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马车驶过街区时,原先忙碌着的人们纷纷停下各自手上的活,好奇地打望着,主要是他们几乎没有看见过有车厢的马车。而当他们看见帘子后面居然露出一个罕见的美丽的面孔时,他们都忍不住念了一声他们神祗的名字。
他们中很多人想起曾经听说过的那些故事。
墨国盛产马牛羊,每年会有些生意人载着毛皮,翻过连绵的群山,越过广袤的沙漠,到南边去换回各种南方精美的玩意。这些生意人就像大多见识渊博的人一样,喜欢在三杯黄汤下肚之后讲着各地的见闻。那些惊险奇异的经历,新鲜的见闻,让许多听故事的人惊奇不已。
在生意人的故事中,总有那么几个是关于女
人的,那些像绸缎一样柔嫩的女人。
他们的故事总是那样开头的:“那些婆娘真是美啊!该怎么形容呢?那脸蛋可比刚挤下的牛乳还要白,皮肤比最好的绸缎还要滑嫩,眼睛比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还要清澈明亮。你要是能在她们那丰满的怀里躺上一回,这一辈子也就不白过了。”
墨国风大,干燥,日头烈。只要在这里生活上几年,浑身上下便会像被上了色一样,染上洗不掉的棕黑色,皴裂的脸颊上则抹上就像是墨国独特印记一样的高原红。
这种江南水乡,嫩葱一样的水灵美人,在墨国是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因此当听着这些故事的时候,那个影影灼灼的美人总是面目模糊。如今这一瞥,终于让那些形容的字句落到了实处。
这些注视的眼光让箕伯极为不爽。他转头对上了林谕专注的眼光,顿时把林谕吓得立马缩了回去。
看到围观人群略带失望的表情,尽管面上看不出来,但箕伯舒畅了。
一个上午,小官员引着林谕去看了几个地方,包括针对成年人的讲习处,和针对小孩的义学。但这些地方不是门庭零落便是被移为他用。正像小官员之前所讲的,开展的确实不好。
林谕看了一圈之后突然问道 “上课都上什么内容呢?”
跟在身边的小官吏答:“启禀夫人,都是中土蒙学的书籍。”
林谕并不知道中土蒙学用的哪些书籍,但没继续细问,转而问道“讲习的先生都是从中土一块跟过来的人吗?”
“都是从中土过来的文人学士啊!这些未开化的蛮夷之流能得诸位先生的指点不知感恩戴德反而讥笑轻慢,真正可恶之极!真是朽木之不可雕!”
林谕又问:“这些先生都通晓这里的方言?”
“这些粗鄙的鸟语又怎值得大儒之辈去学?”
“那上课怎么办?”
“先生们教习时再陪一名通晓雅言的当地人,以转述先生之言。”
见林谕沉思不语,小官吏又哭诉到:“当日吾皇(边说边朝中土的方向做了个拱手的姿势)托我等以重负,让吾辈教化蛮荒野民。如今见工作一直未能顺利展开,愧对吾皇重托,日夜辗转不能成眠……”说着居然还露出呜咽之声。
林谕穿越前后都无缘见得这样的人,一时间愣住,过了一会才想起安慰人。
小官吏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又说:“下官前段时间听闻夫人的义举,十分振奋,觉得终于有一人是诚心要宣扬中土雅学。所以才敢叨扰夫人,以便一同共商大事。”
林谕不知小官吏所说义举为何事,只说“你言重了,我也是个外行人。只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大家一块想些办法好了。”
箕伯对于小官吏这种人是理解无能,也不打算费心思去理解的。于是一路上除了必要的话,箕伯是连一个字都懒得说。
近中午的时候,小官吏才与两人作别。
箕伯正想扶林谕上车回宫,林谕却说:“吃过饭再回去好不好?”
箕伯皱着眉头正想拒绝,林谕却抢先说:“刚刚听他(指小官吏)讲了老半天,我想听听这里的人怎么说。”
“外面的东西怕不干净。”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也就一两顿的事情,怕什么?”
箕伯叹了口气,一副很无奈的样子看着他。
经过大半年的相处,林谕知道,这是箕伯要屈服的前奏表情。
于是他立即殷勤地送上甜美的笑容一枚。
箕伯又叹一口气,说:“也别吃什么饭了,赶紧找几个人问了就是。”
林谕的笑脸马上就榻了,偏偏又想不到什么正当的借口,只好郁郁地应了一句,然后在箕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林谕提议在外头吃午饭,一方面确实因为想打听民情,另一方面则是作为吃货的本能又开始发挥作用了。
箕伯如何不知?但是林谕呆在外头一刻,他的心就悬着一刻。得赶紧把事情处理完赶紧回去才好。
马车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到之前经过的几个点,找了些人问话。
林谕听不懂当地的方言,想打听民情还得箕伯居中翻译。
这些老百姓见林谕白白净净,长得漂亮,说话又温柔;箕伯呢,孔武有力,威严十足。于是一改平日嘴巴不干不净,态度粗野不堪的毛病,对待林谕的问题回答得是中规中矩,看不出什么毛病,但也了解不了多少信息。
但话里行间还是林谕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中土的知识晦涩难懂,要这些在原野里野惯了的汉子坐下来本来就有够苦难了。偏偏这些晦涩的知识,看起来还一点用都没有;有一些
学说还跟他们长辈世代通过口述传授给他们的知识相触。那些讲习的老师酸腐可笑,对他们还一脸鄙夷。
可以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工作能够开展得顺利,那才真正是奇怪了。
第八章:状况
马车离开平民聚集的外城,在快驶入内城的时候停了下来。车厢外面响起了刻意压低说话的声音。
林谕好奇地撩开布帘,探头出去看,见箕伯正皱着眉听一个陌生人说话。那人穿着破烂的深色斗篷。斗篷的帽子压得很低,满脸胡子邋遢,看不清长相,只觉得大约40岁上下的样子。
林谕听不懂那人的话,他对箕伯喊了一声:“怎么了?”
箕伯置若罔闻。
那中年人见到林谕之后难得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对箕伯说了句话。箕伯没有理会。
中年人见箕伯不搭理自己,便径直走到车窗旁边,用不太流畅的雅言对林谕说道:“我听说有人在打听推广中土学说的事情,打听的人可是你们?”
林谕对于平民中有人能讲雅言感到很新奇,点点头答道:“是的。”
那人压低嗓子,用仅两人可听见的音量说:“我要揭发中土人士假借传学为名在这里残害百姓的劣迹,你们可管不管?”
这句话让林谕很意外,他又点了点头。
“我不敢在路上说,怕被别人瞧见,事后他们要找个理由报复我。贵人可愿意随我到附近的讲习所里说?”
对于这个建议林谕有些意外。如果是怕被相关人士看到,讲习所不是反而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吗?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到了附近的讲习所,林谕下了车,与众人一块进了大堂。
那人又说:“不如进后屋说,我可怕被人撞见。”
林谕答应了。
等到进了内屋之后,那人又说:“这事一时三刻讲不完,贵人是否赶时间?”
林谕说:“没关系,你说吧。”又想,晚了正好以此为借口在外头吃饭。
“贵人可愿意让您的侍卫在门口候着?我只跟您一个人讲。”
林谕对箕伯说,“你留下跟我一起听吧,其他人在外面守着。”
侍卫都出去之后,那人把门窗仔细关好。
林谕礼貌地说:“先生请讲吧。”
那人却说:“我这件事,非亲眼见不能说得清。我家就在这边附近,贵人可愿意到我家坐坐?”
这话一说,林谕便忍不住生疑了。
这人雅言虽说得不流畅,遣词造句却不见生硬,这本来就很可疑。更加上他一路多番要求,无论如何都不能不让人疑心。待在此处尚有几个侍卫候着,跟他去究竟是要去哪里呢?他之前还特意让侍卫到外面去,肯定是不愿意这一路上有侍卫跟着了。他为什么要使开他们呢?当下林谕就不想答应了。但他既不是一个能够理直气壮对人说不,也不是一个会打太极轻巧将人拒绝的人。屋里于是有了片刻尴尬的沉默。
林谕看了看箕伯,
想征求意见。箕伯却转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
那人突然说道:“贵人为何犹豫不回答呢?可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小民像蝼蚁一样卑贱,没资格占用您的时间呢?”
林谕连忙摆手说道:“不是这个意思。”
那人又咄咄逼人地问:“那难道,贵人觉得小的居心叵测,会对您图谋不轨吗?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您还有武功高强的侍从跟着,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又能对您造成什么伤害呢?”
林谕觉着这话太重,赶紧澄清“真不是那个意思!”同时心里又想【你怎么知道箕伯武功高强?】
那人不容林谕多想,乘胜追击:“如此便请贵人随小民走一趟吧!”
林谕就这样半推半就间,被架着走了。
他们从后窗爬了出去。拐了几条街,在一个深胡同里停了下来。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户寻常的民居。正如同这一路看过来的许多民居一样,照例是黄土夯的墙,灰色的瓦。墙体有些发黑,上面布满了或大或小的裂缝。老旧的高墙后露出灰色的屋顶,瓦上野草丛生,让看起来有些年份的屋子更显破败。
那人推开已经有些发黑的木门说道:“贵人请进。”
林谕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站在自己身旁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的箕伯,然后迈了进去。
这是个并不大的院落,十分杂乱,明显缺乏收拾整理。
那人将他引到院子的正厅门口,对他说:“贵人进去便知。”
林谕狐疑地看了看他,继而喊了箕伯一声。
箕伯鼓励般握了握他的手,继而放开,说,“既然来了便进去看看吧。”
林谕推开门,惊奇地发现,与外面截然相反,里面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见一丝尘埃。
最让他惊讶的是,厅里坐着一个长相十分清秀俊美的青年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皮肤黝黑,肌肉纠结,长相凶恶的男人。
那人略带歉意地笑道:“那事之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见见你,无奈总寻不着机会。”
林谕有些无措地看着他说道:“你是?”
青年人突然站了起来,走向林谕,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林谕忍不住挨近箕伯,抓住他的手臂。
他人问道:“记不得我了?”
林谕摇了摇头。
“过来。”那人说完便拉着他到一旁的桌旁坐下,给他把了脉,又看了看眼睛舌头。
林谕见这人可能没有恶意,而且似乎是旧识,本来紧张得要死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
肌肉男见青年人把完脉之后冥思苦想的样子,问道:“主子,怎么样?”
青年人,摇了摇头,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踱
步。
肌肉男一脸凶狠地看着林谕,吓得林谕紧紧握住座椅的扶手,不断在心里命令自己,才勉强克制住躲到箕伯身后这种丢人的行径。
青年人转过身来,看着林谕,问道:“对于过去可还有一点印象?”
林谕摇了摇头。
他对过去的了解,完完全全就只是靠着醒过来之后看到的那封信。印象神马的,有了才真是奇怪。
那人看了箕伯一眼。箕伯依旧面无表情。
“罢了!这是命也!“那人重重叹了口气,脱力地坐下“偏偏在这样的关节眼上……”
“主子?”
“……送他们回去吧。逗留久了,一旦被发现更加不好。”
“是。”
青年人又执着林谕的手,温柔地说:“如果你什么时候记得起来了,给我带个信,到时候我再找你。”
林谕困惑地问“怎么给你带信?”
“离白鹭院不远的地方有个园子,里面有个很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个小岛。”青年人见林谕憨憨的模样,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可记得?”
林谕点点头。
青年继续说道:“那小岛上种了一棵撑天的银杏树,银杏树下有巨大的黑色石头,石头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你如果记起了,让你的侍从在石头缝里扔下一枝只有你院子里才有的蝴蝶草。记住没有?”
林谕点点头,末了又忍不住傻傻地问:“你在宫中有内应?”
那人温柔地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带着像对自己幼子一样的宠溺口吻说道:“你怎么不仅把过去忘了,连性子也变傻了?这以后你可怎么办?”
第九章:反常
后来,林谕他们随着中年人偷偷折返。来回的路上居然连个人都没有碰见,不知道这是不是中年人特意选择到这家讲习所去的原因。
中年人在讲习所与林谕一行人道别,从讲习所的正门离开,很快就消失在人群当中。
箕伯站在林谕的身旁,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别跟别人提见过那人的事。”
还在浑浑噩噩中的林谕木然地点了点头,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刚才那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经历。
最后,林谕到底没有在外面吃成饭就回去了。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进内城,到达皇宫的时候早就过了饭点。
进了宫门,众人下马。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守门的挨近箕伯,小声说道:“殿下在白鹭院候着,心情很差,千万小心!”
箕伯连看都没看守门人一眼,自然地走到马车边,拉开帘子。趁着扶林谕下车的当儿,他自然地挨近他的耳边,嘱咐了一句:“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林谕愣了一下,看着他。
箕伯紧了紧握着他的手。
林谕抿紧了唇,点点头。
他不知道那个巷子里的年青人到底是谁?他想问箕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箕伯知道答案。
这似乎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里面有他最不熟悉的阴谋的味道。而这个阴谋似乎是不应当让玄冥知道的。可是,身为玄冥心腹的箕伯为什么又?
白鹭院门口候着一群人,而玄冥则坐在白鹭院的前厅里,脸色阴阴沉沉,一言不发。站在他身旁的还有几个常带在身边的侍卫,和一脸惴惴不安的小青。
林谕习惯了和颜悦色的玄冥,如今看到他这个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心里忍不住紧张起来,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而是箕伯和众侍卫见了玄冥之后,行了跪礼。
一向以亲切仁慈面目示人的玄冥一反常态,并不叫箕伯等人起来,反而眼神锐利地扫了林谕和箕伯一眼。满眼的愤怒就要溢出眼眶,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人活吃下肚一般。
那满是戾气的眼神吓得林谕抖了一下,他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来人!”玄冥指着跪着的几人,突然喊道“把这几人带下去,分开审问!”
一群凶神恶煞的侍卫哄地涌上来,粗鲁地就要将箕伯等几人押下去,
林谕连忙上前制止。这些人自然是不会听他的。林谕焦急地对玄冥喊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呢?他们犯了什么错?”
玄冥恶狠狠地看着他,说:“他们犯了失职罪!”
“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我的安全。我现在毫发无损,没穿没烂,他们怎么就失职了?”
“逾时不归,就有置夫人于危地的嫌疑。用心险恶,说他们失职是轻的,若要公允地来办,我该治他们勾结乱党谋害夫人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