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不把你女儿救出来,还要像忠心耿耿的狗般保护她、奉承她?」
男人痛苦地看着我,仿佛他根本没我说的那么不堪。
他苍白的手指紧抓着被子,我越吼越激动,之后开始口不择言。
我没有后悔,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只不过用词难听了点,但他又不是艾莉儿,没理由对一个大男人温柔,他年纪甚至还比我
大,也比我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悲。
他遇见Larine,唯一待过比较久、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就只有那女人的家,像被她驯养的小白脸,这扭曲的爱直到她怀孕了,他
再无用处为止;或直到阿密出来,误杀了人为止。
她把他遗弃在监狱,把女儿带走了没让他见过一眼,也没交代下任何一句话,就彻底消失直到三月再找上门。
艾莉儿曾害怕到发抖地说那女人讨厌她,那女人一定曾千方百计想把艾莉儿「杀死」吧。
毕竟她挂的名也是三月的「心理医生」,我光想都快火山爆发脑中风。
我紧抓着门边,有一股想冲出去的冲动,但今晚太冷我不想像八点档主角般自找苦吃。
但我发觉最令我生气的,是三月那句「如果连唯一对我好的人都要伤害,我活下去也没意义了」。
狗屁不通!好一个哲学家!他一定是被那女人喂了蛊毒!
那变态婊子是唯一对他好的人?伤害了她的话,他也可以去死了?
我到刚刚才知道,原来我对他好是有薪水发的!一定是还没到月底所以我不知道!
我才气冲冲地想要出去找海豚玩偶开扁,就听到她说:「……透?我好起来之前都要在床上吗?这样好无聊,你可以给我念故事
书吗?就像你之前答应过我的那样,让我知道真正的结局好不好?」
三月退下去,艾莉儿出来了。
她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只看见我准备出去,于是怕寂寞地挽留,又想跟我和好如初。
这招使得真是卑鄙又够狠啊,三月。
我背对着艾莉儿,深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对那个男人的怒涛,再挂上最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去拿故事书的力道之大,一定出卖了我。搞不好我额头上还有青筋在跳舞哩。
我用力地坐下来,用力地撕开书的胶膜,用力地翻开。
我把床边灯调亮了一点,这房间几乎只有一张床跟床头柜,冷清得像鬼故事场景。
艾莉儿紧紧盯着美人鱼的封面,她显得兴奋又紧张,在我清清喉咙,装模作样准备说的时候,她对我甜甜地笑,眼神像只小鹿…
…呃,或许是大鹿啦,但我也许永远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同一张男人的脸竟然可以拥有如此不同的表情、感情的流泻。
我第一次发现我对小女孩竟然如此宠溺,而这颗少女的心还嵌在男人体内。
我有点紧张,第一次说童话故事,似乎连三寸不烂之舌都派不上用场。
也因为我要对这小孩子说谎,三月跟我都很清楚,绝对不可以让艾莉儿知道真正的结局——
最后,小人鱼跟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我这样对她说,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让我知道这保险的说法有多失败。
老天,我对那群老教授说谎说得像呼吸般自然,现在却像考试作答般紧张。
「……那跟我之前看的童话本相同呢。三月也念给我听过,你不是说过结局有分别吗?」
谢谢,我知道什么叫自打嘴巴了。
问题是,在我认识艾莉儿时我还不知道她的母亲是美人鱼。
「嗯……是有点分别但不是很大,那是……王子跟小美人鱼结婚之后,王子就跟她回去海洋住了,他们在海洋中幸福快乐地生活
在一起。」
我由衷佩服自己乱扯的能力。完美结局。
「他也跟巫婆交换了什么东西让他有鱼尾吗?」
「……我想是的,可是故事里没交代呢。」我装作轻松地把故事书递高一点,其实心里多怕她抢过去,她又不是看不懂英文,只
是有点深奥、只是她想我念给她听,因为那女人从来没对她做过。
「那人鱼的妈妈呢?她知道小人鱼要结婚吗?她也高兴吗?」
什么?
我差点这样叫出来,我看这么多次美人鱼好像只看见她父皇跟祖母、姐姐们,没听说过她母后。这让我难以立即回答,因为我知
道……五岁的艾莉儿不在乎爱情,她也不需要王子。
她只关心母亲的事,只想终有一天能游进海洋与母亲团聚,她最在乎这个,人鱼的母亲。
我突然觉得好难过,阿密跟三月都知道母亲早在三月五岁的时候就在他面前上吊自杀了,只有她不知道。
「嗯,你好聪明。其实王子跟小人鱼回海洋,就是要一起寻找小人鱼的妈妈的。」
这个「新版小美人鱼寻亲记」的起承转合烂到我想去撞墙。
「你刚刚没有说呢。」
「哦,我以为你只想知道王子的事嘛,小人鱼。」
我家的人鱼公主立即羞涩地笑了笑,并表示她完全不在乎那英俊的王子:「我想他们最后一定找到了小人鱼的妈妈,然后一起幸
福地生活。」
我想安徒生当初编这故事没想到会有读者这样在乎小人鱼的妈妈吧。
如果要跟小人鱼的妈妈一起住,王子一定会后悔自己来了海洋然后抑郁而死。
但我还是答:「我想也是。」
「真正的结局有比较好,我很喜欢小人鱼的故事呢。」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们好像小人鱼,像人鱼渴望拥有人类的双脚。」她眨了眨眼睛,向下看着被铺以压下伤感,指头刮着棉被的
缝线,「……我不知道要怎样让你知道那种痛,三个毕竟太难维持平衡了,我们走得跌跌撞撞,用换来的这双脚、不是我们的脚
走路,每步都痛得像在刀片上跳舞,痛得像刀割。我们……还是想走下去、还是想活下去。」
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我跟三月……试过自杀很多次了,三月总是说不会痛的、会很快结束。但是我有时不依他,因为我
还想见妈妈;有时我依他,让他试着杀死我们,因为……走路真的太痛了……若减轻重量的话,我们就不会失衡也能走得很稳,
也许还像鱼儿在海洋般轻松。
我常常想,三月是用自己的声音换了我回来,是我夺走了他的声音,不然他本来会活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很正常?不会常
常受伤害。
我有时希望……这次退回去就不要再出来了,可能脱出这有双脚的人类身体我才找得到妈妈,就这样把声音还给三月吧,但我怎
么努力还是没消失……因为我没消失……还常常不知怎地跑出来了,所以三月吃了很多苦头,之后阿密出现了。他……嘴巴好坏
,也不怎么喜欢我,可是他都会保护我们……自从阿密出现之后,我们就没再尝试自杀了,因为阿密都会冲出来阻止。
他常希望让我消失,让他跟三月共同生活就好,但我被那些白大衣的医疗仪器弄得痛到尖叫时,他都会跑出来打那些伤害我们的
人……」
她顿一顿,压下所有恐惧跟哽咽,抬头看着我。
「我知道你想将我跟三月融合,把阿密隔离起来,让他永远不能再出来,让三月真的像正常人类般走下去……我消失时会痛吗?
过程很长吗?」
「……这不是要杀死你,我只是……听着,你是三月的一部分,现在我只是想办法让你回去。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明白吗?
如果三月是座海洋,你就是分支流出来的小溪涧,我现在要让你回去出生的地方。」
我看见她的害怕,我也看见她强忍的坚强,我差点说出我会保护她,不让她消失成泡沫,但我不能。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的。
艾莉儿跟三月其实有很多共同点,他们善良又坚强,融合应该会很顺利的,我搞不懂为什么之前的医生都没办法让他们融合,然
后隔离阿密。我无法告诉她会不会痛、过程又要多久、感觉是如何的,因为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我甚至不肯定融合要由我这半吊子来做,我只肯定我不会让她孤单地离开。
她听完我的解释,状似安心地笑了笑,可是一扯动嘴角,泪就滑下来了:「……我很……害怕,我很怕回去Larine的屋子,只要
想到都觉得害怕,但我就是不能消失掉。我偷偷试过自杀,可是都给阿密发现了,他说我若再伤害他们的身体,就会把我掐死…
…
三月说要去救他的小公主,我们要一起合力去救小小公主,但我还是害怕……怕到想死。可是你出现了,透你好……奇怪,你不
怕我们变来换去,还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好好,连阿密也能对付,也不会嫌弃讨厌我,还念故事书给我听。
除了三月之外,都没人对我这样好过,你好不可思议……能跟你住我好高兴……」
其实我很想跟她说,这很可能是因为我天生神经粗得像路灯柱。
但我才说话就哽咽,眼睛红得像兔子。我觉得好羞耻,回想一开始的目的,我真的是伟大到想帮助他们吗?我只是很高兴发现有
比我还糟糕的人在,我只是因为有人需要我而沾沾自喜……我还……希望能奇迹般治好他好证明我不是个废物。我渺小又卑劣。
但这女孩……她喜欢我是因为我对她好而已……
她伸出手背擦过眼泪,我几乎看到她那双蓝色眼睛在闪闪发光,「不过呢,我好喜欢小乔……她穿蕾丝裙子好可爱喔,我从来没
有跟同龄的女孩一起玩过,好想跟她一起玩、一起逛街。即使我以后感觉不了,我想三月也会取代我跟她相处,我们一起努力把
小乔救出来吧!」
我握着她的手,那上面有打点滴跟抽血造成的紫青淤伤,艾莉儿不知这伤口怎么来的。
我知道三月没有让她承受那些痛楚,同样,他也不应该要求艾莉儿守着秘密:「艾莉儿……告诉我,为什么那样怕Larine?她对
你们做了些什么?」
「……三月那天是一直看着你,所以才没留神而被撞下游泳池的……我们不想害你受伤……」艾莉儿轻轻摇着头,我看着她泪雾
未散的眼睛,掐了掐她的手臂,「那是秘密,我们不能说。」
「求求你告诉我,艾莉……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帮你,我答应过会帮助你们的吧?」
艾莉儿静下来了,我们几乎能交换彼此的呼吸。
床边几上的灯光,淡淡映在我们的侧脸上,打上阴影,我以为她会说出来。
结果她双手拉高了被子,像要筑起一道墙保护自己:「对不起。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会讨厌我,而且你会受伤害,三月说,你只
要治疗好我们就够了。」
我完全无计可施。
难道三月天真到以为只要他认真工作、努力变回没精神问题的正常人,法官就会判他胜诉吗?
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小乔她快要离开了,这样下去绝对赶不及的,融合也未必顺利。但三月却仍不肯攻击那女人的弱点?不肯
反咬曾饲养他、过往三十年里唯一对他好过的主人?
我在之前因为各种理由而拼凑出松散的动力去照顾他,去等待一个奇迹。
我想变得不一样,我想抓住这个一跃成为名医的机会,我想证明给易岚看我不是废物,我甚至希望他是老天爷可怜我,派来我身
边的机会。但现在,现在动机变得单纯无比却前所未有地强大,激动得我连心窝都在痛,很想做些什么去帮助他们、想当个纯粹
的好人,而不是只想到自己。
但这关健的一步却踏不出去,他们三人都不准彼此把秘密说出来,即使是我,也不能。
我分不清盘旋在胸臆的情绪是悲是喜还是其他,我只觉得难以平伏、无处宣泄。
但我不想让艾莉儿对我感到愧疚,我站起来,擦擦眼睛说:「……你吃了药也应该睡了,我给你拿月月跟密密过来一起睡好吗?
」
其实我不清楚她是否这样叫那些玩偶,自以为了解女孩的心态而这样改名字(因为我私下认定它们是三月跟阿密的替身),不过
如果掉转过来说成密密月月会很恶心就是了。
艾莉儿倒是听懂了我说的是她的海豚跟杀人鲸玩偶,她感激地点点头。
这女孩完全不知道我会拿她的玩偶当沙包殴打。
我趁机走了出去,躲进厕所坐在地板,靠着浴缸。
我拿了包新的烟跟打火机进去,知道自己很需要这些。
我燃起一根烟,深深地吸吐着,差点呛到咳嗽。
自从找到工作之后,我很久没有抽烟了,工作的地方是诊所,压根儿不能抽烟,与其忍受烟瘾不如戒掉比较痛快。而且易岚也…
…他不抽烟,说是面对病人时满嘴烟味,说话的可信度也减半吧。
我痛恨他一副专业的说法,仿佛他什么都很懂,如果我抽烟他会看不起我的专业。
我也痛恨自己竟然听他的,真的戒起烟来。我有时很怀疑自己跟他的感情是好还是坏?
我跟他是最要好的朋友,但差距越拉越大。我崇拜他,是的,即使我总装出一副我不稀罕的样子,但其实我妒忌他,我恨不得模
仿他,直到成为他,被人全然信任跟崇拜,他看起来多自信。
他常常想救我,仿佛我掉下万尺深渊而我忘记自己其实有翅膀。
他不遗余力地提醒我,我是多么的优秀,像他本来就有鉴赏别人优秀与否的资格跟能力。
我厌烦了他不知打哪来的坚信对比出我的低劣,我厌烦了他的拯救提醒我多落魄。我一次又一次捉住那只手,又打掉那只手,我
曾经堕落到什么都不做只借他的钱过活,想说让他养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们是死党、他的钱即是我的钱。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可以,而跟随他参加什么宴会,名牌西装笔直到像要登台献唱,那还是借他的。
但他介绍我医治的心理变态富豪,我听他们头两句话就已经反胃想吐,再听下去不是我报警抓光这群在脑中侵犯男童的恋童癖,
就是我打到他们鼻青脸肿,我永远搞不清楚为什么易岚可以笑着听他们说那些变态思想两小时。
他们是被过度丰裕的物质生活扭曲的变态,他们什么都不缺,没受过伤害却幻想自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这种恐怖的欲望大到
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以确保他们不会真的出手。
我知道,唯一能治疗他们的方法只有把他们打到肋骨全部断掉,把他们的贱手扭断。
易岚一直啰嗦我,要我做这样、不准我做那样,要我忍耐、说我一定可以。
即使如此,我在「以为我可以」的那段时间里,唯一戒不了的就是抽烟。
可是在我真的完全放弃,掉到连易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亿尺深渊时——
我竟然就戒烟了。也许我是怕,他会循着那烟味找到我吧,哈哈……
烟戒掉那么久,离开那个人那么久。
此刻的我,竟然坐在厕所地板上,边咬着手背啜泣,边贪婪地吸那根烧到短短的烟。
「……呜呜……嗯呜……」我怕艾莉儿会听到我哭,我死咬着手背。
易岚曾经也对我失望过,他曾经也疲惫地说,透,你根本不适合当心理医生。
他说我心地太善良、对病者又太投入,这样的人成不了医生,当一个医生太感同身受的时候他就不懂得去治疗,只能陪着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