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箕伯心海暗涌的时候,林谕的心却不在这上面,他是不是瞥瞥门口,怕指甲还没剪完,小青就回来了。不知为何,他情不自禁地有些怵小青那个丫头。大约是被小青念叨了几遍,被念怕了。
等箕伯剪完,他松了口气,笑着道了声谢。又担心小青回头算账,便极力邀请箕伯一起用早膳。箕伯自然婉拒了,但到底明白林谕的担心,便一直待在林谕左右。
说来有趣,林谕怕小青,小青怕箕伯,而林谕偏偏觉得跟箕伯在一起无限自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了?
第五章:润物无声
对于林谕而言,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又以某种方式走上了正轨。
这种可以被林谕称之为“正轨”的度日方式也可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言以蔽之。林谕每日差不多也有八小时是待在库房里的,照例的翻书,分类。这么一说难免让人有种林谕精通古文,勤奋刻苦的错觉。
实则不尽然。
林谕的古文功底自是十分一般,或许还不能比刚经历完高考的学生更好,于是阅览这些古籍自然不能如鱼得水。好在分门别类这项工程并没有完工的时间限制的,林谕自然无兴趣赶进度,做得是悠然自在,好似漫步闲庭,毫无压力。
这项工作没有时间限制是基于两个原因,一方面是最为急切的,养殖种植工艺类的书籍,已经有一部分被拿了出来研究和投入使用了;另一方面,此工程颇为浩大,以一人之力破耗时日。
箕伯曾经向林谕举荐几人,从那几人的名字来判断应当是中土人。林谕愉快地答应了——能够有同事,总是更好的;后来,箕伯见库房阴暗,林谕每日在里面待的时间长,怕以后落下风湿的毛病,又提议在离库房不远的地方开辟工作室。从那以后,林谕的工作环境更舒适了。窗明几净,窗外芭蕉数株,室内书香徐徐。林谕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同时又不免感叹,箕伯确实好人才,行事干练稳妥,有这么一个人工作事事无限省心。
这么一想,林谕便念起玄冥的好来了。毕竟派那么一个能干的人给自己的是他。也因此,每每见着玄冥的时候自然和颜悦色了许多。
总而言之,这是林谕喜欢的生活方式,每日有事做,可循序渐进,并最终有收获。
这并不是说,他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角色。不,差远了。只是,刚刚来到这世界的那种惊慌和无措的感觉确确实实能被略微地驱走一些。
每当太阳开始西斜,黑幕笼罩大地的时候,他的心还是会有惊扰不休的感觉。
这种莫名其妙的际遇,自己奇怪的身份,立身的陌生国度,这一切都让无法看见前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任何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技能。这种对不确定未来的恐惧每逢夜深人静之时便开始蠢蠢欲动,不断试图蚕食他那表露在外的乐观。他要不断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种恐惧毫无意义。理智和情感的斗争让他疲倦不已。于是,他下意识地想回避,让自己尽可能有人陪伴。
玄冥,几乎每天
都会过来看他,但他夜晚是几乎不在这里过夜的。即便他偶尔提出留宿,林谕却因为别的一些顾虑,总是婉言谢绝。
而小青,且不说她那逼人的气势让他有些吃不消,何况她还是个女孩。不管宫里是什么规矩,来自现代又宅又处的林谕是无论如何适应不了的。
于是,理所当然的,就剩下一个最适合的人选。
这种变迁是有个过程的。
刚开始只是晚饭之后把他留下来说话,后来箕伯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去的时间越来越晚。然后不知是发生在哪个晚上的事情,他顺理成章开了留下过夜的先例。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先是一周一两次,慢慢地竟然成了惯例。
最后,当大地褪尽了繁华,山川陷入了沉静,在十一月末的一个大雪纷扬的日子,箕伯住进了白鹭院后厅左侧的厢房。
这样的安排不可能没有经过玄冥的首肯。而玄冥的这样一个首肯的态度,既可以是无伤大雅的,也可以是耐人寻味的,取决于解读者看问题的角度。
不过,中肯地来说,两人的这种相处确实是不掺有杂质的,只是人类喜好群居,害怕寂寞的自然反应。至少,对林谕而言是这样的。
在万物萧条,天地死寂的冬日,世界孤独得让人透不过气。于是每日围炉夜话的两人关系更是迅速升温。林谕对箕伯的那种信靠依赖几乎可以媲美刚出壳的小鸡对母鸡的依恋。他一方面让自己警惕,另一方面却又不可自抑的沉溺。
箕伯并不是热情的人,他的好都在不可见处。在他那寒霜一样的面孔下孕育的是无声的春风,悄无声息,却默默滋润安抚他的内心。
林谕不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他只是习惯了他。
在万籁俱静中交心,哪怕双方对并未完全脱去那层防御,对于两个人的作用都是非凡的。何况,这两人皆有颇丰的让人迷恋的资本。爱意在两人心中偷偷撒下种子,只是,这时两人仍浑然不觉。
等到冰霜初融,雪下展露出第一抹微弱的绿时,那个非原装的林谕已在这个奇异的世界呆了大半年。
分类的工作亦颇有成效。大部分的书籍已经搬入书库。林谕跟掌管书库的文吏也慢慢变得熟络。他为文吏献上书目编排索引的一些建议,得到了热烈的反响。
在此项工程即将收尾之际,林谕开始关注书籍的翻译工作。
雅言是中土王室贵族使用的语言,在另外四国的王室贵族中也通用。但各国的民间却有各自的语言,各成系统,相去甚远。
如哲学宗教类的书籍也就罢了,如工农医典里的内容则是需要民间艺人去具体实施的。这类书籍不经翻译难以推广。
事实上,一年前玄冥便以责成掌管邻近部族事务的官员象胥来负责这项工作。尽管象部里几位具体负责翻译的官员日夜赶工,译书的速度似乎总是赶不上国家对这些技术渴求的程度。翻译活动由个人承担,且没有计划,又加上几位象胥水平参差,速度压力大,翻译时难免诸多错漏,效果并不理想。
一直很清闲的林谕跟管书的文吏关系不错,而这个文吏又跟象胥颇有私交。因而作为两方未曾见面的媒介,他将林谕针对这种现状的一个解决方案传递给了象部首领。
很快象部首领上书玄冥,要求成立译场。
译场由主译带领众人,共同完成。这种方式分工精细、职责任务明确,从不同层面上保证了文字的纯正与流畅,从而保证了译本的准确性及表达的地道性。
林谕不敢居功,千叮万嘱让文吏转告象胥领头人不可提及自己在其中的作用,只教领头人将功劳尽情占去。文吏称赞林谕高风亮节,就连一直跟随林谕身旁的箕伯也在心里大为赞叹,对林谕从此另眼相看。
这样的赞誉,林谕自以为是担不起的。这样的做法语气说是出自高尚的品德,不如说是想明哲保身。且不谈他没有这样的智慧,不过借用了中国前人的智慧,便是真有这样的智慧,身处不明之地,为人更应低调。他没有金子要发光的野心,情愿韬光养晦,只求默默生存下去。在他所熟知的世界里,跳得最欢的人从来只昙花一现。古人曾有一言:“无实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祸。”林谕是把它奉为至理名言的。
第六章:春寒
三月,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虽然依旧春寒料峭,但处处勃发生机。
林谕立在院子里的回廊下,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蛋。尽管如此,他那冻得发红的鼻子,还有瑟瑟发抖的嘴唇却似乎还在说着衣服尚不够厚。
箕伯刚踏入庭院,便看见了这么一个模样可怜的林谕。
“夫人!”他喊道。没注意到,自己平时不会隔那么远喊自己的上级,也没注意到自己声音里带着不应当出现的情绪。
不知道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站得太久,林谕的身体有些僵硬,他看着箕伯,脸上绽开一个像小孩一样单纯的笑容,他朝院子西南角努了努嘴,说:“看!”
箕伯循着方向看去。假山后一株年代久远的古树,枝头冒出了点点嫩绿的新芽。
林谕把眼睛笑得弯成了两轮好看的新月,他说:“春天终于来了。”
不知为何,箕伯被那笑容闪了一下神。他快步走到他身边,下意识地捂着林谕的手,责怪到:“在屋里看就是,跑出来干嘛?”
林谕吐了吐舌头,没有反驳。
或许如果有第三者在场的话,他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对感情甚笃的爱侣,而不是一对不合体统的主仆。奇怪的是这两人却愣是没有察觉这种僭越。
也许是寒冷的冬天让这两个常常一起取暖的人习惯了彼此的亲近吧。
进了屋,箕伯在热婆子里灌入热水,在外面又用棉布裹了一层,才放到林谕手中。
林谕长长嘘了口气。
箕伯问:“怎么又不痛快?”
“前几天,外面那株古树还是光秃秃的枝丫呢。今天却生出嫩芽来了。”
箕伯不说话,挑眼看着他,似乎在说,‘这也要令你不快?’
林谕接着说:“墙角也冒出了小草。”叹了一口气,又说:“连小树小草都日有所长,我却在这里虚掷光阴,简直可恶至极。”
“书库的事情忙完了?”
林谕不无遗憾地叹道“是呀。”
原来是闷着了。
以前老觉得事情多得做不完。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书,考不完的试,写不完的论文,各种人情往来。事情一件接一件,催命一样的凶狠。那时候
只想给自己放几个月大假,哪曾得自己居然是闲不住的贱骨头。
又叹一声。
箕伯有些哭笑不得。
小青在门外便听见了林谕这番奇怪的论调,当时就像臊他几句,但想着箕伯一定也在屋内,就一直憋着,直到箕伯走开时才轻声骂道:“您是没事找事。您要像我一样一天忙个没完,就不会在这里闲的发愁了。”
林谕听见小青的话讪讪地笑了几声。
“夫人要是闲着,那还不好办?红梅苑里那位,每年开春都要去踏青呢。就您又嫌无聊,又爱闷着院里。”
林谕一听,心里就有些活动了。自己来此已有些时日,倒是还没见过这边的风土人情。
“宫里的人都能随意出去吗?”
“您跟玄冥殿下说一句,他还能不允吗?”说着还想再怂恿几句呢,却看见箕伯进来,便赶紧闭了嘴。那样子啊,也就和看见了老鼠的猫差不多。
其实之前林谕也问过小青,为什么那么害怕箕伯。
小青说:“您知道箕伯大人之前是在替玄冥殿下做什么事吗?”
林谕摇了摇头。
小青几度张嘴,像是不知该讲不该讲。后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冷战,说:“反正我可不敢惹他不快。”
说完便死活不肯再讲了。
就为这事,林谕琢磨了很久。什么事那么可怕?杀人?放火?
他总觉得很难将箕伯跟残忍的事联系起来。他虽然看起来冷冰冰,但其实待人极好。
他也问过箕伯以前跟着玄冥都做的些什么?箕伯只说打杂跑腿,一笔带过。
说回小青提到的红梅苑。红梅苑里住的是阿香夫人,原先是白国皇帝蓐收的爱妃。但在几年前的一场大战中,墨国大败白国,墨军甚至攻入了白国军营,差点生擒蓐收。蓐收狼狈地逃脱,却落下了阿香夫人。玄冥惊诧于阿香的美貌,将她掳回藏在深宫,夜夜宠幸,恩宠不断,大有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态势。他为阿香修建三层楼高的塔楼,这在墨国算是很高的建筑了。因为塔楼呈红色,大家都习惯把它称为红楼,它正经的名字反而很少被用了。
将红楼包围的院落则被称为红梅苑,一来是因为院里种了许多红梅;二来是为了称颂阿香的美貌堪比红梅。
林谕
心想,自己怎么能跟红梅苑里的阿香夫人相比。
玄冥倒是也经常来看林谕,但只斋聊天,待的时间也不长。而且最近这个月,玄冥有些不对劲。照例的客气亲切,甚至变得更加客气了,有时候说的话也不大听得懂。林谕总觉得,玄冥对他,好像隐隐有股怨气?但,也有可能只是他多心,他说不准。
林谕正思绪翻腾呢,箕伯突然说道:“最近国内不是很安定,夫人若想外出,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怎么回事?”
“听说最近这个月,国内多处出现流寇。”
流寇?怪不得玄冥这个月心情不好。
其实林谕也没有多想出游,所以本来打算这事到此为止了。可笑的是,这事就像是跟他卯上了一样,阴魂不散。可不是吗,到了下午原先从不出现的教化部来了个很面生的官员。这个不奇怪,奇怪的是向来只报喜不报忧的官员突然抱怨起工作的开展来,还诚邀他外出检查指导工作。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位官员离开之后,林谕咨询箕伯的意见。箕伯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但难得没有直接否决,只说,“这个时候出门,怕玄冥殿下会不大高兴。”
林谕试探问道“那便不去了吧?”
箕伯似乎十分为难。良久,像是对什么妥协了般,他憋着个便秘脸说:“别出城门。”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出宫,但得待在城里,别出城。
林谕盯着他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饭的时候,林谕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会跟着我去吧?”
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的,箕伯还是知道他问什么。他说,“这是自然。”
到了晚上,箕伯给林谕放下了床帘,熄了烛火,正准备退出去的时候,林谕突然喊了他一声。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林谕却又不说话了。等了很久,带着几分犹豫和小心翼翼的声音才自帘帐那头响起。
他只说了一句话:“箕伯,你不会害我的,是吗?”
好像是一个问句,又好像不是。
隔着一张薄薄的帘帐,黑暗中,两人谁也看不见谁,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平时明明看起来那么亲近,这一刻却才猛然发现,原来彼此竟陌生至此
。
沉默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虽然林谕觉得隔了很久,其实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
箕伯还是那冰冷生硬的声音,他说:“不会。”
然后,不等林谕有任何吩咐,径直把门合上,然后离开了。
第七章:调研
第二天出宫门的时候,天已大亮。
一同出行的除了箕伯和那名来诉苦的官员之外,便只有两三个平日常见的侍卫。
受电视的影响,林谕一直以为皇帝出宫只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光明正大地出宫。成百上千的侍从官吏,前呼后拥,声势浩荡;另一种是微服私访。带着太监,文士,武功高强的人三两个,一路插诨打科。自以为很低调,无奈霸气侧漏,谁都看得出他们来头不简单等等。
虽然林谕不是皇帝,但觉得应该也不会差太远。看今天这阵仗,莫非算微服私访?算私访吗?
车子很窄很小,只坐得下他一个人。其他人都骑着马围在马车周围。
车轮碾过并不整齐的石头路,发出疙瘩疙瘩的声音。颠簸的车厢中,林谕紧紧抓住能抓住的固定的东西。脑子里却一刻也停不下来。
林谕拉开窗边的厚布帘子,箕伯骑着马,不远不近地保持在他车身的左前方。
马上这人身姿挺拔,孔武有力,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自信让他有种藐视天下的倨傲感。
林谕发现自己有些移不开眼睛,就那样呆呆地不知看了多久。
事实上,林谕一掀开布帘,箕伯就已经察觉了。不仅察觉了,还很不爽。
墨国人也算是马背上的民族了。他们世代擅长养马骑马,小孩三岁上马,六岁骑马牧马牛羊。在一个人人都擅长骑马的国家里,相比起载人,运货才是更为常见的形式。尤其对于那些居住在郊区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之家而言,运货马车是必不可少的。但运货的马车常常只是驾简陋的敞篷车,像这种有车厢的十分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