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云锦书再斟上盏热茶,折身又去招呼大堂里其他的客人。
这酒楼的生意,十分兴旺。云锦书为免麻烦,出外便戴上顶竹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凭窗独坐一隅,倒还算清静。他慢慢喝
着茶,想着今后该如何安置连冀,心下止不住惆怅丛生,一如淡涩的茶气,缭绕难解。
祖鼎天已传下密令,急召另几个堂主来京助阵,迟早又会有一场混战。届时,他可不能再让连冀置身于凶险之中……
发现自己如今满脑子转的念头,竟都与那人有关,云锦书自己也为之吃惊,旋即摇头苦笑。
“小兔崽子!看你还往哪儿跑!”街道上突然传来阵吵闹,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垂眸一瞥,路上一个胖妇人揪着个孩童的耳朵,正在又拧又骂:“叫你上学堂,你就给老娘装病,还骗老娘出门给你抓药去
,自己溜出去跟人打架!还好今天被我逮着了,看老娘回去怎么收拾你个小兔崽子!”
云锦书听得好笑,然而笑容才露到半途,心弦猛被触动了一下。一直以来,鼎天都不放心让他离开视线,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要
他去买吃的,而且还偏点了烹饪最为费时的两样……
鼎天,是为了支开他!
浑身如坠冰窖,云锦书整个人都僵硬了,陡地纵身,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啊!有人跳楼了!出了什么事?”酒楼里其他人和街上路人齐声惊叫,云锦书充耳不闻,拨开骚乱的人群,飞也似地往回奔
。一颗心噗噗乱跳,几乎就要蹦出胸腔。
连冀,有危险……
香案、供果、香炉,一一被教众送进院中,摆放妥当。
祖鼎天亲手点起了三柱清香,随后撩衣跪倒在香案前,神情肃穆恭谨,沈声道:“先祖义公在上,今有鼎天为您进香了。鼎天
还为您擒来了赫连奸贼的后人,这就挖出他的心来祭献您老人家,还望先祖在天之灵庇佑鼎天,让我覆灭赫连皇室,重振我祖
氏声威。”
他又恭敬地伏地三叩首,才站起身,噙着冷笑,朝连冀走去。
“冀王爷,上路吧,呵呵……”他一刀刺下,刻意想延长连冀的痛苦,因此并没有直取心脏要害,而是扎在胸口,入肉半寸,
执着刀柄慢慢往下切,有心将连冀开膛破肚后,再挖出心脏。
“呃——”连冀被捆绑住的身躯一阵剧烈颤动,嘶吼,如伤兽悲鸣。“锦书……”
“你也真可怜,死到临头,还在想着他么?只可惜,他现在根本就不在这里。我也永远不会让他发现你的尸体。”祖鼎天看着
血水不断自刀下渗出,终是解恨地大笑起来。
“鼎天!”一声惊恐到顶点的大叫遽然响起,冻住了祖鼎天的笑脸。
云锦书素衣狂飞,如离弦之箭般疾冲近前,看清眼前景况,他脑间顿成空白,什么也不及细想,挥袖,劲风卷起片奇厉尖啸。
祖鼎天内力尚未全然恢复,更想不到云锦书会向他出手,转眼便被袖风击中,凌空飞出,撞倒了香案才落地。
他喷出一大口鲜血,勉力支起上半身,满脸都是惊愕与悲愤。“锦书,你竟然为了他来对付我!”
“大哥,我……”云锦书见他呕血,不觉心神大乱,但望见连冀胸口血流不止,他咬着唇,身形晃动间,将边上几个看傻眼的
教众都点了穴道。跃至树旁,手指几下拉扯,连冀身上的绳索立时寸断。
“你真的要背叛我么?”祖鼎天捂胸怒吼,面容已因嫉恨而扭曲。
云锦书面色发白,忽然朝他跪了下去,声音微颤,语气却分外坚定决绝。“鼎天,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可连冀,我一定要救
,我不能让你杀了他。”
他起身,低着头避开男人愤怒指责的目光,抱起连冀快步往院外走去。
“云锦书,你竟要离开我?”男人的质问声都嘶哑了。
“不是……”云锦书没有停步,只是摇了摇头。“鼎天,我绝不会离开你的。待会我就回来,随你怎么处罚我都行。”
他听见身后祖鼎天气得直喘息,自觉愧对这爱他至深的兄长兼情人,不敢回头看,加快步伐逸出了院子。
匆匆回房为连冀换过衣服,包扎起伤口,所幸刀子还没触及内脏,流血虽多,却都是皮肉伤。他又取了衣物和几锭银两,同几
瓶伤药一起打个包裹,挟连冀上了马车,一甩马鞭,赶着车冲出了宅院大门。
过了城门后他更连连扬鞭,一口气驶出六七十里地,天色已转暗,云锦书终于勒慢了马匹,最后在野外大片荒凉的芦荡边停下
马车。
他钻进车厢,正对上连冀幽黑的眼眸。
两人的目光,便在这冰冷空气中凝固了。视线交织纠缠,似有万语千言,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云锦书打破了沉寂。“你自己还有力气赶车么?可以的话,就快走罢。从今往后隐姓埋名,躲得越好越远,别再让天
下盟的人找到你。”他能帮连冀的,也只有这些。云锦书在心底微叹,转身跳下了马车。
“……锦书……”
身后,响起连冀微弱暗哑的呼唤,云锦书脚下一滞,等着男子说话,可耳际拂过的,仅有凄冷的夜风。
连冀喉头不住上下移动,最终黯然笑,费力地爬到车驾上,赶了马车朝前方血红昏暗的落日驰去。
云锦书呆呆听着车轮辚辚逐渐远去,回首远眺,残阳已沈没在齐人高的连天芦苇后。水面碎碎摇摇,晃出斑驳散乱的光影,扰
乱了他的视线,令他再也看不清那辆马车。
心,也似乎随之消失天际,空空荡荡,无所依存。
他怅立风中,良久,才收拾起心绪,展开身形急往回赶。
这回破天荒地忤逆了祖鼎天,还将之打伤,祖鼎天肯定对他失望透顶。云锦书想着便觉难过,打定主意不论祖鼎天如何责罚,
他一概照单全收。
回到宅子时,天色已全黑。整座宅院也黑黝黝的一片,竟没半点灯火亮着。
云锦书一惊,蹿入园中,扑鼻就闻到股浓烈的血腥气。之前被他点了穴道的那几个教众均横身血泊中,唯独不见祖鼎天。
“鼎天!?鼎天!”他骇然大叫,飞快在宅子里遍寻一圈,仍没找到人,不详的感觉立时将他淹没。
莫非是仇家找上门来,将祖鼎天抓走了?一念及此,云锦书全身冰寒彻骨,手脚都不禁微微发起抖来。再度冲回园中,想寻找
蛛丝马迹,却意外地发现一个教众的眼珠正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原来只是被人封了哑穴。
他暗骂自己粗心,忙拎起那人拍开了哑穴,急问:“盟主呢?”
“咳咳……”那人满脸余惊未消,战战兢兢道:“云公子,你走后没多久,有个青衣人领着不少官兵闯进来,把盟主带走了,
还杀了那两个弟兄。那青衣人留下我,要我给云公子传话,公子若想见盟主,就入宫去找他,要是他天亮前还见不到公子,就
要将盟主凌迟正法。”
云锦书一路听,一颗心也不住直直地往下坠。那青衣男子半条胳膊断在他手底,已是结下了深仇大恨,如今抓了祖鼎天,决计
会把满腔怨恨都迁怒到祖鼎天身上。
全怪他打伤了鼎天,还为护送连冀离开了宅子,否则就算青衣男子找到这里,也无法在他眼前把人带走。
懊悔和焦急涨满心胸,他一振衣袖,旋身冲了出去。
再次潜入宫城,云锦书可谓轻车熟路,避过侍卫耳目,径直踏入寝宫大门。
第14章
青衣男子似乎早料准云锦书来赴约,傲然站在盘龙金柱下,眼带怨毒,冷冷注视着云锦书走近。他身披金线刺绣的大氅,遮住
了断臂,面色被四周诸多宫灯照着,仍极为苍白,显然伤势未愈。
云锦书扫视周围,见有不少侍卫,已将他团团包围,他停下脚步,平静地道:“我已经来了,他人呢?”
“呵,云锦书,你对你的祖大哥倒真是忠心耿耿,明知有来无回,还巴巴地赶来送死,好个兄弟情深啊!”青衣男子嘲讽着,
将一粒乌黑的药丸抛向云锦书。“吃了它。”
云锦书接住药丸,叹口气也不多问,吞了下去。祖鼎天落在那人手里,他别无选择。
青衣男子见他如此爽快,倒颇感意外,嘿嘿一笑:“看来我是抓对人了。”朝边上侍卫打了个眼色,众人会意,一拥而上,扭
住了云锦书双臂。
云锦书也不反抗,任由侍卫捆绑。暗中运力,只觉丹田里空空如也,竟提不起半点内息。心知方才服下的,必是散功之类的药
丸。
失去了内力,他更不可能救祖鼎天脱身了。不过此番前来,云锦书本就清楚生机渺茫,也没打算能全身而退,只求与祖鼎天共
存亡。
“!当!”一声,侍卫打开沉重的铸铁牢门,将云锦书推了进去。
阴暗、潮湿,正是宫内私设的暗牢,本是专用来关押犯事的宫人,如今刑柱上,却正锁着祖鼎天。他全身衣裳都被扒得精光,
连鞋袜也脱了去,披头散发,两边脸颊被打得高高肿起,嘴角和下颌全是血迹。
云锦书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依然忍不住心痛,连声音也发了抖。“鼎天,你有没有受重伤?”
祖鼎天见他被押进,心内不由得五味杂陈,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受。青衣人交代那教众传话时,他也听得一清二楚,并不希
望云锦书自投罗网,但当真人在眼前,他又有几分窃喜。
他的锦书,终究还是关心着他,不会弃他而去。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他咽下已到了嘴边的血沫,强作镇定,转头向缓步踱入的青衣男子道:“我已经说过,我那份地图
不在身边,留在了总坛,多半已被楚梦深烧毁了。你把云锦书抓来,也没用。”
青衣男子嗤笑:“祖盟主,你当我是傻子么?你已经丢失了两张地图,还会把最后一份留在那里?你不肯吐实,没关系。我就
慢慢陪你玩。”
这时两个侍卫已将云锦书绑在了另一根刑柱上,在青衣男子示意下,动手剥起云锦书的鞋袜衣裳。仔细翻寻过每寸衣物,亦找
不到可疑之物。
青衣男子锐利的目光渐转阴沉,本认定地图藏在两人身上,眼下看来却是猜错了。他倏地冷笑一声,从烧得正旺的火盆里抽出
根通红的烙铁,走向云锦书。
散发着灼人热力的烙铁缓慢凑近云锦书的面庞,“滋滋”数声,几根头发沾上烙铁,顿时蜷曲焦黑。
云锦书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脸色仍微微发了白。
祖鼎天更是惊慌失措,大叫道:“住手!”
青衣男子仅是冷声一哼,却没有停下动作,反而一点点地将烙铁更贴近云锦书,嘴边扬起丝阴毒笑意。
“别伤他!”到此地步,祖鼎天终于不得不屈服,近乎哀求地道:“把烙铁放下,你要地图,我给你就是。”
青衣男子哈哈大笑,随手将烙铁往地上的水盆里一扔,转身轻蔑地看着祖鼎天,道:“你还真是爱美人胜过江山啊!可惜天下
盟的弟子就跟错人了,居然摊上你这么个情种,还谈什么改天换日!”
祖鼎天面上阵青阵红,无言反驳对方的奚落,只能忍气吞声道:“我怕最后那份地图再出差池,记熟之后,便将它烧掉了。我
这就画出来给你。”
“烧了?”青衣男子紧盯住祖鼎天,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料他也不敢拿云锦书的生死开玩笑,于是冷笑着点了点头。“好!
我姑且信你。你若敢在地图上耍花样,我就把姓云的脸皮都给剥下来。”
一名侍卫很快就取来了笔墨纸砚,放到祖鼎天面前,又替他解开了镣铐。
祖鼎天身上多处要穴均被青衣男子所制,无法催动内力,虽得自由,也根本无济于事,只得暗叹一声,捡起件衣服一披,席地
而坐,凭记忆将手帕上的地图重新画了出来。
青衣男子抓过墨迹犹湿的地图,又从怀里衣兜掏出两份陈旧的羊皮地图,三下拼凑起来,见各个山脉、河流的接合处丝丝入扣
,饶是他城府极深,也不禁喜形于色,仰天长笑。“义公有灵,终叫此图重现于世,我祖氏千秋基业,指日可待。”
云锦书和祖鼎天听到他这番话,相顾愕然。祖鼎天困惑地道:“你、你说什么?”
青衣男子收起地图,居高临下瞅着祖鼎天惊疑不定的表情,慢慢地,露出个诡异笑容。“也罢,反正大局已定,让你知道也无
妨。祖盟主,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祖氏后人么?哈哈哈,实话告诉你吧,我才是祖氏义公的后代,天下盟真正的主人。而你,不
过是个替人做嫁衣裳的傀儡罢了。”
祖鼎天愣了半晌,霍地站起,指着青衣男子,全身都因气愤而颤抖,声色俱厉。“你到底是谁?竟敢胡言乱语!”
他的狂怒反应早在青衣男子预料之中,男子微微冷笑,伸手点了自己脸部好几处穴位,脸形即刻大变,便似突然间换了个人。
“夏侯枯木!”云锦书忍不住低声惊叫。男子如今的相貌,正和夏侯枯木一般无二。刹那间,他也猛地醒悟过来,为何初见这
青衣男子时,他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
祖鼎天显然也被这惊人的意外捣乱了心神,一时瞠目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夏侯枯木大笑,解开穴位,待容颜恢复如初,才得意地道:“这易容术用来方便,却也让人受罪,不过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必
遮遮掩掩了。”
他长吁一口气,面带不屑,对呆如木鸡的祖鼎天笑道:“念在你这些年来也曾为天下盟立过不少功劳,我就让你死前做个明白
鬼。当年天下盟遭官府围剿,险些毁于一旦。娘亲率领残存部众逃出生天,为了保护我,与诸位长老商议后,决定找个与我年
岁相仿的男婴来当我的替身,于是便从个农户家中把你抱了来,又将我托付给个普通的教众收养。”
“你、胡说!”祖鼎天面色越来越苍白,声音也嘶哑了。“你说的这些人都已作古,随你怎么胡编乱造都行。”
“我知道你不肯相信。”夏侯枯木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同情,还不如说是恶毒更贴切。他桀桀笑,压抑心中多年的秘密得以
宣泄,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这件事,除了娘亲和长老外,没人得悉。我也是懂事后,才从长老们那里得知真相。长老们本来想等我行了冠礼后就让我真
正接掌天下盟,我却没那么心急。呵呵,有你冲在前面替我卖命打头阵,岂非更好?”
“胡说……”除却这无力的两个字,祖鼎天似乎已经找不到别的言语来反驳。心里万分不愿相信,却隐隐约约地起了阵阵寒意
——如果这是真的……
夏侯枯木嘿嘿一笑,傲然道:“我何必讹你,还来乱认祖宗先人?你想想,倘若不是长老们告知,我怎么会知道有这藏宝图?
要不是长老们时常向我透露你的练武进展,我又怎么可能对你的武功路数了如指掌?”
他看了看面如土色的祖鼎天,轻描淡写地加上最后一句:“还有件事,我也干脆发个善心,一并告诉你罢。你当年就是被樊长
老抱回来的,你的亲生父母,也是被他杀死的。”
“啊!——”祖鼎天终于丧失了所有的理智,怒吼着冲上前,却连夏侯枯木的衣服也没碰到,便被夏侯枯木一掌凌空拍飞。