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一件又一件被泡棉包裹起来的家具,看起来是以搬家为主。
果然是橘狗啊……来回走动的男人们都穿着亮橘色的连身制服,我不禁这样想。
我回头,看看来时路,带点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虽然在我家附近,但没有这需要所以几乎没来这边,加上本人是大路痴所以不敢拐太远。
三月他们是何时找到这里来的啊,那男人……
我下班之后再过来,看看腕表已经快要六点了。
没必要接那男人回家,却多此一举地过来了……男人已经在这工作了好几天,我好奇三月跟阿密的「分工合作」进展得如何了。
抬头,刚好看见一辆货车开进来,停在路肩。车厢上画着一只跑动中的橘色狗。
车门被推开,男人矫捷地跳下来,戴着帽子看不清楚脸孔,刘海被压得低低的。
男人走来,我下意识地退后,心想也许他是走回公司。
但男人的确是朝我走来,双手插在口袋里,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脱下帽子,「喂!」
脸颊有一道污痕的阿密扯下手套,才用半天已经很脏了,「你在这干嘛?找我有事?」
我歪歪嘴角,说不出只是来接他回家。
你想我怎样?这是我第一次有同居人啊,总觉得……要负些责任?
「……闲来没事来看看你有没有谋杀同事之类的,我是良好公民。」
末了,还要很无所谓地耸耸肩。
阿密挑起一道眉,抬眼看看我,「放心,我的第一目标是你,你可以先担心自己。」
「谢了。我早知道会是这样。」
他将手套都脱了下来,举高向同事挥一挥。
倚着货车抽烟的男人们看过来,扬手大吼:「辛苦了!小子你蛮有用的,明天见!」
我目瞪口呆,这个男人竟然也会跟同事相处融洽!
老实说,我以为他试工不过几天就会被踹走了,毕竟他性格乖戾孤僻又暴力,还是同性恋——好吧,也许这满是男人的工作环境
很合他的心意,所以他决定要留在天堂。我只能开始为他的所有同事祈祷了,阿密的力气对比起三月算很惊人,空手掐死人也不
是问题,我领教过。
我们并肩走回家。
阿密解开上衣的钮扣,里头穿的T恤有汗印子,在在显示主人有多勤苦辛劳。然后他把两袖绑在腰间,弯起手肘看着新添的伤痕
,多是被家具的边角刮伤的,一道又一道的粉红。
这个男人似乎没有干净的一天,无论是绘画还是工作,他的手适合脏兮兮。
他说的不假,他真的在为他们的户头存款而努力工作,不然大家都会饿死,一尸三命。
「他妈的饿死了,他们给的便当难吃得像吃屎!三月去做面包就可以偷面包吃。」
比起偷窃,三月是会拿卖剩的隔夜面包回家的男人吧。
话说回来,阿密说这样居家的话真的怪怪的……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薪金多少?」
「哪知道!财务一向是三月在管,大概五、六千吧……他说要留些钱交房租给你,我说倒不如省来给我买酒买烟……」
话音渐小,我们看到公寓前有个男人在等着。
男人身穿笔直的西装,注视着我们,很明显是在等我或阿密回来。
「你认识他?」我悄悄问身边的搬运工。
「……有点印象,那婆娘的人吧。」
我对我跟阿密形成的阵营感到讶然,却又如此自然。
我们唯一的共通点大概是都对Larine抱着危机感吧,像她那样干练的女人不会轻易就把女儿的抚养权交出去,三岁小孩都知道要
防备,不关乎三月这父亲的胜算到底有多少。那女人是狠角色。
对阿密来说麻烦的是,三月还爱着她。
「三月先生。」
「密。」阿密纠正他。
男人的脸庞流露出一丝愕然跟尴尬,立即改了比较保险的称呼,「向先生,我是替Larine小姐来找你的。」
很显然这男人也知道阿密痛恨Larine。
阿密身上散发着些许好奇跟玩味,仿佛只要男人说错一句话,事情就好玩了。
我很容易就看出男人的紧张,他的笑意因为阿密的跃跃欲试而僵住了。
「……如果没什么要事的话,我先进去了,你们聊。」
我识趣地用下巴指一下大门,有我在男人是不会说出重点的。
如果有什么刑事啊流血事件发生的话,至少我不是目击证人。
我尽量放慢动作地打开大门,希望能偷听到一丝半毫,但无功而回。
关门时,还看见阿密跟男人在楼梯口谈着些什么。
说不上为什么,我突然记起不见了的笔记本。
里头满满是三月他们的资料。
好一阵子才传来大门被开启的声响。
三月那家伙也不知何时打了一份钥匙,这家伙的手脚可真快啊。
他们的谈话结束得比我想像中快,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心里却有点在意。
阿密一手旋转着鸭舌帽,另一只手抓乱自己的头发,直接就进入了厕所。
十秒后,「哗啦哗啦」的水声传来。
那家伙洗澡了,竟然什么都没交代就准备洗澡吃饭睡觉,我好歹是他的监护人吧!
不期然地感到生气,连闪动的荧幕在播些什么也不知道了,顾不了危险地走进了厕所。
门没有上锁,浴帘后隐约透出男人的身影,飘着沐浴乳的香气——
自上次之后,艾莉儿就不敢在我在家的时候洗泡泡浴了。
我拉下拉链开始撇条,注意到门后挂着橘色连身制服跟T恤。
「医生,你也真大胆,想来色诱我啊?」
男人拿起莲蓬头射向浴帘,洗去雾气,我看见那双几乎贴在塑胶布幕上的眼睛,不自觉就吞了吞口水,拉高了裤头。
「……刚刚那男人跟你说什么了?」
「你真关心三月啊。」阿密做了个「我真感动」的表情,开始洗走身上的泡泡,「上次我们双双跳进那游泳池畅泳过,他叫我可
以过去豪宅拿衣服,我们的衣服已经干洗好了。」
「为什么他不拿过来?」反正都已经到公寓门口了。
「他要我去豪宅,那对狗男女有事要跟三月说。」
反正拿衣服只是借口就是了,事实上Larine他们想要的是庭外和解。
三月只是不想放弃,放弃了他可能以后都见不到女儿了。
「三月要去吗?」
「他会放过任何一个看见那小丫头的机会吗?」
说的也是。
正思索着Larine的目的,男人就已经关了水,拉开浴帘走出来。
厕所就这样窄小,他潮湿的手臂檫过我的肩膀,去拿门后挂着的毛巾。
还蛮大的嘛。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一低头就看见男人的那部位。
上次三月跟阿密互慰,那部位生龙活虎地勃得朝天高,我已经被吓到脑袋短路了哪有闲情去研究形状大小?如今一见,虽然是软
下来的却仍有点看头……是男人就很难不去比较吧,而且……我也很难忘记那媲美惊悚片的震撼画面。
心底正发表着感言,突然,一股湿润握上我的下巴,把我的脸硬生生抬起来。
男人如钢条般的两指掐着我的下巴。
我竟然不能挣脱,而且很可能一挣,颈骨就被扭断了。
那突然逼到面前、贴得极近的鼻梁跟嘴唇,让我差点以为这同性恋想要吻上来……
薄薄的嘴唇在我眼前开合:「不要定定地看三月的身体……」
男人说得极慢,像电影的慢速重播,也像情人间的甜蜜细语。
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男人有这么一把性感的好声音。
「不然我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即使是说着威胁的话语,仍然甜蜜又低哑。
温暖的呼息随着吐出的每个字扑到我脸上,让我难以呼吸,感觉一放松会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男人就像等待点燃的炸药,我维
持着动也不动的愚蠢姿势,当抓着裤头的石像。
「不用吓成这样吧。」
男人看我呆若木鸡、不敢乱动的可笑模样,笑了。
却不知道我怕的不是「挖眼睛」这一段。
然后他松手,我松一口气——他把毛巾丢进洗衣篮,手臂再越过我,拿门后的衣服。
下一秒,阿密的头一低。
那是短到让人拒绝不了的吻。算不上是吻,顶多是唇与唇的相碰。
像猫吻。
男人连衣服也没穿,就这样推门走了出去。
竟然毫无预警地被……性骚扰了。
我的脸轰地一下红了,像核子爆炸。出去的时候,已见男人抱着被子睡得正沉。
我做了连自己都觉得欺负小孩的事——
我拿了艾莉儿的杀人鲸玩偶,开始发狠抽打。没错,活像妮妮的妈咪(注)。
凌晨,三月起床,出门去面包店准备面团。
我看着时钟的萤光指针,草木皆兵、辗转反侧还没能睡得下,怕那男人突然冲进来杀我个「片甲不留」。
大概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吧,没精打采地在诊所工作。
睡眠不足而双眼呆滞、嘴巴大张淌着口水的模样,比病人更像精神病患者,差点给叫进去看诊。
因为样子看起来很糟糕,吓着了病人而获准提早下班,我看看腕表。
才四点半,这个时候阿密还没下班,想起阿密就想起三月,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三月了……三月完全变成了夜猫子,夜出早归,时
间交错也是没办法的事。反而阿密下班回来还有些时间画画。
虽然三月拥有一部旧式单眼相机,我却从没看过他用。
三月总是让我比较安心,阿密那男人全身上下都充斥不安定因子,充满侵略性。
仿佛有心灵感应,在我离开诊所时,手机震动起来。
我从口袋拿出来一看,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可能是广告吧……这样想着,还是边走出街道边推开机盖,被冷风刺得一阵瑟缩。抬目所见,圣诞挂饰比比皆是,比较有心思的
商店在玻璃橱窗上喷了雪雾,画了雪人跟麋鹿拉车的图案,雪花喷得非常漂亮,圣诞老人则乱七八糟。
哎,不知不觉又到圣诞了。
打开了手机,却没任何声音传来。
耳边只有商店传来的圣诞歌曲,我疑惑地看看手机……明明显示通话中。
然后我就懂了,是三月。
说不上是什么理由,我就知道对面握着电话的男人是他,三月。
短短一段去公车站的路我也不走了,就这样伫足,等候他。
那坚强的男人第一次拨给我,我知道他在向我求救。
五分钟后,抽泣的声音传来,带着腔调——
「……嗯呜……阿透,我、我满手……都是血……都是血!衣服上都是……」
「你现在在哪里?告诉我!」
「……发生什么事了?我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事了……救救我……你快来!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艾莉儿,你现在在哪?你告诉我,我现在就过去!」
我跑出马路,追赶唯一看到的计程车。
有两次差点被车子撞到,车子急急刹停,抗议地按喇叭,还有司机向我举中指。
我终于是豁出去地截下了那部计程车,司机被我吓呆了,任我拉开门钻进去。
自从那男人加入我的生活,毫不怀疑冲去车头前截计程车变成了我的绝技。
艾莉儿被吓到语无伦次,电话被其他人接过。
那是陌生的女声,带着质问:「你好,这里是XX医院,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切线了,向司机报上了医院名字。
急速被抛在身后的街景,圣诞老人的帽子、圣诞树的吊饰、连计程车的红都变成了血的红。
我隐约认知到,若我真的决定要照顾这男人,以后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会屡见不鲜。
出狱后,属于他们的正常生活正要展开,他们甚至决定要抢回小女儿,也结实地进行了好几天,但「正常」对他们来说仍是天方
夜谭。
现在回想起来,「信任」似乎是牵起一切争吵的源头。
我从来都知道,要相信一个精神病是多困难的事,他们大多数时间真的相信自己的幻想。
但,如果连他们的医生都不相信,还会有谁相信?
那天,我看见前一晚还任性地强吻我的男人,正蜷缩着哭泣。
他双手都是血,衣服也沾上了血。
护士们围在他的身边,想把他拉起来,但他蜷得像只刺猬,拒绝任何人的碰触。
究竟又发生什么事了?原来不只女人,这男人简直是麻烦的代名词。
我跑过去,男人一看见我便把护士们撞开,抓着我的衣摆,「透!」
……是的,她现在是女生,是不用对女人怜香惜玉的。
虽然艾莉儿身上有血,但受伤的不是她,我松了口气,「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谁受伤了?」
或是,更明确地问,应该是阿密令谁受伤了?
「……我不知道!我一出来就在这里了,我只知道这里是医院、身上很多血!」
没办法在艾莉儿身上得到更多有用的资讯了。
她都被阿密跟三月吓得不知所措了,我把她揽进怀内,用力抚摸她的发。
「你先去洗手间清洗一下自己吧。」
艾莉儿的脸庞埋进我的胸膛,她低声地说:「有警察在看着我,我不可以乱走。」
我抬眼看看,果然有几个警察在注视着这边。这女孩不论何时都这么聪明。
谢天谢地,她甚至是他们三人中最会自卫的一位。
再把眼光放远,有个女警正在椅上记着笔录……
而坐在她旁边的是,Larine!
天啊,我想我知道受伤正在急诊室内治疗的是谁了!阿密跟三月真是疯了才会去惹她!
我扯开艾莉儿的手,「我去跟她谈谈,你留在这儿等我,别走开。」
「Don't leave me alone,please……please……」艾莉儿看着我,用近乎被遗弃的目光。然后她看看那女人,似乎衡量过那女
人更令她害怕的样子,才松手让我走过去。
她的目光真让我心痛。
如果阿密对我露出小鹿斑比的眼光然后把我压在床上的话……嗯,我还是不会让他得逞。
怎么可能啊,我又不是撞到脑袋了。
Larine抬眼看着我,嘴巴没有停下,仍在交代事发经过。
「……我男友跟他抢那部相机,然后他发了狂般冲过去打人,我听到很吵就上楼看,刚好看见三月向我男友扑过去……想撕下他
的耳朵。」
Larine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是始作俑者、是我吩咐阿密去做的,却不知道我的讶然不下于她。「我死命从后抱着三月,他看见我
就停手了,但血溅得他们一身都是。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起来,也许是……我男友不喜欢他在周围照
相吧,我是……三月的前妻。」
Larine三言两语把事情带过,也没把三月是多重人格者这事说出来。
即使我们都不清楚事情经过,但也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女警走开了,Larine与我对望,再重复一次:「乐先生,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我才想问得更详尽,急诊室的白帘就被拉开了,Chris走了出来。
他的头部跟一边耳朵被包起来了,光看就觉得笨重,像只猴子般可笑。
但他的伤势严重,头部被敲穿、耳朵被撕下了足足半厘米,如果不是Larine阻止,他的耳朵铁定会被阿密扯下来。
之后我才知道,小乔也看到了当时的情境,吓得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