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泓春苦劝绍凯一晚，仍劝不动他，于是他找莱格斯求助，没想到莱格斯的反应却是：「拜托，他又不是小孩，要不要回家是他的事，你管这么多干嘛？」

「话不能这样说，如果因为我，害他和父母失和……」

「哎哟，他要跟他爸妈吵架，就算没有你，他们也是会吵，跟你没关系啦。」

「跟你们都说不通。」

泓春往莱格斯放在柜台上的点心盘里，抓了一把坚果，也不急着吃，而是放在掌心上，无意义地挑着。

「黎，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问题，外人无法理解的。你不要把自己对父母的思念，投射到凯的家人身上，这样对他们不公平。」

泓春皱眉：「你把我讲得好像坏人。」

「你怎么会是坏人？你是贤慧的好媳妇嘛，什么事都要替老公和公婆着想，对不对？」

「神经病！」

泓春骂他，却又忍不住笑。

「哪，我跟你说，我要跟阿标回他台东老家过年，凯不想回家你就别勉强他，你们要是没事的话，干脆跟我们一起去台东吧。」

泓春把手上的坚果丢进嘴里，咬了一会，说：「我问绍凯看看。」

第25章

对于莱格斯的提议，绍凯一口就答应了。

除夕当天早上，由绍凯开车，四个人一起前往台东。

阿标的父母见到儿子带朋友回来，十分热情，在院子里摆了两张大圆桌，鸡汤野菜烤山猪，一样样的食物陆续端上来。几个亲戚的小孩睁着浑圆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莱格斯瞧，羞赧地笑着。莱格斯从袋子里掏出几盒包装鲜艳的进口巧克力糖果，孩子们兴奋地涌上前，争先抢糖果吃。

众人围着圆桌吃年夜饭，喝着绍凯带来送给阿标父母的红酒，孩子们在一旁嬉戏，气温虽低，却不觉得寒冷。

第二天，阿标父亲借了两台机车，要阿标带朋友去泡温泉。迎着寒风骑在路上，泓春和绍凯冻得直纳闷，为什么阿标父亲坚持要他们骑车。半小时后，来到一处上坡路，他们才恍然大悟。

那条上坡的小径又窄又陡，转弯处极为蜿蜒，汽车根本开不上去。绍凯猛催油门，跟在阿标后头，爬了几个弯后，眼前景观大为不同，他们看见一个宽敞幽静的露天温泉区，里头只有两个连在一起的大池子。

「阿标爸爸说，这家温泉是他朋友开的，很少有游客知道这里，所以人很少，很安静。」

如同莱格斯所说的，除了他们四人外，没有其他客人。

绍凯和泓春到更衣室里脱掉衣服，莱格斯和阿标则在池旁直接把衣服脱了。

当绍凯和泓春围着毛巾走出来时，看见阿标和莱格斯正在拉扯。

「黎，救命啊！快救我！」

原来阿标打算把莱格斯拉进冷水池里。

「阿标，不要闹！你想冻死我？你们两个，救我啊！」

绍凯还在想要不要帮忙解危，泓春却拉开他说：「别管他，我们泡我们的。」

他们一脚才刚踏进热池里，便听到莱格斯凄厉的叫声。

「啊啊啊！好冷！好冷！」

莱格斯在冷池里，不停搓着自己的身体，边跳边打哆嗦，阿标却怡然自得地在里头游泳。

「你们好过分，居然见死不救。」

莱格斯骂着，往热池走来。他双手一撑，翻身过来后，又是惨烈的大叫。

「啊啊！好烫！好烫！怎么这么烫？」

这时阿标也从冷池里出来，走到热池旁，以跳水之姿，一跃而进，溅起水花。

莱格斯报仇似的把阿标的头往水里压，两个人又拉又推闹了好一会，最后莱格斯终于累了，走到泓春身旁，靠着池边休息。

阿标一个人在冷热池来回玩了一阵子后，走回休息区，穿起衣服。

「阿标，你要干嘛？」莱格斯大声问。

他拿起机车钥匙和钱包，对莱格斯晃了晃。

「要买什么啦？回去的时候再买啊。」

他啊啊呜呜走过来，比手画脚，但莱格斯没看懂，他愈比愈气。

「阿标，我陪你去吧。」

绍凯爬出池子，穿好衣服后，和阿标一起离开。

「唉，」莱格斯说，「他比些什么我都看不懂。」

泓春噗嗤一笑。

「你们在一起几个月了，还看不懂？」

「废话，在床上又不用比。爱是用做的，不是用比的。」

泓春哼笑一声。

「啊啊……」莱格斯惬意地舒一口气，「真舒服！以后我要常来这里玩。」

「其实你也可以带阿标去法国玩啊。」

「有啊，我有在想，下次去补货的时候，带阿标一起去。」

「顺便见你家人。」

「那倒不用，我妈早就死了，我爸……我也十几年没见他了。」

「为什么？」

「我爸说他会杀了我，我又没那么笨，自己去送死。」

「你爸怎么可能杀你？发生什么事？」

莱格斯将小毛巾拧乾，将脸上的汗珠抹掉。

「我离开法国之前，在一间高中当心理谘商师。有一次，一个高三的男学生来找我，他为了性向的问题，非常困惑。我很努力地开导他，到后来……」

泓春看着莱格斯的表情，问：「不会吧？你跟他……」

莱格斯失笑：「Yeah， I wish. 他父母去跟校长告状，说我『教』他们儿子当同性恋，我受不了校长和同事的眼光，辞职了。你知道，那个校长是我爸的朋友，把事情告诉我爸。我爸到我的公寓，我才开门，他就拿着一把刀子往我砍过来。一边砍，一边说：『我向上帝发誓，我要杀了你！』」

莱格斯高举着手，模仿父亲的口气，描述这段往事。他的语调不咸不淡，泓春却听得难过。

「对不起，莱格斯，我不知道。」

「不用道歉，我早就不在意这些事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我也不会离开法国，到世界各地打工，来到台湾，认识你，认识阿标。所以我现在如果遇到不好的事，也不会太难过，因为人生中发生的坏事，可能是另一件好事的开始。」

泓春沉默，思索莱格斯话中的寓意。

泡完温泉后，他们坐在休息区等绍凯和阿标，这时莱格斯问：「黎，秘密换秘密，轮到你跟我说了。」

「说什么？」

「你上次为什么要回温哥华？」

泓春咬唇，考虑了一会。

「莱格斯，你认识的我，不是完整的我。」

他将叶又钧对他说的话，去温哥华见迪萨尔医师，绍凯到温哥华找他，回台冲浪时为了救他而溺水，所有事情的经过，详细描述。

莱格斯静静听完，问：「你还想回去看那段删掉的记忆吗？」

「不要了，我跟绍凯现在很好，没有必要想起过去。」

莱格斯不置可否，泓春反问：「你觉得这样不好？」

「那是你的选择，我没有资格评断好不好。」

「你讲话真的很像心理医生。」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念心理系的吗？」

此时阿标和绍凯骑车回来，塑胶袋里装着泡面和啤酒。

「阿标，你急着出去就是为了买泡面？」莱格斯问，阿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着猛点头。

他们请老板帮忙烧开水，四个人围着木桌，吃着热腾腾的泡面。阿标吃了一口，兴奋地对着他们比向池子，做游泳的动作，又比着泡面，然后竖起大拇指。

「嗯，这个我看得懂，」莱格斯说，「他是说，泡完温泉吃泡面，爽！」

阿标咧嘴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泓春的手机响起，他接起电话，是柯升立传来的简讯。

「阿立说他们明天要去高雄玩，问我要不要去。」

绍凯说：「好啊，我们一起去玩。对了，可以去我那家KTV，我可以帮你们打折。」

「那我跟他说。」

第26章

泓春力邀莱格斯和阿标与他们一同去高雄，但莱格斯想在台东多玩几天，婉拒他们的邀请，于是泓春和绍凯便先离开台东，隔天中午到高雄。

他们先到一家大型购物商场，选了一间拉面餐厅用餐。面端上桌，泓春先喝口汤，尝点面条，然后拿出笔记本，又开始认真记录。

「你连出来玩也要写笔记。」绍凯叹为观止。

「当然啦。」

「这么认真，打算什么时候自己开业？」

「干嘛？你要投资？」

绍凯停下动作。

这段对话，特别耳熟。

泓春第一次向他透露开餐厅的计划时，两人说的不就是这段话吗？

第二次相同的话题，第二次相同的回答，泓春自己却浑然不知。

内疚与难过的复杂情绪，在绍凯心中交缠。

「怎么了？」见绍凯突然不说话，泓春抬头问。

「没什么，想叫你赶快吃，要不然面会糊掉。」

泓春微笑，放下笔记本，继续品尝。

吃完后，他们到商场里走走逛逛，买了一些衣服鞋子。到了傍晚，则到夜市去，和柯升立以及餐厅的几位女服务员会合。

一行人在夜市逐摊吃吃喝喝，到游戏场打电玩，夹娃娃，玩到晚上九点多，接着转战至绍凯上班的KTV。

「经理好！」

一位员工精神抖擞向绍凯打招呼，绍凯走过去，要他准备一间包厢。

进包厢没多久，绍凯到外场去招呼客人，泓春留在里头陪大家唱歌。女孩子们唱到快歌时，纷纷到电视机前扭动身体，跳起热舞，升立则在后头尽职地和声，适时加几声吼叫。

过不久，绍凯带着两壶奶茶和几样点心进来。

「来来来，这些招待大家。」

「谢谢孙大哥！」升立和女孩们齐声道谢。

「你今天不是休假吗？」泓春帮忙放东西，一边问，「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唱？」

「今天客人很多，我人既然来了，不帮忙的话，说不过去。」

「你朋友应该付你加班费。」

「干嘛跟他计较这些？你别忘了，我现在这辆车是他给我的。」

「嗯，也对啦。」

绍凯打开歌本，看了一下，指着其中一首歌说：「你帮我点这首，我出去看一下，待会就过来陪你们。」

「好。」

泓春拿起遥控器，帮绍凯点好歌，听着同事们唱了几首后，包厢门再度被打开。

「你回来……」

话还没说完，见到跟在绍凯后面走进来的人，泓春全身血液都冻结了。

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孔，那个令人寒到骨子里的笑意，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各位，我跟你们介绍，这位就是KTV的老板罗哥，也是我的好朋友。」

「大家好，敝姓罗，来。」

罗威旭拿出名片发给在场每个人，客气地握手招呼。

当他将名片拿到泓春眼前，亲切地对着他笑时，吓傻的泓春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

罗威旭反应迅速，趁绍凯还没发现泓春的异状时，不着痕迹地收回名片，然后对其他人说：「不好意思，小弟这间小店，招待不周。」

升立和女孩们连忙摇手说不会。

「绍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尽情玩，不用客气，今天全算我的。」

「耶！」

除了泓春，所有里纳榭员工都放声欢呼。

绍凯到泓春身旁坐下：「罗哥，你太客气了。」

「唉呀，没什么。」

他也坐到泓春身旁，将泓春夹在他与绍凯中间。

「这位就是你常提起的饭店大厨吧？」

罗威旭令人作呕的气息吐在脸上，泓春忍不住移动身子，挨得绍凯更近。

「他现在不在饭店了，在一家义大利餐厅，」绍凯指着升立等人，「他们都是餐厅的同事。」

「喔，那有空我也去光顾一下。」

泓春全身无法自制地颤抖，这个曾经在绍凯家冷血殴打他，刺穿他的身体，留下羞辱痕迹的人，现在就坐在离他几公分的距离，和绍凯谈笑风生。

「不好意思，还没请教你大名？」

「小春？」

绍凯在旁轻声拍点，泓春才发现罗威旭在对他说话。

「请问你贵姓？」

罗威旭又问了一次，泓春避开他的目光，用细微的声音，极不自在地说：「我没带名片。」

绍凯不解泓春为何这么别扭，只好帮他回答：「他姓黎，黎泓春。」

「泓春，很高兴认识你。」

罗威旭礼貌以对，泓春仍不作声。

「他比较害羞。」绍凯解释。

「没关系，厨师手艺好就好了，又不用跟客人应酬，害羞有什么关系。像我们做生意的就没办法了，每天要跟客户见面，所以脸皮愈来愈厚，哈哈哈！」

罗威旭自以为幽默地大笑，听得泓春全身发寒。

「跟你说个秘密喔，绍凯以前是花花公子呢，不过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真的，他再也不玩了，乖得像绵羊。」

「欸，干嘛吐我的槽？」

「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开个玩笑，不要介意啊。」

罗威旭将手轻放到泓春肩上，泓春像触电似的，全身缩了起来。

「泓春，你放心，绍凯最听我这个大哥的话。如果他敢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一定替你教训他。」

泓春又气又怕，那个人渣竟敢拍着他的肩膀，故做慈爱的口气，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啊，我的歌来了。」

绍凯拿起麦克风，准备唱泓春为他点的歌曲。

他唱的是首抒情慢歌，唱到副歌时，学起歌手哼着花俏的转音。罗威旭拿出打火机，高举点起的火，左右摇摆，其他人也跟着微晃。

歌声在周围回荡，泓春却感到严重的耳鸣，严重到什么都听不见。

他想起身离开这股压迫的氛围，罗威旭却在此时按下他的肩膀。

「绍凯看起来真开心，对不对？」

泓春听完，被催眠似的动弹不得。

如果被绍凯发现不对劲，他要如何解释此刻的难堪？

罗威旭藉着摇晃，故意轻撞他的身体，泓春无处可躲，只能靠着绍凯，愈贴愈近。绍凯不明所以，还以为泓春趁机撒娇，顺势搂着他。

泓春双手捏得死紧，暗暗咬着下唇，他已经到达崩溃的临界点，深怕一个松懈，他就要在这里发狂怒吼。

歌曲完毕，掌声响起，罗威旭站了起来。

「各位，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要赶回台北，先告辞了。以后一定要再来让我招待你们喔！」

「我送你出去。」绍凯也跟着起身。

「谢谢罗哥！」「再见！」

道谢声和告别声此起彼落，震耳的音乐声环绕在密闭的包厢内。泓春看着绍凯和罗威旭走出去，全身瘫软，急促地呼吸着。

第27章

泓春不记得后来怎么离开KTV的，隐约中好像看见柯升立问他脸色为何这么难看，女孩们围着关切他，绍凯进了包厢。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在车子里，绍凯正在喊他。

「小春，怎么样？还好吗？」

泓春稍动身子，深呼吸一口气：「我没事，大概是太累了。」

「对不起，」绍凯边开车边观察他，「我没注意到你不舒服。」

「没关系。」

他看了手表，已经半夜两点了。

「阿立他们呢？」

「他和那些妹妹还在唱，我看他们是打算玩通宵了。」

看见泓春稍微恢复气色，绍凯忍不住问：「小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泓春疑惑：「我干嘛要生你的气？」

绍凯偏过头看他：「你不是因为罗哥说我以前很花，所以生我的气？」

「没有啊。」

绍凯想起那天晚上，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泓春撞见叶又钧坐在他大腿上磨蹭，两人都裸着上身。泓春当时心碎的表情，每次回想，也碎了他的心。

既然泓春已忘却过去，绍凯根本不用对以前的事情多做解释，自掘坟墓。但罗威旭既然提起，他觉得他还是有必要跟泓春说明清楚。

「小春，我不想骗你，认识你之前，我的确是比较爱玩。可是我现在心里只有你，我对你绝对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

话才说完，连泓春自己对口气中透露的不安全感，都感到惊讶。

被强奸之后，泓春想了很多可能性来自我安慰。或许罗威旭是绍凯的仇敌，故意利用他来复仇；或许绍凯根本不认识罗威旭，他只是碰巧知道他们两人关系，藉此编织谎言，以逞兽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