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又怎样？」

「怎样？这是房子耶，我们买个手表包包他都不高兴了，何况是房子。」

孙父出身卑微，家里无力供他念书，国中毕业便只身到台北餐厅当学徒，凭着毅力和苦干的精神，一步一步往上爬。美轮美奂的日光饭店，可以说是用他的血汗堆砌而成的。

因为白手起家，他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沉迷与挥霍。偏偏唯一的儿子，两件事都犯了。

「我知道你嫌我罗嗦，但我还是要说，你很快就要继承饭店了，不能再这么任性，该拿出责任心出来了。」

「为什么一定要由我继承饭店？你跟姊夫的能力比我强，比我更适合。」

「你说这种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了。你姊夫……」

忆如放下咖啡杯，叹了口气：「你姊夫也有一肚子委屈。做得不好，人家嫌他能力差；做得好，人家又说他在贪饭店的继承权。」

「你管别人说什么，而且把饭店交给你和姊夫，有什么不对？」

「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人家说传子不传女……」

「拜托！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你也知道爸的观念很守旧……好了好了，我不是要跟你争辩这个，我是要告诉你，赶快想想怎么跟爸爸道歉，然后赶快回瑞士。」

「不用道歉，也不用回瑞士，我在电话里已经跟他说了。」

忆如不再说话。

爸爸和弟弟的对立非一日之寒。从小她就看着爸爸用尽心力栽培绍凯，但不知道是他期望太高，还是绍凯天生反骨，绍凯的成绩表现，从没有让爸爸满意过。绍凯小时爸爸还能对他打骂，长大后他像只脱缰野马不受控制，爸爸愈来愈奈何不了他。有几次爸爸想封锁绍凯的经济来源，藉此管束他，却都因为妈妈的溺爱而起不了作用。

她能体会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心理，也明白弟弟对家族事业没有兴趣。她想开导，但两人都坚持自己的想法，也都希望得到她的支持。只是两人都是至亲，要她选边站，情何以堪。

泓春已经将做好的开胃菜和义大利面端到餐桌上，大概是察觉到客厅凝重的气氛，他站着不知该不该开口。此时忆如瞥见他，微笑站了起来。

「好香喔，闻着肚子都饿了，我们来吃吧。」

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头五味杂陈。

绍凯爱玩是人所皆知的，但自从泓春来饭店工作之后，绍凯上夜店的次数明显减少，也比较肯花心思在工作上。她相信泓春对绍凯有正面的影响，所以即使妈妈曾私下跟她抱怨绍凯和泓春交往的事，她仍支持两人在一起。

但现在发现弟弟丢下学业不管，而且还花了大钱在南部买房子，她知道这一切都和泓春有关。

她不再确定泓春对绍凯是不是真的有帮助。

用完餐后，忆如不再多留，赶着回高雄处理公事。绍凯在门外送她离开后，回到屋内，泓春正在整理桌上的碗盘。

绍凯从身后抱住他。

「小春，」他用下巴轻蹭泓春的后颈，「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说要留下来，我好高兴。」

短硬的胡根扫过颈背，泓春身子微微颤动。

但那不是他颤动的原因。

他的身体，曾被一个恶魔硬压在这张桌子上，活生生地蹂躏。

他十分害怕这件事被绍凯发现，却也渴求他的安慰。

可是若说了出来，绍凯非但不安慰他，反而弃他而去，他该怎么办？

这时他了解到，比起挖掘他与绍凯的过去，他更在乎的是绍凯。

如同绍凯在乎他一样。

「你早点休息吧，」他对绍凯说，「我整理好就陪你。」

「我没那么虚弱，」绍凯笑着拿走他手上的盘子，「这些我来就好。煮饭我不会，至少我会洗碗。」

夜晚，两人同躺在床上，虽忙了一天，睡意仍浅。

绍凯翻身，搂着泓春的肩膀。

「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吗？」

泓春茫然：「跟你说什么？」

「你为什么没绑脚绳就跳进海里？」

泓春顿了一下，说：「我忘了。」

绍凯不相信。

「你不只一次提醒我要绑脚绳，自己却忘了？」

泓春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时的心态，于是安抚绍凯：「我如果要自杀，干嘛还带着冲浪板下去？我真的是忘了绑。」

绍凯望了他好一会，缓缓地说：「你不是想自杀，也不是不想自杀，你只是想看看大海会把你带到哪里，想知道命运会把你带到哪里。」

这段话将泓春的思绪拉到十年前的夏天，他和同社区的孩子们一起参加风帆课。课程结束后，他趁着教练搬东西回休息区，没留意学生时，脱掉救生衣，将船板推下水，拉起绳索，起帆扬长而去。

当救生小队找到他，将他带回来时，收到通知的姑姑已经赶来了。

「泓春！」

姑姑又心疼又生气地抱紧他。

「你在做什么？」她捏着泓春的肩膀，「为什么一个人下水跑这么远？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没什么啊，」他淡淡回答，「我只是想试试看风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要是发生意外怎么办？」

他耸肩，小大人般地说：「如果那是我的命运，我也没办法。」

要是几个月前听绍凯这样说，他会更加坚信绍凯就是他的灵魂伴侣。

但现在他明白，所谓的灵魂伴侣，根本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问：「我以前也跟你说过风帆课的事？」

绍凯点头。

泓春苦笑，世上果然没有浪漫。

「我到底跟你说过些什么？」

「很多，你跟我说过很多。」

在餐厅见到黑人帮派也好，风帆课也好，这些都是他藏在心中隐密的故事，没想到他全拿出来和绍凯分享。

过去的他究竟爱绍凯爱到什么程度，连心都愿意挖给他看？

几个月前和绍凯「初识」，当时感受到兴趣相同的惊喜，心灵契合的悸动，现在想起来，讽刺万分。

「小春，你真的很想知道以前发生的事？」

泓春没有作声，那是一个他打不开的心结。

「如果这对你真的很重要……」

绍凯停下，他即将说出口的这句话，是个极大的赌注。

他会冒上失去泓春的风险，但他实在不忍再看泓春如此痛苦。

挣扎片刻，他继续说：「我可以告诉你。」

绍凯决定，一旦说出口，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来恳求泓春的原谅，他都愿意。

在绍凯怀里思索了一会，泓春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不想知道了。」

「真的？」

「真的。」

不管记得与否，过去都已过去。未来，才是他应该着眼的部分。

「吻我。」泓春说。

绍凯满心欢喜，缓缓低下头，用双唇呵护这个既坚强又脆弱的情人。

泓春脑中短暂掠过罗威旭的身影，他很快将它挥开。

不该提起的，就保持缄默；不该想起的，就永远忘记。

第21章

泓春阴霾多时的心情，出现了一丝曙光，但他浑然不知周遭的人，也和他一样历经冷暖。

首先是汪大昌，原本已抱着泓春不会再回来的心理准备，一听黎宣说拜托他多留意泓春，他开心泓春归队之馀，也总是谨慎地观察他，希望他别再出事。

另一个人，则是莱格斯。

这一天，泓春趁着下午餐厅休息，到他店里去买东西。莱格斯一见到他，立刻沉下脸。

「你怎么了？」

泓春疑惑问道，但莱格斯仍不说话。

「喂，到底怎么了？」

莱格斯斜睨着他，没好气地说：「黎，你有把我当朋友吗？」

「我怎么没把你当朋友？」

这话一出，莱格斯更加不悦，扳着手指一道一道罪状数着：「你回温哥华是要查什么都不跟我说，回来台湾也没跟我说，凯打电话给我我都不敢接，还好他最近都没打……」

泓春举手打断莱格斯的絮叨：「绍凯已经回来了。」

莱格斯愣了三秒钟，然后问：「他也回来了？」

「嗯。」

「你看，都没跟我说，你心里面真的有我这个朋友吗？」

「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那并不代表我什么事都要跟你报告。」

「为什么不？我的事都会告诉你，就像阿标第一次上我的时候……」

「欸欸欸，那都是你自己要说的，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事。」

虽然熟知莱格斯不正经的个性，但泓春此时无心跟他嘻闹，自顾自到柜前看商品。

莱格斯走到他身旁，低声问：「你跟凯没事吧？」

泓春拿起一大包海盐：「没事。」

「你回温哥华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在台湾认识的吗？」

沉甸甸的盐包在手上翻过来翻过去，泓春不知该如何回答。

记忆被替换的那一年，姑姑知道，昌叔知道，绍凯也知道。但要如何向莱格斯解释，他所认识的黎泓春，不是完整的。

「莱格斯，我现在脑子还有点乱，等我有空再慢慢跟你说，好吗？」

莱格斯推下眼镜，难得严肃地说：「黎，你的个性，就是太爱钻牛角尖。很多时候，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我没有钻牛角尖。」

「那你怎么了？」

泓春自己也说不上来，最近这段日子，他与绍凯的感情持续加温，休假时两人相偕逛街吃饭，冬夜里一起缩在被窝里取暖，相拥而眠。

生活看来甜蜜，但心中总觉得有一丝失落。

已消失殆尽，不想追回的记忆版图，却又以无比鲜明的存在感梗在胸口。

彷佛截肢病人的幻肢痛觉，虚幻的折磨，却真实得不容忽视。

莱格斯轻拍他肩膀：「别再想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喝杯酒，做个爱，早上起来又是美好的一天！」

泓春摇头：「你脑子里到底装些什么？」

莱格斯摆了个优雅的手势：「我是法国人，还能装什么？当然是装爱情。」

语毕，他踏着轻快的舞步跳到一旁，泓春被他逗笑了。

圣诞节将至，里纳榭餐厅门口早已摆上了圣诞红与圣诞树，挂在树上的天使星星，闪闪发光。从小受西方文化薰陶的泓春，一到圣诞节就格外开心。他向绍凯提议，买棵圣诞树回家装饰。

他们来到大卖场，泓春喜孜孜地挑选圣诞树和各色各样的金葱饰品，回家后立刻着手布置。绍凯从头至尾都陪着泓春，却显得意兴阑珊。

布置到一半，泓春注意到绍凯的异样，问：「你不开心？」

绍凯在嘴角挤出微弱的笑：「没事。」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

「……」

「不能跟我说？」

绍凯犹豫了一会，深吸一口气回答：「我们不能住这里了。」

「啊？」

「我买房子的事被我爸发现，我有一些证件和印章都放在台北，他就直接把房子卖掉。昨晚我姊打电话来，说元旦前就要搬走。」

绍凯边说边咬牙，他深信一定是姊姊告的密，爸爸才会知道，而且一声不响地就把房子处理掉，不留给他多馀的时间，摆明是要逼他。

「我想我爸这次是玩真的，他把我的帐户给冻结，信用卡也被停用，他以为这样对付我，我就会回去求他……」

「等等，」泓春问，「你不是说，你爸想在南部盖饭店，所以派你来长期观察？」

绍凯心一惊，他忘了当初是为了靠近失忆的泓春，才编出这个藉口的。

看着绍凯心虚的表情，泓春喔了一声，没再说话。

「小春，对不起，」他急着解释，「我那时候是为了……你知道……」

「你要回台北吗？」泓春打断他。

「不要，我已经说过我不回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们好不容易又在一起了，我当然是要留在这里。我是在想，能不能请你帮我问昌叔或莱格斯，看哪里有房子要出租。」

「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多少钱？」

个性独立的泓春，想法比养尊处优的绍凯要来得实际。

「你现在收入没了，也没有工作。如果租房子，要押金租金，再加上生活费，你最好先算算你的钱够不够应付这些开销。」

经泓春这么一提醒，绍凯才明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我还有部车，」他盘算着，「卖掉的话，至少可以撑一阵子吧，然后我会去找份工作。」

听了绍凯的打算，泓春思索一会，说出他的提议。

「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跟你住？」

「嗯，两个人住在一起，比较方便，也比较省钱。」

巨大的暖流涌上心头，绍凯扑上前紧紧拥住泓春，眼睛蒙上一层水气。

「小春，全世界只有你对我是真心的。以前的我太笨，竟然不懂得珍惜你！」

在认识泓春之前，绍凯的情人虽然不断，但他已很久没有体会过爱情。

爱情，是段遥远的往事，在他的初恋故事里。

年少的他也曾经怀有憧憬，天真地以为两个人只要相爱，就能一生一世。

但当他发现对方是因为他阔绰的家庭背景才和他在一起，他痛心、愤怒，怨恨自己毫无保留的真情，沦为笑柄。他暗自发誓，绝不重蹈覆辙。

操弄感情，成了他最大的成就。不管遇到的人是有目的接近他，还是诚心想与他交往，他一律假意周旋，玩完就甩，毫不留恋。

他掌握爱情中致胜的关键：早一步退场，就能避免受伤。

当他发现自己对专情的泓春也认真起来时，他告诉自己，即使泓春也不能例外，他必须斩掉这段关系。

叶又钧的投怀送抱，适时地保住他爱情玩家的名声。所以当泓春撞见他们两人在办公室里赤裸着上身，他反而庆幸事情更好办。

「绍凯，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还看不出来吗？」

「为什么？」

泓春黑白分明的双眼直直盯着他，他感到左胸一阵刺痛，但仍狠下心将泓春推往门外。

「绍凯，不要这样……我做错什么？」泓春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我跟你在一起也玩够了，该分了。」

「为什么？我们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分？」

「你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好聚好散。」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不明不白的就分手！」

「喂！你他妈给我上道一点，我升你的职，就是给你的补偿，不要再机机歪歪的！」

「什么升职补偿？我跟你在一起不是为了那些……」

「烦死了！你给我滚出去！」

刻意忽略心口的痛，他将泓春关在门外，不听他捶门嘶吼的哀求。

他以为泓春会就此死心，可是没有，他为他准备了一份永生难忘的生日礼物。

将礼物放进口中的那一瞬间，眼眶便泛了红。

他吃的是一份无人能复制的感情。

可惜当他回头要挽回泓春时，泓春已离开了日光。

那时他才知道，负人与被负，都同样受伤。

被抱了许久，泓春开口说：「不过我的公寓很小，不能跟这间房子比。」

绍凯将他抱得更紧。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住哪里都没关系。」

「那我们还要布置圣诞树吗？」

「当然要啦，来，我们继续。」

两人合力，很快将圣诞树布置完毕。泓春爬上椅子，把金色星星挂在树顶上。

树叶间有两只白鸽，小天使在旁边浅甜微笑着。

第22章

圣诞夜当晚，里纳榭的订位全满了，但仍有不死心的顾客到现场排队等候，所有人都忙到不可开交。营业结束后，泓春即使累得腰酸背痛，仍赶紧拿出事先做好的烤鸡和潘多洛面包，赶回绍凯家里。

立在客厅角落的圣诞树，已点上了灯，绍凯也开好了红酒在等候。

房子里大多家具，都已经转售出去，绍凯的个人衣物也都搬进泓春公寓。他们席地而坐，撕着鸡肉面包，在空荡的房屋里共度平安夜。

「Merry Christmas！」泓春拿出一个长纸盒，送给绍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