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宣远从温哥华来到里纳榭时,刚过餐厅打烊时间,汪大昌正在柜台结算营业额。
她推门:「大昌。」
「你来了。」
大昌拉了把椅子,黎宣还没坐稳便急着问:「泓春呢?」
「在厨房。」
「他还好吗?」
「好,很好。」大昌苦笑,「很正常,正常到有点吓人。」
黎宣蹙眉:「怎么又出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最了解泓春的个性,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绍凯的事情,我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详情我也不清楚。」
这时泓春从厨房走出来,看见黎宣,他大吃一惊。
「姑姑?」
他看了大昌一眼,便明白了。
「泓春,」大昌说,「我知道你很独立,但这次非同小可,我一定要通知你姑姑。」
泓春没有表示,只淡淡地说:「姑姑你坐一下,我忙完就带你回去。」
黎宣望着泓春走回厨房的背影,心紧得发疼。
以前他在学校被欺负时,回到家,也是这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表情。
在这世上,她是泓春唯一的亲人,理应最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但泓春习惯把一切心事苦楚往里藏,像玻璃一样将他们两人隔开。
她总是望着他,却碰触不到他。
「大昌,」她说,「虽然对你非常抱歉,但是这次,我一定要带泓春回温哥华。」
大昌叹了口气:「你觉得怎么做对他最好,就做吧,不用考虑我。」
回到住处后,泓春趁着黎宣洗澡,拨了电话给忆如。
「喂?」
听到忆如的声音,泓春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
「喂?泓春吗?」
「……姊姊,是我。」他艰难地开口。
「泓春,这么晚了……」她顿了一会,「有事吗?」
「姊姊,绍凯……他还好吗?」
「你指哪方面?如果是指他的身体,他很好,没有受伤。」
「那……官司?」
他听到忆如叹气的声音:「我爸找了律师团,正在想办法,看能不能有协商的空间。」
「我……我能不能去探望他?」
话筒那方又停顿了一会,接着泓春听到忆如的回答,口气不复过去的亲切。
「泓春,你知道,我一向都没有反对你跟绍凯在一起。可是这次事情闹到这么大,我爸气到差点心脏病发作,我妈为了绍凯四处奔波,也累倒了。我们家这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保住声誉,还有平静。我不希望有外人来打扰我们,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泓春想起忆如曾经勾着他的脖子,像亲姊姊一样逗着他。但到头来,他只是一个外人。
「泓春,」忆如又说,「绍凯的事由我们处理就好了,你不要牵扯进来,我不想节外生枝,知道吗?」
「我只是……」泓春忍不住啜泣,「我只是想跟他说对不起……」
「我会帮你转告。」
「我……对不起,姊姊,我对不起你们……」
忆如挂上电话,挂掉泓春与绍凯唯一的联系。
黎宣洗完澡出来,看见泓春捧着手机坐在地上。
「泓春?」她在他身边蹲下,「怎么了?」
泓春再也抑制不了,紧紧搂住姑姑,将多时的酸楚委屈与自责,一股脑儿全部宣泄,放声大哭。
「姑姑,我害了他!」他泣不成声,「我害了绍凯!」
她轻轻摩娑泓春的头发,想起前年,泓春在壁炉前抱着她大哭,彷佛要把眼给哭出血来。
他与绍凯两次相恋,两次都换来伤痕累累。
她实在心疼泓春的痴傻,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坐视不管。
「泓春,我们回温哥华,把这里的事都忘了吧。」
泓春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突然间激动起来:「怎么忘?你告诉我,这么多事,要怎么忘?」
「我们再去找那个医生,再做一次手术,然后就留在温哥华,不要再回来了。」
「那绍凯怎么办?」
「泓春!」黎宣也动了气,「你不要再傻了!他们家有钱有势,还怕救不了他吗?你为自己着想好不好?」
泓春不再说话,盈泪的双眼兀自流下泪水。
忆如的话很明白,他的存在,只会为绍凯家带来困扰与负担。
更何况,绍凯已经知道他被罗威旭凌辱过,他有办法面对绍凯吗?
黎宣的提议在泓春心中快速发酵,不到三天,他便做了决定。
他向汪大昌正式提出辞呈,做好交接工作。大昌明白他的处境,没有慰留。
接着,他去找莱格斯,向他辞行。
对于泓春的遭遇,莱格斯从大昌那里略知一二。当他亲自见到泓春时,才惊觉泓春竟变得憔悴不堪。
「回温哥华?」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不会来?你回去要做什么?」
「重新开始……忘掉这里,重新开始」
他听出泓春的弦外之音。
「黎,你该不是要……」
泓春点头。
莱格斯难掩不舍,难过地问:「你舍得吗?你舍得忘掉凯?忘掉我这个好朋友?」
「莱格斯,我想忘掉的不是你们。」泓春鼻酸,「我想忘掉的,是我自己。」
「那凯呢?」
「我没有脸见他。」
「那你就这样离开?」
「他姊姊不希望我去见他。」
「你管他姊姊干嘛?没关系,只要你想见他,我一定能帮你,我去找阿标表哥……」
「莱格斯,」泓春打断他,「你不懂,我真的不能见他。如果见到他,我怕……」
他的声音变得哽咽。
「我怕我会改变心意。」
「那就改变心意啊。」
他试着挽留泓春,可惜泓春去意已坚。
「莱格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什么事?」
「帮我写信给绍凯,告诉他,我真的很抱歉。」
他与莱格斯拥抱,望着这间熟悉的小店最后一眼,毅然离开。
身为一位忠诚的好友,莱格斯没有辜负泓春的请求。
但他不是写信,而是再次拜托阿标表哥帮忙,查出绍凯被关的看守所,亲自前往。
绍凯跟着监狱管理员走出来,看见莱格斯,赶忙拿起话筒。
「莱格斯,泓春呢?」
「他没有来。」
「他还在生我的气吗?莱格斯,你帮我告诉他,罗威旭对他说的话,都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把他让给别人。」
「凯……」
「我以前花心没错,但是我改了,我只爱他一个人,你一定要告诉他。」
「凯,听我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而且,我也无法转告黎。」
绍凯心一紧:「什么意思?」
「他已经辞职,回温哥华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回温哥华?」
「他……」莱格斯看着绍凯担忧的表情,犹豫着。
「说啊!」绍凯更加着急,「他到底怎么了?」
「凯,你冷静点,听我说。」莱格斯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黎回温哥华,是为了再动一次手术。」
绍凯僵住。
他知道,那是删除记忆的手术。
「泓春想做什么?他又想忘掉我?」
「不只你,还有我们。」
「不可以,」他带着哭声,「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找回来,他不能这样。」
莱格斯无法直视快要崩溃的绍凯,决定速战速决。
「还有,他要我告诉你,他很抱歉。」
说完,他挂上话筒,转身就走。
再多待一秒,他怕自己也要崩溃。
握着话筒的手悬在半空中,绍凯不自觉地颤抖,过了一会,终于意识到发生的事。
他狠狠摔下话筒,爬上椅子,发狂般地猛敲玻璃。
「小春!你不能这样对我!」
管理员见他失控,立刻冲过来。
「喂!你干什么?下来!」
「小春!」
他隔着玻璃,对着莱格斯的背影咆哮呐喊。疯狂和绝望占据全身,警棍打在他身上,他也失去了感觉。
脑海浮现泓春被他赶出办公室的那一晚。
那一晚,他听见的,是泓春的哭泣与哀求。
现在,他听到的,只有自己心碎的声音。
第32章
一个艳阳高照的八月天,绍凯拎着一个鼓鼓的大牛皮纸袋,在几名狱警的陪同下,走出监狱门口。
他逐一和狱警们握手,谢谢他们的照顾,然后谨记狱友们的提醒,踏步向前。
不回头,不说再见。
忆如站在一辆计程车旁,接绍凯上车。
她对司机讲了家饭店的名称,绍凯问:「为什么要去别人的饭店?」
「先带你去洗澡换衣服,去霉运,然后再回家。」
忆如发现牛皮纸袋,说:「妈说不要把那里的东西带回去。」
她边说边伸出手,绍凯机警地将纸袋拿近胸口,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到了饭店房间,他将浴缸放满水,梳洗淋浴,然后进浴缸坐下。
五年来,他第一次舒舒服服地泡个澡。
洗完澡,换上忆如准备的新衣服,他总算可以回家。
门口外放了个火炉,绍凯依照习俗跨过去,进入屋内。
孙母早已热好了猪脚面线在等着,绍凯一进屋,她便赶紧拉着他坐下。
在牢里吃了好几年的伙食,绍凯看见面线,立刻筷子汤匙并用,狼吞虎咽。
孙母坐在他身旁静静看着,一会帮他倒茶,一会递给他卫生纸。
等了好几年,终于等到儿子回家。她满心欢喜,欣慰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是看见放在桌上的纸袋,她眉头一皱,转头指责女儿。
「跟你说不要把脏东西带回来……」
绍凯立即将纸袋拿过来,放在大腿上。
「这是我的东西。」
他说完,低头继续吸着面线。
孙母和女儿交换了个眼色,不再说话。
绍凯吃完,拿着纸袋回房间。他将袋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有手表、手机,以及厚厚一叠,近百封寄到温哥华,又被退回的信。
他将那叠信拿起来,一封一封打开来看,里面是他这五年来,对泓春无尽的思念与悔恨。
看到一半,孙母敲门进来。
「小凯,这是学校寄来的。」
「谢谢。」
他接过信,里头是高雄某一所大学的入学通知单。
牢中的生活规律,作息正常,加上他态度良好,不与人结仇,也就没有什么人找他麻烦,唯一让他难熬的,是时间。
在牢里,时间似乎是以十倍慢速在进行。
于是他投注心力在两件事情,一件是定期写信给泓春,另一件是自修高中学业。
他考上了企管系,申请假释通过,下个月就要入学。
看着入学说明,研究了一会,听见父亲回家。
父母的争执声从客厅传来,绍凯清楚地听到母亲提及要在高雄买房子,也听到父亲厉声拒绝。
他在房里等着,直到争执声停歇,走出房间。
父母各自坐在沙发的两端,两人都怒气未消。绍凯走到父亲面前,看见他脸上毫不遮掩的嫌恶表情。
「爸,我申请了宿舍,开学前就搬过去。」
「小凯,」孙母开口,「我帮你买个套房,比住宿舍方便,好不好?」
「不用了,妈,宿舍就好。」
父亲抬眼看他,眼神里透着不信任,绍凯没有为自己辩解。
开学前两天,他拒绝母亲为他叫计程车,提着行李箱,带着服刑期间存积的工资,独自坐火车南下。
缴学费、报到、入舍、选课、买教科书……大学生涯正式开始。
他与三位室友共住一间寝室,白天上课,晚上到一家咖啡厅打工,过着一般大学生的生活。
除了学校的行政人员,同学们都不知道他是日光饭店的少东,也不知道他是刚假释出狱的受刑人。
在同学眼里,除了他的年纪大一点,个性孤僻一点之外,他与他们无异。
第一学期,无风无浪,他的成绩不算顶尖,但也还过得去。
期末考结束后,宿舍里的人不是忙着打包返乡,就是计划去旅行。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绍凯不急着回家,也没打算和同学出游,于是一个人到市区,随意走走逛逛。
途中经过火车站,看见客运时,他心血来潮,买票搭车,到那座充满回忆的小城市。
里纳榭餐厅仍在原址营业,门外的小庭院景观依旧,但已不见小米格鲁犬的踪影。
绍凯站在窗外,餐厅的生意还是跟以前一样,人潮不断,但除了昌叔,里头的服务生全是陌生脸孔。
门口的带位员过来问他是否要用餐,绍凯微笑摇手,转身离去。
南台湾的冬天并不令人感到寒冷,绍凯趁这凉爽的天候,漫步走到莱格斯的小店。
原本料想莱格斯或许收了店铺,回到法国也说不定,没想到他的店也仍在继续营业。
推开挂了风铃的门,柜台一位精壮黝黑的男子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阿标!」绍凯笑问,「我是绍凯,还记得我吗?」
阿标歪头想了一会,露出一贯的纯憨笑容,然后跑进地下室。
莱格斯被阿标拉着上楼,边走边问:「什么事啦?走慢一点好不好?」
看见站在店中央的人,莱格斯推了下眼镜,惊讶地说:「Oh my God! 凯?」
绍凯微笑,随即被莱格斯扑上来的拥抱吓了一跳。
「天哪!你出狱了?多久了?」
「半年了。」
「半年?现在才想到来看我们?」
「对不起,学校事情很多,我现在在高雄念大学。」
「Wow!」
阿标拿了葡萄酒和酒杯,莱格斯接过,边倒酒边说:「你来的正好,我进了一批新的白酒,你喝喝看。」
倒完酒,莱格斯又去切了一盘起司,旁边放了一些坚果和水果乾。
「你的东西还是那么好吃。」绍凯赞叹。
「当然,我的标准很高,没有达到标准的食材我不会进的。」
他们很快喝完第一杯酒。当莱格斯为他倒第二杯时,他问:「莱格斯,你跟泓春有联络吗?」
莱格斯放下酒瓶,回答:「没有,他回去后就没有消息了。听说他姑姑怕他想起以前的事情,带着他搬家,连昌叔都找不到她。」
「难怪,我寄去的信都被退回来了。」
莱格斯安慰他:「别难过,他不回来,你可以飞过去。如果你们有缘的话,也许你能找到他。」
绍凯摇头:「我现在是假释,不能出国。」
他在店里待了一个下午,天南地北胡聊。离开之前,莱格斯对他说:「有空再来找我们喔!」
「没问题。」
回到车站,绍凯看着尚未变黑的天空,觉得还不想回宿舍,索性买了张往垦丁的车票。
他在南湾下车,走到过去和泓春共游的海滩。夜幕已垂,海滩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绍凯找了块空地坐下。
夜晚的视野不佳,翻滚到岸边的海浪隐约可见,海平线则消失在遥远的黑暗中。
入夜后的海风带着微刺的冷,绍凯拉紧衣领,独自听着海浪的拍打声,一波接着一波。
第33章
大自然有着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那天从垦丁回去后,绍凯像着了魔似的,几天不去看海就浑身不对劲。
第二学期开学后,他无法像寒假时去得那么频繁,但至少每个周末,都会固定出现在南湾。
海水、海风、海沙,他说不出是哪一项,总能安慰着他死寂却又不安的心。
大多时候,他总是呆坐在海边,不发一语,从正午到日落。
也有些时候,他会去租个冲浪板,却同样坐在海边,不下水。
他怪异的行径,引来冲浪用品店老板的注意,这一天去租板子时,老板递给他一张单子。
「下午三点有免费的冲浪教学。」
绍凯接过单子,微笑不语。
时节进入初春,天气渐渐温暖,海边的游客也有增多的趋势。绍凯不受人潮影响,把板子放在身旁,一个人坐着看海。
愈到下午,阳光愈大,海风也愈强。绍凯眯起眼睛,看着游客来来去去,用品店的老板正在教几个年轻人做划水的动作。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