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mpirus——伊藤雪彦
伊藤雪彦  发于:2012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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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个人摔在地上,失去知觉,维拉奋不顾身地扑上,死命护着他。

贝特朗缓缓清醒后,只见到气若游丝的维拉,朝他傻笑,

腰腹一道斧砍的口,肠子流在腿上。维拉得意地说:你欠我了,贝特朗。

当你回到家乡,见到深爱的人。你将会想起我,你会想到维拉,那个可怜人,

是他护着你,你才能够活着返乡。

「你能吻你的爱人的唇,是由于另一个人甘愿为你牺牲……」

维拉沉沉地咳了几声,便倒在贝特朗怀里死了。断气后,唇角仍是笑的。

就在那一刻,贝特朗忽然深深地体会到战争的严酷与残忍。

他抬起头,只见哥哥将长枪刺进爬动着想逃走的,敌军张大求饶的口腔。

贝特朗如梦初醒,他惶惶地注视一群群骑兵互相呐喊屠杀,他们忘了彼此是人,

忘了彼此是活生生的一条命,会疼痛,会流泪,是分别爱着自己国家的士兵。

贝特朗为维拉阖上眼帘,并抽出长剑,他悲哀得没有办法停止流泪,

然后在一个敌军向他挥刀时,又快又狠地挑断对方的喉咙。

喷溅出来的血雾染红眼睑,血珠从尖尖的下巴汇聚滴落,贝特朗想中止战斗,

甚至想离开战场,却发现一个又一个的敌人朝他杀来,他深陷无边际的血腥漩涡,

在尸体的波涛里挣扎游动,再也无法收手。贝特朗肩膀挨了冷箭,但他不知觉痛,

他只是感到悲哀,他看见亚拉斯将敌骑一枪刺落,士兵纷纷被挥倒,

地上哭号的年轻面容,则被再一次提枪穿刺——亚拉斯将死寂带进敌人瞳底。

「而今他们只能到冥府里抱怨了。」擦肩而过时,亚拉斯朝他弟弟笑了笑。

他用死尸的衣襟,擦乾长枪上的血迹,那神情倨傲得令人发毛。

战场里没有任何青春与老迈可言,只有瞬间的疼痛与黑暗。行军、行军、行军,

背脊要打直,直得彷佛背负正义十字——亚拉斯整夜睡在贝特朗身旁,

却总是在日出前更替绷带,悄悄离开,彷佛不愿意弟弟藉晨曦看清楚他身体。

当夏季第一朵花开,气温回暖,亚拉斯连头盔都戴上,整个人裹在薄甲里,

透过一条缝隙,只见一双湛蓝锐利的眼睛。他是晋升最快的黑甲队长,

令敌军胆寒的对手。双胞胎的名声震动故乡,曾经藐视、轻看他们的村民,

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孩子已经成长,成为效忠国家的骑士英雄。

某一个夏夜,贝特朗拉住了预备起身的亚拉斯。他说:亲爱的哥哥,请为我解答,

敌人的生命与队友的生命,价值难道不同吗?当我刺进一个人的心脏,

我会想,有一个母亲失去了他的儿子,有一个男人失去了他的兄弟——

或许这个人深深爱着远方的家人,他的感情,就像我爱着您那样真诚。

这样的念头每晚都来梦里,折磨我,使我内疚,像阴魂不散的亡灵。

仇恨的藤蔓用刀来割,会淌出血液,血落在土里发芽,会丛生出更多仇恨,

今天我们占据城镇,明天对方攻破城门将我们驱离。反覆推进、撤退,

这样的闹剧要持续到何时?我不懂自己为何而战,只能站在沙场上迷惘。

身不由己地拔剑,身不由己地杀人,然后身不由己地感觉良知渐渐死去……

我没办法继续下去,战场令我颤栗。我想念我的家,也想念伊甸。

维拉救我一命,难道是为了让我继续夺走别人性命吗?

不是的,他是要成全我对奥莉薇雅的思念,他要让我平安回去找我的爱人。

我希望孩子出生时,是由我接过手,听第一声哭泣,为他命名……

亚拉斯背对弟弟,在阴影里动也不动,他的五官腐烂得一塌糊涂了。

蛆虫将腐躯当作最肥沃的土地耕耘钻洞,光阴在他颈上套绳,寸寸勒紧。

为了不惊吓弟弟,亚拉斯谨慎地戴上头盔与手套,才伸出手,抚平贝特朗愁苦的眉头。

「别难过,」亚拉斯说:「我们回伊甸,这就回去。只要你开口,我愿意听。

记住这点,贝特朗。你是我最珍惜的弟弟。你可以将信任交在我手上,而感觉放心。」

亚拉斯说话的方式比平常急促,贝特朗认为哥哥渴望对他说出一个秘密。

贝特朗像过去那样,修长如白杨树的手指,摩娑亚拉斯的衣摆边缘。

他发现哥哥的手腕与颈子如枯树一样消瘦,蓝眼珠阴郁得要生出荆棘。

「我闯祸了,对吗?」贝特朗低语。

「与恶魔交易不容易,这不是你的错。」亚拉斯将盔甲缝隙掉出来的蛆虫扫到外头。

「是你的身体发出这种味道吗?沼泽的味道。」

「是。」

「你开始腐烂了,对不对?」

腹部挨了一拳似地,亚拉斯沉默,像个墓碑一样穿着铁甲坐着。

鲜血泊泊渗出他眼角,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他受伤了。

「亚拉斯,你在流血。」贝特朗急急拿出手帕,却看到哥哥抬手示意不用。

「不是血。」亚拉斯注视贝特朗,话声平静:「是眼泪。红色的,铁锈味的眼泪。」

亚拉斯从来不畏惧死亡,他只是舍不得生命的附属品——人与人之间的相偎相依。

他只是担心他的弟弟要难过。更担心那比贝特朗压抑千百倍的瑟伊。

「没有我,你该怎么办呢。」亚拉斯叹息。

那个引他深深心疼,怀藏伤疤度日的人,被伊甸套上枷锁的瑟伊,又该怎么办?

亚拉斯与贝特朗以生病为由,拒绝升职的派任令。他们成了没有头衔的士兵。

贝特朗像磁铁般跟着哥哥的背影,赶过一个又一个夏夜,他不敢移开视线,

或许他在等待那件事情发生——死神再一次追上他的哥哥。

亚拉斯会倒下,也许是夏天最后一片叶子转黄的时候,也许就在明天,

哥哥会滚在黄土里,头盔戴在头上,眼神从富裕的蓝宝石褪成阴浊的暗流,

附着在腐躯的精神分崩离析,直到最后一刻,他仍是在弟弟前方遮风挡雨的身影。

他是贝特朗眼帘里一束直射的光,脱离羊水时第一个见到的血亲,

脐带像珠链一样将他们圈绕,沾血的手足靠在一起吸入肺部第一口空气。

为什么生命如此急遽地逸散?有时贝特朗真想问问上帝。

大多时刻他们兄弟过得疯狂而欢快,也有争吵,是的,

贝特朗想起自己大多是哭泣的那一方——为着亚拉斯的宠溺与欺侮。

亚拉斯待他好,替他受罚,如此他就内疚;亚拉斯待他坏,对他冷淡,

贝特朗的心便发抖,像被带钩刺的铁丝折磨。在骑猎的那一天他感到末日来临,

哥哥睡卧在他怀里,俊美的脸庞爬满尸斑,弟弟日以继夜流泪感觉自己同样死去。

贝特朗满十八岁了。这一年,他经历过太多的死。

亲人的死,敌人的死,战友的死。死的画面不留情地咬他,使他疼痛也使他坚强,

他觉得自己对生命的想法多少成熟了。面对分离,他也只能接受命运无常。

毕竟要让一个男孩快速长大的方法,就是送他去战场。

瑟伊今夜睡得特别不安稳,他起身,点起油灯,寂静的脸庞被火光照亮,

不习惯孤独的缘故吗?他徘徊在房间里,耳边隐隐听到急促的马蹄声。

是幻觉,瑟伊不安地想。他擦拭额前渗出的汗,想起敌军狰狞的嘴脸,

那些人捏着他下巴,钳出舌头,在上面钉穿一个个令俘虏生不如死的伤口。

卧房的门被剧烈拍打着,瑟伊退缩到墙边,他感到双膝发软……

接着他见到贝特朗,柔软又漂亮的珊瑚红头发一下子闯进眼帘。

这孩子在战场磨练下瘦得不像话了。

瑟伊缓了一口气。

贝特朗匆匆开门,让那一具阴森的黑色盔甲走进来——死者的气味弥散,

盔甲艰难的每一步都抖落扭动的白蛆。瑟伊惊愕地注视头盔细缝里的蓝眼睛,

他太熟悉那对野狼的眼神了,在晚宴里,在星光下,无数好天气的日子,

亚拉斯眼里闪烁着敬慕、执拗的光亮,煎熬着,纠缠着,直到导师在爱里投降。

瑟伊忽然明白过来,亚拉斯返生后的每一天都面临着痛苦的衰败。

为着完成誓言,为着有所作为,他在亡灵的巷弄苦撑不肯安息。

但这份坚持终究也到了尽头。

枯朽的躯壳里流动的是对归乡的渴望,亚拉斯在瑟伊面前跪下,

他凝视瑟伊,然后视线远远地穿过去,像是在看自己尚未度过的人生。

亚拉斯叹息,他垂下头,摸索瑟伊缠绕绷带的右手。乾瘪死灰的唇,

谨慎地,隔着头盔亲吻——他觉得胸膛要起火了,热血绕着眼眶打转,

亚拉斯渴望将全世界都奉献出去,奉献给他的兄弟与导师,他最深爱的两个人。

他要像蛇一样爬进他们的心坎,将温暖的毒牙咬进脏器里,合为一体……

喉咙里爱的音节如砂砾粗糙滚动,逃逸无踪,童年纯真的记忆逐渐翻页洗白,

亚拉斯在沸腾,在弟弟悲伤的目光下灼烫,在瑟伊温和怜悯的眼神里获赦免。

那是一种要飞翔的感觉——

亚拉斯十五岁,站在窗台,向弟弟伸出手的瞬间。

阳光暖洋洋地洒落在肌肤上,他们手牵着手,往窗外跳跃而不知惧怕。

贝特朗目不转睛地凝视,他看着亚拉斯从盔甲缝隙中蒸发,化为轻烟逸散——

亲吻瑟伊手背,保持跪姿的黑甲,终于滚落在地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骑士团颁发的荣誉勋章放在瑟伊的右手掌心,瑟伊握紧了,慢慢弯曲背脊,

他彷佛苍老了好几岁,空洞地缩在墙角,全无血色。

绷带节节滑落,右手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完好无伤的美丽手腕,没有一点火伤,

瑟伊屈伸着手指,惊异地察觉右手感觉回来了,曾经令他引以为傲的持剑能力,

又重回他的生命,他足以扞卫自己,而感觉安全。

瑟伊想到亚拉斯发过的誓,那些言语同他火热的脸颊埋在导师掌心——

「我发誓我会给你自由的权柄——」

他觉得亚拉斯就像一团野火,匆匆地烧掠过他的生命,又匆匆消逝,

最后存活下来的,仅仅是残留着温度的永恒馀烬。

亚拉斯仍活着,活在他体内,在瑟伊恢复生气的右臂里,

他的爱如附骨之蛆,他们将永远在一起。

贝特朗离开了卧房,他到最隐蔽的客室,找他梦里的紫罗兰,他的奥莉薇雅。

推开门板,他看到枕头上温柔散乱的棕短发,奥莉薇雅睡得很沉,

她抱着浑圆隆起的肚腹,正安稳地裹在亚麻床单里。

贝特朗的双眼是阴绿的苔岩,点缀了感伤的皱褶的光。

他是一个父亲了,年轻的父亲;而他的兄弟,已经躺进了坟墓。

花了十八个年头与双胞胎兄弟相处,他不知何者较难。遗忘,或是惦记?

亚拉斯的阴影会徘徊在亡灵无法安息的伊甸园之西吗?

如果再一次与魔鬼交易,流下苍白的眼泪恳求伊甸最黑暗的一块土地,

他们会将什么交还回来——是亚拉斯的笑容、愤怒,或是忧伤?

解剑卸甲,贝特朗坐在床头,他发了一阵子呆,才慢慢地躺下。

他疲惫地靠着奥莉薇雅,直到睡意来袭。他想他会考虑一场远行,

带着奥莉薇雅与他的孩子,到一个远离伤心地的场所,到一个陌生的风土旅行。

在那里他不会想起伊甸的每一块记忆,他会在岁月的浸浴下痊愈。

在贝特朗心里,亚拉斯将永远是罗得宅邸的继承人,无人能代替;

就连有着相同脸孔的自己,也不可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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