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提出挑战,黎明决斗;你可以赢得他,但必须从长子的尸首上跨过!」
「得了吧,不过是一个吻!」罗得抗议:「他甚至不是需要扞卫荣誉权的贵族。」
「不是贵族就可以轻易羞辱他们吗?所以朝神职人员脸上吐唾沫也没有关系?」
贝特朗摇晃父亲的领口,那些言语一阵一阵洒在罗得脸上。
「随意奸淫任何一个乞讨的孩子也无所谓?被地位较低的人冒犯,就用笞杖、
短马鞭或麻绳折磨,因为那些人等同牲畜,他们只是供贵族使用的消耗品……」
贝特朗尖锐地质问:「毫无善恶、怜悯与慈悲,这就是您的教导?」
「贝特朗,注意礼貌!」瑟伊喝止了学生。亚拉斯死守到底,紧紧环着瑟伊的腰部。
热气从背后传来,瑟伊试图扳动亚拉斯的手臂,却发现臂力比想像中强劲。
这孩子气坏了。瑟伊发觉,亚拉斯铁箍般的手臂,竟然在颤抖。
「你们不该任意违逆父亲。」瑟伊放弃抗拒,叹了一口气。
罗得被亚拉斯的威胁、贝特朗的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领主尴尬地偏过头,注视窗外的风景。他没办法面对这两个孩子率直锐利的眼神。
像是高高在上的保安官,要将麻绳套在罪人的颈上,裁夺他的罪。
那一晚,罗得探望他久违的妻。
细纹爬上赫娜的眼凹与唇角,她侧身望着窗台。
他们相遇的时候,赫娜还那么小,细弱苍白的手臂,稚拙地忙于生活;
为了夺取一块白面包,无情到湖水结冰的眼神,藏在她的天真里。
女孩脱俗清新,像个珍贵的瓷偶。无论招来多少异样的目光,罗得执意要娶;
即使她身分低下,贫穷、饥饿、且一无所有——
赫娜仍是罗得耽于享乐的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罗得将系了缎带的百合放在窗边。每周日都放上一朵。
赫娜动也不动。她茫茫地凝视,彷佛日光穿透的水晶空壳,虚无,迷失。
你才是我该亲吻的人,罗得想,可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回到这里。
这些年罗得的放纵变本加厉,他成了妓院的常客。但再多的宴饮,
再醇厚的鸦片,再招摇的妓女,也比不上赫娜冒着风雪回宅邸的那天。
晨曦渗透赫娜的长纱裙,脚尖斑驳的血迹,如百朵玫瑰在上面烧灼。
日光里滴血的短刀,彷佛切断了脐带或者命运——
纯真又险恶的美在罗得瞳孔沸腾,他为他挑选的小未婚妻着迷不已。
在那之后,世界就变了色,他知道妻子隐瞒了会毁灭一切的秘密。
罗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即使赫娜不快乐,即使妻子永不会爱他。
他愿意接受,当作自己用金钱与温饱换来一个梦。
孩子出世时他多高兴!亚拉斯有父亲的蓝眼睛,贝特朗像他的母亲。
罗得高举刚满岁的孩子,笑着旋转,那时的村民,正因饥荒与猛兽哭泣。
他顾得了谁呢?只顾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与终日忧郁的妻。
怠忽职守的领主,当然也止不住愤怒与悲剧。
暴民终于闯入,以乱石砸死仆役,又用牲畜的铁钩吊他妻子的四肢。
一生没受过恐惧的罗得,背脊发冷躲在阁楼,他从来不是勇敢的父亲。
妻儿被绑上火柱,他却没办法移动自己,那么多的吼叫与哭嚎!
魔鬼。炼狱。复仇亡灵。领主捂着双耳,闭上眼,不敢看也不敢听。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时的罗得,抱头痛哭,他想他会因此进地狱。
「亚拉斯与贝特朗都大了,刚过十七岁的生日。」
罗得坐在失魂妻子身边,没得到回应。妻子从来没有将他放进眼里。
他看着赫娜手腕上的疤。那是铁钩穿过,痊愈多年的圆型伤口。
「十七年,」罗得无奈的发笑:「有时看着他们,就感觉自己衰老……」
亚拉斯与贝特朗(中)
「那些预言令我担忧。」
这天夜里,亚拉斯坐在楼顶,他找贝特朗与瑟伊诉苦。
十七岁生日,枯瘦的老女巫抓住了他,做出可怕的预测——
亚拉斯骂她是妖妇并轰她出去,但阴影挥之不去。
毕竟只有最准确昂贵的女巫,才会被罗得请来宅邸。
「担忧是正常的,」瑟伊安慰地拍拍亚拉斯的肩:「那关系到你深爱的人们。」
亚拉斯凝视瑟伊,他说:「我没有办法想像失去贝特朗,或你。那将是地狱。」
瑟伊的耳朵渐渐变红,他被这一句话打动了——
学生真诚喜爱着自己。
这份亲近,甚至能与双胞胎兄弟之间的情谊相比拟,瑟伊受宠若惊。
「你不会失去谁的,亚拉斯。」贝特朗摺了一只纸鸢,他往黑沉沉的楼底丢。
泛着珍珠白的纸鸢旋转飘落,很快便隐没至夜色里。
「罗得家的双胞胎会一起变老。你会参加我的婚礼,奥莉薇雅与我。
我们会生一堆比你还令人头疼的孩子。而你与瑟伊,要负责将他们教好。」
「你疯了吗?」亚拉斯撇了撇嘴:「谁都知道奥莉薇雅已经定了亲!
瓦格伦男爵将她许给王室远亲,一位坐拥铁矿山脉的富有老人。
她现在多大?也许十五?你最好把沸腾的爱浇熄,否则等她远离,你会哭泣。」
「奥莉薇雅哪都不去。」贝特朗脸色开始苍白了:「她会跟我在一起。」
「沾染别人的未婚妻容易发生问题。」瑟伊告诫贝特朗:「孩子,想清楚。」
「我很清楚。」贝特朗站直了,悲伤地注视他的导师与兄弟:「再清楚不过。」
「当我望着奥莉薇雅,我的棕发天使,我就找到了永恒与光荣。
亚拉斯,亲爱的兄弟,我比你晚一些降生;难道因为我年纪轻,就不懂得爱吗?」
「她是冠冕,是我胸膛的刺,荒漠唯一盛开的花,我们像锚与铁链一样相系。
你要我放弃,等同要我抛下我的火源,我盲眼的希望,我的灯塔以及活路。
就像我不能想像兄弟被分割一样,我也没办法想像她离我远去!」
「容我提醒你一点,」亚拉斯提高声音:「瓦格伦男爵是骑兵团背后的资助者,
也许你会为她决斗,而剑击冠军将取得胜利——想想看,对手是个老人!
同时你也得罪了王室与军队,我进骑兵队的梦则被你毁灭。当伊甸被铁蹄踏平,
你能保护奥莉薇雅吗?或许你能,但你有能力扞卫我们生长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贝特朗睁着他青绿色的眼睛,水光在里面滚来滚去:「我想……」
「还是有办法解决的,对吧?」他软弱地低头擦眼泪,却发现泪水越擦越多:
「我只是爱她,没想过其他。我不想伤害这块土地,也不愿意成为你梦想的阻力。
不要再恶狠狠的逼问了,那让我着急,越是着急越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行。」
亚拉斯没说话,弟弟一哭,他就心软。他叫贝特朗滚回房间,别烦恼了。
「如果你执意爱她,」亚拉斯耸了耸肩:「我跟瑟伊或许能帮你想办法。」
「……」贝特朗一脸怀疑。
「不相信我吗?」亚拉斯露出牙齿笑了。他给弟弟一个无赖似的笑容。
「我相信你。」贝特朗向哥哥抱怨:「但上一次相信你的时候,我断了几根肋骨。」
「而你尿在我的脸上,多谢提醒。」亚拉斯翻了一个白眼:「你可以少说几句。」
亚拉斯用力拍了贝特朗背脊一把,像是叫弟弟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平安的。
其实他自己也不大确定。他望向瑟伊,他敬爱的青年,亚拉斯爱他如父亲、师长及兄弟。
甚至,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单方面坠入爱河的,疯狂的仰慕者。
如同无法暴露身分的秘密情人那样谨慎,亚拉斯格外小心,不让这份爱暴露。
有时他会无法镇压眼底燃烧的热情。有夫之妇陷入爱河,都比他这份情感来得容易。
瑟伊沉静站立,风将他的金发吹起,露出白皙额头下的细眉毛,以及
眉毛下一对心事重重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察觉亚拉斯对他不同一般。
从滚烫的眼神,紊乱的呼吸;
或者紧贴瑟伊背脊,急剧加速几乎发狂的心跳声。
是上过几次马术课后?从亚拉斯镇日沉迷射箭与骑术的时候?
双胞胎十六岁的万灵节晚宴,他们闯入房间救了他之后?
还是亚拉斯高举香槟酒杯,向众人宣告他将来要做骑兵团团长的时候?
瑟伊发现了那个藏在长子心底的秘密。
「我将来要做骑兵团团长!」瑟伊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悚然一惊,他停下刀叉抬头,
便发现他英俊傲慢的学生,亚拉斯,正深沉地望着自己。
我爱你——是那句话背后隐瞒的真义。瑟伊察觉了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狼狈地转开视线,继续切餐盘里那块该死的鲑鱼。
晶莹的雪粉慢慢飘落,带着寒气落满他们肩膀,
落在贝特朗发红的鼻子,亚拉斯凌乱的浏海,以及瑟伊发凉的手掌上。
「下雪了。」瑟伊轻轻开口,他催促双胞胎:「到卧房就寝吧。」
深夜推开瑟伊卧房的,是双胞胎里头的长子,亚拉斯。
手里拿着两杯一品脱啤酒,唇角叼着薄荷烟卷,他神采奕奕。
瑟伊没睡,刚清洗过的金发湿漉漉的,他正整理明天要用的书籍。
「喝暖了好睡觉。」一把抓住瑟伊手臂,亚拉斯塞给导师一杯啤酒。
瑟伊不大像伊甸庄园的人,他像个外来客。安静,没有笑容,饮酒节制。
沦落在奴隶市场的唯一愿望,就是回到祖国,在熟悉的土地里安息。
瑟伊是经历过死亡的人。亚拉斯不只一次这样想。
他敬爱的老师默默地痛苦,身上随时带着战争创伤与心底的疤。
亚拉斯偶尔会想问,住在伊甸是否让瑟伊困扰了?
守着领主宅邸,与他们兄弟俩在一起,是否一点都不快乐?
双眼被烟草薰得发红,亚拉斯来瑟伊卧房前已喝得半醉。
仰头灌完啤酒,亚拉斯昏昏沉沉跳到床上:「我合格了,看看这个!」
摊开盖着骑兵团戳印的羊皮纸卷,亚拉斯勾着导师,一起读那鹅毛笔尖书写的墨水字。
他整个人陶醉在狂喜里——
第一阶段的申请通过后,只要明年完成测验,就可以顺利成为新进骑兵。
瑟伊将酒杯放到床头柜上,一口也没沾。「恭喜!」他真诚地祝福学生。
亚拉斯定定望着瑟伊。他醉了,刻意喝醉,便有藉口管不住自己。
丢开纸卷,他去抓导师行动迟缓的右手,裹着绷带的那一只,
不顾瑟伊退缩,亚拉斯抓得更紧,他一层一层剥开布条。
瑟伊别过脸,他还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伤疤。
「我会对国家忠诚,为了你。亲爱的导师,我希望更接近你。
想体验你曾拥有的、待在骑兵队的岁月,品尝战场流下的汗与血——
你说过,培育我们是你活下去的使命。我将锻链自己,成为坚强的继承人,
回到这里扛起责任,然后,那些父亲不愿支付的,我会交在你手里。」
「我发誓我会给你自由的权柄——即使那令我心碎。」
凝视窗边的水晶圣母像,瑟伊喉咙紧缩,他没有打断学生热情的告白。
一个吻像一片羽毛,轻柔地落在瑟伊右手心,接着贴上的是脸颊。
像孩子祈求母亲的温情,亚拉斯将发热的脸埋在瑟伊手里。
初露爱意的青涩少年,不愿让人窥见自己羞赧的表情。
「无论骑兵团带来荣誉或隐痛。我宣誓效忠的每一刻,都只想着你。」
亚拉斯用瑟伊听得见的音量低喃,一次又一次亲吻疤痕恐怖的火伤。
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他也只敢这样。他怕自己冒犯瑟伊。
身为学生,亚拉斯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导师警戒的对象。
面对受酒精催化,脑袋烧着恋爱高热的男孩,瑟伊犹豫地抬起手,
左手在空中停留良久,才轻轻放在亚拉斯的头发上。
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瑟伊没有责骂,也没有否定,
他只是抚摸学生的头发。
亚拉斯的脸颊与亲吻像是另一场火刑,颤抖地灼烧他的心。
原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成了灰白的馀烬。为什么眼框却暗暗发热?
那让瑟伊窘迫,甚至不知所措。不过,瑟伊知道学生比他更狼狈更迷惘。
坦承心底秘密的时候,学生简直不敢抬头。不敢见一见导师的眼睛。
——亚拉斯需要他。雏鸟憧憬第一个巢似的,带着眷恋与忠诚。
如果这份感情运用得当,这孩子可以往好的方向前进。
这没有什么,自己也曾经崇拜过骑士团的队友。瑟伊想。
当那人将手按在瑟伊肩膀,称赞他,问候他,他感觉整个人快要因喜悦而发狂,
瑟伊同样发过誓,会在战场上保护那人,为此他愿意牺牲他的一切。
所以当敌军提出交换战俘的条件时,瑟伊想也不想便答应——
他救了很多部属,但没能救到真正想救的那一位。那人撑不到回家,便死在木桩上。
随之而来的是地狱。崩溃后的清醒。后悔。以及不见天日的绝望。
瑟伊忽然被一种感伤的氛围箝住了,他浑身颤抖,慢慢地弯曲背脊。
他歉疚地抱着亚拉斯,抱住那柔软的红头发,像是拥抱他战场上死亡的队友,
曾经意气风发地走在身边,却在战败后不堪凌虐,生满浓臭蛆虫的头颅。
瑟伊眼底的冰冷逐渐碎裂,如同一个人拿着尖槌猛力敲击冻结的湖面。
想起来了,那份他以为很快就会消失的单纯的思念,竟能够那么痛——
经过几年平静的生活,还能因为偶然触及,而感觉胸膛被掏空。
双胞胎十七岁的夏天是快乐的,他们会带着瑟伊,越过白日河畔去游玩。
亚拉斯与瑟伊到接近港口的教会奉献,贝特朗则从远方窥看梦中情人。
奥莉薇雅即将在秋天远嫁他乡,随着日期接近,她越来越憔悴。
她在长椅留下写了字的手帕给她的剑击冠军,她俊美苍白的红发情人。
她说贝特朗,我没有办法将我的心交给未婚夫,因为你随时与我在一起。
在梦中,我见到你。当我清醒,注视骑士腰间的剑,就想到你胜利的身影。
那个即将步入棺材的老人,我将来的丈夫,想到他我就感觉自己接近死亡。
我正在枯萎,贝特朗,只有和你一起,我才能感觉生命。
我希望你带我走,但这个愿望多么卑微渺茫。没人敢得罪我父亲,那个专制的暴君,
控制骑兵团的瓦格伦男爵。他怕我逃走,连马车上都安排了两个士兵看守……
「如果只能再爱你们一个雪季,」亚拉斯说:「那我必须为弟弟做些什么。」
「别提女巫的预言了,令人发毛。」贝特朗额头靠在窗玻璃上,显得沮丧。
「无论怎么做。」瑟伊冷静地分析:「必须隐藏本来的面目,不被人认出。」
亚拉斯敲了敲马车内的皮箱:「都在这了,为了贝特朗的幸福。」
他朝着瑟伊露出笑容:「我们要做一次强盗……」
当瓦格伦男爵收到女儿被袭击的消息时,悲愤得几乎要晕厥。
那天是教会的奉献日,奥莉薇雅带了所有珠宝、名贵的衣服与财物。
她说她要舍去这里的一切,为秋季的婚姻祈福。瓦格伦男爵答应了。
毕竟财力雄厚又有王室血统的未婚夫,一定会相当疼爱她。
马车经过的林径系了刺铁链,车辆翻覆了,士兵爬出车外便被击昏。
强盗戴着嘉年华会的面具,一身黑衣,他们卷走所有财宝,包括奥莉薇雅。
被击晕的婢女哭着说小姐遇害了,她必定是反抗那些盗匪,受了重伤……
士兵清醒后追着血迹,深入森林,在沼泽,找到奥莉薇雅割破的马甲与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