被扯着舞不停。

“哦？没有舞伴？”米提莱特从少女与侍应之间穿过，躬身对荷伦安伸出了手，“可以陪我跳一曲吗？”

荷伦安硬着头皮把手放进米提莱特的手里，突然感觉到一股拉力，对方搂住他的腰旋转两圈，他们走下了舞池。那名巨人少女咬着嘴唇，似乎很难过。

“这个地方有问题。”米提莱特紧贴着他，用两个才听得到的音量说。荷伦安偏了一下脑袋，眼角瞥见侍应们注视着舞池中的人们微笑，那笑容无论怎么形容都算不上友善。他也感觉到了，所有人都在舞池里了，怪物们被放置在角落，意外地安静，仔细看的话，它们正在昏昏欲睡，只有一个金色的小身影在拼命撞着笼子。

还是出去吧，荷伦安有意识地把力度往场外的方向使，米提莱特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两个人无言却默契地往小精灵的方向移动。就在还差一步就能踏出舞池的时候，地板震动了。乐队的音乐越来越急促，音量也比之前更大，把所有人的质问和胡吼完全盖了下去。不远处有位女士要冲出舞池的范围，但侍应们一个黑色的雾球就把她的脚震慑了回去。

“连侍应都是用黑色魔法的？！”有人震惊地问。在不那么光明磊落的地方，用几名黑魔法法师当护卫能理解，但连端酒送水的工人都是黑魔法师就超出想象了。这个会场里有多少侍应啊——他们扯开衬衫长裤，露出里面黑色的装束，围成一圈，把所有人都困在舞池内。

地震逐渐剧烈，荷伦安被米提莱特稳住了身形，得以分神看清楚他们身在的舞池正在下沉，露出来的石层墙壁上刻满了极度繁复和诡异的魔法阵和咒文。荷伦安起初还在状况外，但米提莱特一句“海灵转化阵”让他瞬间想到了真相——这是一个把活物转化成死灵的转化阵！

这个魔法阵据说已经失传了，因为它能把大量活物变成死灵。生命活生生地从身体撕裂、抽离，让知觉尚存的生灵在恐惧、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痛楚中看着自身变成恶心的死灵。皮肉被一片片割下，腐烂，融成浓浆，骨头暴露在空气中，像被最炙热的火焰烤燎，又像致命的冰寒啃噬，灵魂被黑暗浸染，窒息与噩梦如影随从。那种让人疯狂的痛苦是你把刀子插进自己的心脏都无法制止的。在邪恶深奥的死灵魔法里，这并不算最难的，但绝对能够得上最恶毒的前三位。

但在场的人竟然没有一个能辨认出这个魔法阵，他们甚至以为这只是一个禁锢魔法。荷伦安汗湿了后背，不得不与米提莱特对话，“我们，我们要怎么做。”

舞池的下沉停止，刚好是一个人的高度。米提莱特回答：“我有办法暂停魔法阵运转半刻钟，趁这个时间闯出去。”荷伦安很想知道详细的计划，但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讨论，他只得选择相信米提莱特。

“你在前面掩护我一下。”米提莱特微微侧身，一只手伸到荷伦安后方，并进一步探向墙壁。荷伦安暗忖：我怎么知道怎样掩护？

他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大伙儿呐喊示威，米提莱特另一只手佯作拦阻他，头也低了下来，像在劝说他。而背后那只手已经摸到了墙壁，他全身僵硬了一下，荷伦安感觉到了，悄声问：“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